第92章 心之誓
宿乌这才发现, 原来接受不了那人死去的不是那个人自己,而是他。
想要他活下去不是白桑本人的愿望,只是他自己的愿望。
他终于明白了心跳的意味。
[然后, 我逐渐开始意识到。
他是我的救赎, 是荒芜星球的缝隙之中孕育出的一朵小小的花。
同时,也是我无可挽救的绝望。]
他说得对, 名字就意味着羁绊。从取下名字的那一天起, 他的生命就紧紧与这个名字系在了一起。
宿乌。
我会成为永远守护他的人。
高塔里的怪物是副本里的怪物, 真正的怪物。
经由白桑的提点,现在的塔里已经不是以前的塔了。
这里已经被毁掉了, 成为了遗址。
死去的人作为“怪物”投放到副本之中, 塔里的人作为玩家的一部分, 那么原先的怪物放在哪里好呢?
世界意识暂时将那些怪物都放在了高塔之中。
祂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杀上来。
一路杀到塔顶。
他耗费了许久, 必然是经历了非常人能够忍受的痛苦才爬到这里来的。
所为的难道是见祂一面?
那还是个少年人的样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埋上了一层血色的雾。
宿乌眼底一片漆黑,“出来。”
周围没有任何应答的声音。
不需要任何人应答, 宿乌淡声道:“你想要的不过就是熵罢了。”
这个概念是他从白桑那里接收到的,经过考究以后,少年认为这个推测是有道理的。
单枪匹马杀到塔顶的人, 叫板祂这个位面的权威。
这可还真是……兴奋。
【你猜得很对。】
少年抬眼, 眼底依旧是没有情绪的, “还真有啊, ‘神’。”
他的说法没有任何尊敬的意味。
【你来找我, 是为了什么?】
“我要成为能够保护他的人。”
【为此付出一切也无所谓?】
“为此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
以前他不能理解白桑的想法,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明知道飞蛾扑火却也要前行, 不能理解“爱”。
但是现在,他也成了那样的人。
是非观念并非区直,但是他的取向一往无前。
他要成为能够保护他的人。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不算是微笑的笑,“我并不是在和你谈条件,你知道的吧。”
【你简直冷血得不像是一个人类啊。可是这样的你,又为了保护某个人而走到这一步,值得吗?】
“当然。”
【但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换?】
少年没有露出任何祂期待的表情,他的平静并不像是一个人类“不过是为了更多痛苦和悲伤的情绪,收集熵值。”
【你猜得很准,人类也不都是这么愚蠢的,不过你和我的秩序者真是我至今为止最欣赏的人类。】
“我并不是在和你谈条件。”
世界意识不以为意:
【你能威胁得了我吗?】
“源源不断的痛苦和绝望才能增加熵值,也就是说你也需要这么多玩家。”宿乌用指腹拭去下颌之上的血液,语气没有任何欺负。
某种程度来说,祂比他更想要那些人活着。
“那是你的玩具,不是我的。”
“我不需要那些人,就会把他们全都杀死,而且可以是让他们毫无意识地死去,不会感到任何痛苦,来一批我不介意杀一批。”
【……】
【那可是你爱的人拼命想要保护下来的人。】
少年淡声反问:“你觉得我做不到?”
“我们本质是同类啊,我不在乎其他人的生死,你能够理解的吧。”宿乌撩起眼睑,眼底一片黑雾,“我只想让他活下去。”
祂怀疑了这个人类的胆量吗?
不仅没有,祂甚至真的能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如同上一个人类一样,拥有远超同类的胆识以及意志,有成神的潜能。
留下来反而是祸患。
没有任何力量的人类,竟然能与祂谈条件。
【那你想跟我交换什么?】
“我想和你交换时间。”
世界意识的声音有了起伏:
【时间倒转?那可是违背因果的事情。】
“你必然能够做到。”
【……】
“我不是在和你讨论交换条件,只是在陈述。”宿乌的语气平和,眼底却漆黑得没有一丝光亮,“我会杀死那些人,这对我来说没有难度。”
【你既想要逆转因果,又杀了那个人类,你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多少孽力吗?】
宿乌撩起眼睑,“怎么,你不敢?”
