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心切
自觉解决了一桩大事后, 宗辞走路都不自觉轻快了不少。
他撑着油纸伞,迅速将方才那点插曲抛之脑后,脚步略带急促地朝着来时路走去。
出来的时候是正午, 如今在街上晃荡了一圈, 又被容敛所耽搁, 距离傍晚却是越来越近了。
走着走着,方才还阴雨绵绵的天空也渐渐地停了雨。那些堆叠的乌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推开, 露出背后熹微的天色。不远处的云后甚至还有七色彩虹乍现, 轻轻挂在几栋檐牙飞翘的木屋间, 引得行人驻足远观。
不仅如此,更远的地方, 迤逦的晚霞拖着尾羽静静悬浮在天际, 一朵一朵纠结着簇拥夕阳, 热烈到像要点燃即将要到来的夜晚。
少年眯着眼睛望着天边,心头那最后一点不自然终于消弭无形。
就像天一说的那样, 一生只有一次道侣大典, 对于修道者来说,能够走到这一步十分难得,紧张也是正常的。
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是千越兮, 宗辞所有的忐忑都像是被抚平,变得平和起来。
他轻轻合上了手中的伞,正准备抬眸,视线却僵在半空。
就在不远处的面前, 一道青色的身影负手而立。
雨停后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不多时便人来人往。男子身姿笔挺, 面容俊美,无论站在哪里都不会被人忽略, 可人潮却像是下意识忽略了他一般,说说笑笑地掠过他的身边,未曾驻足围观。
比起上一次见面,清虚子的神情更多了几分诡谲,血红色的瞳孔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说之前的清虚子尚且还存着些理智的意思,那如今的他就像距离彻底堕入魔渊,丧失理智只剩一步。
宗辞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慎重。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情况究竟有多么可怕。
当日他在太衍宗龙骨渊下,便是一时气急攻心,魔念侵入识海。若是宗辞那时没有当机立断自陨,待到魔念彻底占据脑海后,便会彻彻底底沦为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下一秒就要魔气冲天,大开杀戒。
先前几次清虚子看上去还尚且能够维持正常,宗辞还想或许是他魔念侵蚀程度不深,如今看,却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清虚子没有开口,眼眸死死盯着少年身上的大红色喜服,神色冰寒彻骨。
他接到邪修的来报,马不停蹄地赶来,却不想真的验证了猜想。
“呵……天机门主,好一个天机门主。”
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句这话。
难怪平日里公认不插手世事的天机门主会突然出世,会在太衍宗广场上为凌云出头,会把人带回到天机门内休养。
清虚子只觉得自己心中腾地蹭起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烧的眼前都像蒙上了血色。
他原先就是因为对这个大弟子的执念,近乎于病态的掌控欲,又在自己倨傲,不肯低头承认错误的偏执里越走越远。宁愿亲手清理门户,痛下狠心也不愿意让“凌云”两字染上污点。
却不想,兜兜转转,执念成魔,自己反倒堕入魔渊。不仅失去了数千年来执着的仙缘,也落得一个人人闻风丧胆的名头。
他只有凌云了。也只有凌云了。
可是现在,却有人想要从他身边把凌云夺走。
清虚子眼眸中的红意越来越甚,周身魔念环绕,青色的衣袍下摆飞扬鼓动。恍惚间,他似乎再度听闻心魔趴在他肩头笑意涟涟朝他耳边吹气。
【你魔怔了,师尊】
宗辞深深拧眉,手中的油纸伞下意识往前撑开,后退一步。
渡劫期的大能若是彻底失去了理智,陷入疯狂,后果极为恐怖。
但想起陆洲城内的另外一人,少年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往日的平静,“你魔怔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自清虚子脚底开始出现的魔气在这句话里骤然凝滞一瞬。
清虚子几乎要分不清,那句话到底是宗辞说的,还是他的心魔说的。
他们的声音,分明一模一样。
男人三千乌发环绕,恍若魔神降临,却又被人按在了临界点前,望过来的眼神阴翳又冰冷,其中带着丝丝缕缕的自嘲。
“阿云,你也觉得本座会被魔念蛊惑?”
曾几何时,清虚子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正道曙光,是所有修道者心目中当之无愧的道门至尊。而现在,它却是令人心惊胆战,如果过街老鼠的恐怖代名词。
清虚子是痛恨魔修不错。如今沦落至此,他可以无所谓世人的眼光。
独独宗辞不可以。
因为他就是自己的心魔啊。
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心魔笑意盈盈地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耳语【难道不是你同云儿说,入魔者是不值得相信的吗?】
【当日您狠心不信云儿,又为何……偏偏要勉强云儿如今去信您呢?师尊】
“滚开!”
青衣魔尊低吼一声,手背青筋毕露,浑身的魔气如同尖刺一般刺入自己手心,逼自己从魔怔中醒来,“即便是入了魔,我也永远不可能被你操纵。”
“滚!”