他没有说错,这样的操作就算是世界意识都得要掂量掂量。
这样的契约订立,很难说不会反噬到祂作为中介的身上。
“我都敢,你竟然不敢,这就是神?”:
疯子。
不能称之为人类的疯子。
这样的执念、这样的意识,便是祂也不敢轻易做出,但是这个人类却……
凭借着这种疯狂,他是真的有超越人类的可能性。
就和祂最初的秩序者一样。
世界意识沉吟了片刻,声音也隐隐有着怒意:【好。】
作为位面的最高主,竟然有发怒这样的情绪。
也并非是无懈可击。
宿乌嘲弄地勾起嘴角。
“把他救回来,就是我的交换条件。”
【让人起死回生吗,你想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让他起死回生?】
宿乌声音平静:“我不需要他起死回生。”
【你不是想要救他?】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那你想怎么做。】
“回到某一个节点。”
白桑本就不是因为精神或者身体的联系与现实世界完全切断了才来到这里的,也就是说:
回到白桑被鄢朝带入无限世界的那个节点。
只要他不进入,一切就不会发生。
在白桑被拐走之前救他下来,再把鄢朝杀死,就是他的目的。
少年垂下眼睑,里面布满戾气。
白桑不进入无限世界,永远幸福地生活在现实之中。
就是这个故事最完美的结局。
而不论将会修正多少因果,全部都由他来背负。
“刺吧。”
在他的心脏的位置。
订立下契约。
白桑,这是我和你的约定。
也是我的誓言。
我会成为守护你的人。
你说对了,从我们的名字取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建立下了羁绊。
我的余生都与这个名字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宿乌。
我会作为宿命的、宿世的金乌来守候你。
只愿你今生顺遂。
我无法理解很多感情,唯独爱。
因为有人曾经拿着画笔在我的心上填满了色彩。
在这个荒芜的世界之中,我什么也得不到,我的心灵空无一物。
直到遇见了你。
你就是我关于爱的概念本身。
*
白桑,然后就到了我和你“在这个时间线”之中初次相遇的故事。
也是我们的开始和结束。
你记得吗?
我希望你不用记得。
白桑曾经说过,自己是怎么和鄢朝相遇的。
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被鄢朝捡到了,是他们把他带入那个世界。
把他带入深渊之中。
本来按照规则,白桑可以不进入那个世界。
而他的想法,就是要修正那个过往。
他回到了白桑印象深刻的那一天。
这里是一切的开始。
现在由他来终结。
那是十五年前的夏日。
白桑才几岁?
四岁、五岁?
热风吹在宿乌脸上的时候,他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街道之上车水马龙。
对于寻常人来说普通的风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奢望。
太阳光斜切而下,将建筑的影子切割成三角的形状。耳边冲撞过来的是喇叭声、嘈杂声,而不是哭泣、不是电子扫描、不是怪物的嘶吼。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运行。
宿乌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只是看了一眼阳光落下的方向,背身离开。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白桑会遇到鄢朝。
他是被拐走的,不记得自己的任何信息,鄢朝就这样把他带入了无限世界之中。
宿乌发现了那个人。
他现在还是很小一只。
站在阳光之下,光芒为他的身影嵌上一层金边。
现在,他已经走失了。
再过一会,就会遇到鄢朝。
不过现在就不是那个既定的命运了。
宿乌朝他走过去。
小白桑好像对他很好奇,一直睁着大眼睛盯着他。
宿乌在他的面前蹲下。
小小的白桑看他到他,语气开朗:“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做白桑哦!”
或许是因为世界已经承认了“白桑”这个名字,即使逆转因果,这也没有改变。
是吗。
偏偏是名字没有改变。
宿乌笑了笑,但是那笑容里各种滋味交杂。
“我不能告诉你。”
小白桑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看着他的眼睛,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犹如月光的眼睛……宿乌差点就缴械投降了。
但是不行。
绝对不可以。
因为一切必须要在这里结束。
白桑必须拥有未来。
宿乌语气平和,却好像压抑着什么感情,“《山海经·大荒东经》里有一段,‘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在于乌’,你的名字是出自这里吗?”
小白桑却听不懂这一段,“山海经……是什么意思?”
宿乌没再说话了,只是深深地凝视着他,就好像要把他完全地看在眼底。
“大哥哥,很奇怪哦,但是说出来你不要不相信。”
小白桑歪了歪头,脸颊之上的笑意有些腼腆:“我总感觉我们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宿乌揉了揉他的脑袋,觉察到自己的动作以后又克制地收回手,“可能在很久很久的前世,你作为扶桑树生长在汤谷之上,而我是迎接日出、守护扶桑树的金乌。”
“我……”宿乌抿唇,似乎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白桑歪了歪头:“你怎么了大哥哥,你很难过吗?”
宿乌对着小小的孩子露出一点笑意来,“见到你,我很开心。”
小白桑眨了眨眼睛:“开心为什么要皱眉?”
宿乌蹲下,揉了揉他的脑袋:“喜极而泣。”
小白桑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只有半天。”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小白桑眨着漂亮的大眼睛,“什么?”
宿乌告诉自己,只能放纵这样的半天。
只能再一会。
再靠近那个温暖,一会。
“白桑,你还想成为游戏设计师吗?”
小白桑似乎很不能理解他的话,“社几师?”
宿乌摇摇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他,随后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会做到的。”
小白桑看了他一会,“可是哥哥,你的眼神为什么这么悲伤?”
他伸出小手,想要触碰眼前人的眼睛。
宿乌没有躲闪,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我只是很高兴,高兴这里的一切你在以后的每一天都能见到美丽的风景,可以随时去看落日的大海,只要想放烟花就能在日暮时点燃,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小白桑懵懂地盯着眼前这个人,仔细看起来的话,他的眼睛有很特别的花纹。
“大哥哥,你的眼睛就像是被天使吻过的绿宝石。”
宿乌望着他出神。
他以后也说过一样的话。
这世界上没有天使,只有他的月亮。
宿乌递给小白桑一副眼镜:“这个,给你。”
这是一双能够遮住容貌的特制眼镜,是他专门为白桑准备的。
戴上了这一双眼镜以后,即便自己没有杀死鄢朝,他也不会再被鄢朝拐走。
“这是什么?”小白桑好奇地问他。
宿乌:“你只要记住以后要一直戴着就够了。”
鄢朝对于小孩有令人作呕的癖好,尤其是看到长得漂亮的。
白桑现在是与世界意识建立了联系的秩序者,接近半神,只会比原来更加惊艳动人。
鄢朝必然不会放过。
为了防止因果的修正,宿乌必须留一个后手。
白桑懵懂地点点头,听到眼前的人问他:“你的爸爸妈妈呢?”
说到双亲,小白桑很快回答:“他们在工作,一会会来接我的!”
宿乌把小孩牵到公园的座椅之上,把他抱起来放在椅子上。
自己则是蹲在椅子旁边:“这段时间我们就呆在一起吧。”
小白桑好奇地看向他。
宿乌又问:“你不想吗?”
谁知道小孩很快回答了:“你不是坏人。”
小白桑弯了弯眉眼:“我能感觉得到哦。”
太久没看到思念之人,此时他正在自己的眼前,依旧是弯着眉眼微笑。
但是宿乌告诉自己不能动摇。
明明座椅很长很宽敞,但是男人没有要坐在旁边的意思。
小白桑伸出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大哥哥,你不坐下吗?”
宿乌摇摇头。
他不能沉沦,必须清醒。
宿乌垂下眼睑,告诉他:“等你的爸爸妈妈来,我就要走了。”
小白桑有些着急:“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顿了顿,他回答道:“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再和我见面。”
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像是一个人类一样晒太阳了?