伤口几乎洞穿了清虚子的手心。在剧痛来临的刹那,心魔脸上也带着蛊惑众生的笑容,如他所愿般消散在了空气里。
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涓涓溪流,从男人手心的指缝里汨汨流出,环绕在指节上,滴滴答答落到地面。
宗辞一时间内心不知是何滋味。
清虚子是他见过最冷心冷清,定力最佳的人。即便入魔也还有如此定力,当真让人惊叹。
如今即便入魔,却并未像其他甫一入魔便丧失心智,大开杀戒的魔修一样。甚至还用修为压抑自己的魔念,不愿意彻彻底底同心魔融为一体。
毕竟,宗辞知道,清虚子最厌恶入魔之人,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入魔后,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可现在,连宗辞都看得出来,他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心魔的纠缠,清虚子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般,眉宇间染着冰冷的疲惫。
他将左手往前一胎,未置一词,意思却十分明了。
宗辞这才注意到,青衣魔尊的手上竟然还抓着一节东西。
那截东西被他的长袖拢住,收到乾坤袖内,竟是让人看不出到底为何物。等到真正探出来后,方才显现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把盘虬曲折的枯枝,枯枝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花,还有两颗通体莹白的果子挂在枝头,散发着奇异香气。
这个东西宗辞是见过的,在那个终不见天日的冰寒溶洞里,青衣道长拖着受伤的身体从无尽海带回来一截枯枝,强硬地捏着他的下巴喂给他吃下。
是玄桑神果。
宗辞想起一个久远的传说。
玄桑神树千年长一寸,万年一开花,十万年一结果,每次只结一颗。
若是服下一颗神果,便能成就金光圣体。服下两颗,便能刀枪不入,永不被病痛折磨,凭空增寿千年。若是服下三颗,据说甚至能够长生不老,成就地仙,脱离轮回。
普通人别说是吃了,就连看都只在异宝图鉴上看过,而清虚子如今却是直接拿出了两颗。再加上宗辞之前服用的那一颗,整好三颗。
玄桑神树整整三十万年的成果,便都在这儿了。后面两颗,恐怕还有可能是从那些恐怖海兽巢穴里掏出来的。
清虚子淡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天机门主不过如此,明知阿云命不久矣,却无动于衷,绝非良人,定是别有所图。”
“越兮对我很好。”
宗辞皱起眉头,十分冷淡的摇了摇头,“玄桑神果更好,越兮没有去找,只不过是因为它于我无用罢了。”
“无用?”
青衣魔尊的脸陡然沉下,“怎么可能无用?!神果是世间奇珍,集无数天地灵气温养出来的灵物,你尚未服下,又怎能说它无用?”
“云儿。”他苦口婆心地道:“天机门主不过是天道的傀儡,其他人不知晓,你成过仙,又怎么会不知晓?他说神果无用,莫不是诓你,另有所图。”
“当初你年少时下山历练,同那青丘白狐签订血契。你可知道那狐狸不过一个被迷情蛊催生,业力缠身的孽种?”
清虚子声音低沉,“他出了遗迹便忘了你,拂袖而去。为师想让你参悟无情,这才迟迟未动手。你从来都是这样,容易偏信他人,这种事情既然事出有因,总会还有第二次。”
“阿云,你怎么就不懂。只有师尊,才是唯一真心为你好的人。”
说着,青衣男人便朝着他走来,伸手欲要抓住少年纤细的手腕。
“小心!”
下一秒,两道迅疾的灵力便将他直直推了出去。
一道火红的身影疯也似地冲了出去,稳稳地拦在宗辞身前,身后巨大的白色九尾遮天蔽日,高温狐火将空气都扭曲。
容敛目眦欲裂,状似疯魔,也不说话,只是疯狂地朝着清虚子进攻。一招比一招狠辣,直取要害。
另一道灵力的主人也适时同滚动的木轮声一起,在街道两边布下决后,驶到宗辞的身边。
显然,千越兮来的有些急促。原本按照凡界规矩,傍晚前新人不可互相见面。但既然出事,天机门主连头上的链坠都没来得及取下,便匆匆赶来。
他自然而然的握紧了少年的手,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阿辞可有惊吓到?”
“我没事。”宗辞摇了摇头,从那边缠斗的两人身上收回了视线。
等收回视线后他才发觉,往日里永远胜雪白衣的天机门主也换上了与他同色的大红色喜服。这般热烈的颜色直直将往日远离尘世的谪仙拉入红尘,让往日清冷澄澈,翡丽无暇的眉眼愈发秋月无边。
马上,他们就要结为道侣了。
不知为何,宗辞竟然觉得自己再度开始紧张起来。
他一个人紧张,殊不知另一人也是如此。
千越兮早在神识里便将少年穿上喜服的模样看了千百万遍,如今真正当面看了,竟是险些挪不开眼神。
“阿辞可还要过去看看?”
“不必了。清虚子出言不逊在先,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宗辞正紧张着呢,半点眼神都没分给正打的如火如荼的一魔一妖。
他反手将男人的手指扣紧,弯起嘴角,“如今时辰将至,我们不如趁早回去?”
千越兮看着少年脸颊上泛起的浅红,轻笑一声,“原来阿辞也同我一样,如此心切。”
“因为我知晓。你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宗辞挑眉,毫不示弱地盯着男人通红的耳尖,“便是心疼你,不忍门主继续再等。这个解释如何?”
天机门主凝视着少年如星双眸,缓缓道:“只要是阿辞说的,那自然极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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