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忘记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小白桑蹙眉,脸颊上的软肉也随之皱起来,泛着令人怜爱的薄粉,“为什么不能再见面啊?”
“因为你要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宿乌摇头微笑。
半蹲着在座椅旁边、神情温柔。
他重复了一遍:“白桑,你要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小孩仰起头,好奇地看向他,“什么?”
“白桑,你会被父母爱着,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成长,遇到喜欢的人,有青春期的烦恼。
希望你开心的时候可以放声大笑,难过的时候可以落下眼泪,经历普通人的成长历程。
遇到各色各样的人,见识多姿多彩的风景,体验每一个季节更替,看日出日落。
感受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
“……”
日暮,眼前的人背对着阳光。
周围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但是他是冷的。
他神情复杂,却又说不上来的柔和,小白桑好像能从里面看到无尽的悲伤。
小白桑忍不住伸出手,触碰到他的脸。
凉意从掌心传来。
阳光没有温暖到他。
一丝也没有。
眼前的人捉住他的小手,然后缓慢而又坚定地将他的手拨开、放下。
然后将他的手抵在额头闭上眼,动作格外虔诚。
“希望你从今以后能够实现你的梦想,成为游戏设计师,构造一个你喜欢的世界。没有灵感的时候就去看看落日之时的大海,看看它是不是比荒芜星球的黄土地漂亮得多。”
“白桑,祝你一生平安顺遂。”
小白桑说不出来此时的感受,他只知道眼前的人好像非常非常悲伤。
而且他有一种无论怎么抓也抓不到他的感觉。
小白桑看到逆着光的方向,母亲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来。
宿乌没有回头,却也好像知道了有人到来了。
轻声道:“你回家吧。”
小白桑伸手牵着他的衣袖,有些焦急地问:“大哥哥,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家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好像这样一分别,就是很远很远的距离。
于是小白桑开始语无伦次地挽留他:
“爸爸妈妈很喜欢客人的,你可以和我回家,妈妈做饭很好吃……”
宿乌嘴角依旧噙着一点不算是笑容的笑,“抱歉,我有一定要去的地方。”
小白桑却摇摇头,瞳孔微微涣散:“你不能就这样走。”
他的手紧紧得攥着他的衣摆,力道之大到仿佛一松手就是永别。
宿乌闭上眼,双手覆盖上孩子的前额,“睡一觉吧。”
睡一觉起来后,就会遗忘了。
明天是崭新的一天。
是“白桑”真正活着的第一天。
攥着他衣摆的手渐渐放开,小白桑睡着在公园的长椅之上。
宿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背过身。
这时,白母已经小跑到两人跟前了。
看到昏睡的白桑,她警惕地看向眼前高大的男人。
宿乌言简意赅道:“只是睡着了。”
白母先是把小白桑抱了起来,随后退了两步,似乎这样可以保障她和孩子的安全。
宿乌离开了。
白母则奇怪地看着这个男人。
前方不远处就是体育设施。
斜阳打上去,一道拉的长长的影子横亘在两人之中。
一道光影,将他们严格地分出了楚河汉界。
小白桑被日暮昏黄的光线照耀着,连脸颊之上的绒毛仿佛都泛着莹光。
白母细心检查了一下,初步判断孩子是没事的。
她一会还要送去医院深入查看。
“……”
她只是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
白母看着他走入阴影之中,似乎迈入了沉沉的黑夜、不见底的深渊。
宿乌闭上眼睛。
他的月亮重新归于了太阳的怀抱。
至此,因果改变。
二周目正式开始。
“白桑”从来没有进入过无限流世界,也没有与1037、0712、1099、2200、2102……1450的记忆。
不用作为所谓的“秩序者”而活着,不用永远地徘徊在无限世界之中。
他会在现世之中健康快乐地成长,或许会成为一名游戏的构造师,或许会成为别的什么其他的。
他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
白桑,祝你一生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