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交替
离开ICU的第七天, 谢霖没有再出现。
苏时青偶尔露面总是行色匆匆, 彭禾守着病房大门却一步不敢进来, 而严慎作为程殷商的第一发现者,这两天忙着给周安立案,每天傍晚会来看他, 但依旧不肯同他说话。
养病的日子其实是有些无聊的,医院在政|府维护下勉强持续着工作,医生和护士都不多,病人则更少,谢从心一个人包场了顶楼, 一整天见不到几个活人。苏玉执和严谨来了第一天就因为实在太吵, 也不会照顾人,被谢从心赶走,助手李络临危受命, 接手了谢从心的看护。
他已经好了许多, 能吃流食,能开口说话,也能从床上坐起来,李络便每天带着新的实验数据来给他把关, 听他布置接下来的事情。
三餐都有护士准备,谢从心看资料, 李络大多时候无事可做,这日正拿了个苹果削着玩。床上谢从心端着杯水喝,边喝边看, 随口问她道:“我的伤情报告怎么样?”
李络笑道:“报告都在老师和严师兄那里,我们都没看到呢。”
她面色自然,谢从心便了然,苏时青和严慎对外隐瞒了他受伤的原因。
谢从心翻了一页报告,又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李络利落地把苹果六等分,拿出其中一块削了个兔子形状,说:“医生说出院起码要等小腿腿骨长好一点,估计要正月以后了。”
明日就是除夕,过不过节倒没什么要紧,谢从心道:“这几天我不能给裴队长输血,他情况怎么样?”
李络支吾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呢,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其实是知道一点的,但严慎告诫过她,不要同谢从心提裴泽的事情。
她把兔子围成一圈摆在盘子上,连着盘子放在床头,谢从心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我不能吃。”
李络佯装惊讶:“啊……我忘记了。”
谢从心凉凉看着她,李络放下刀道:“这怎么办啊?如今水果可难得了,不好浪费,要不我送隔壁去?”
隔壁是肋骨上打了两根钢钉的程殷商。
小姑娘那一点春心从入院第一天开始就没藏住,谢从心点了点盘子道:“是很难得,整个北京城找不出十箱,本部送来的慰问品——给我的。”
言下之意就是你想拿我的苹果去讨好别人,得先经过我同意。李络眼珠子一转,半真半假埋怨道:“本部这些人怎么做事的,不知道师兄不能吃么?怎么不送点别的来?”
谢从心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转头去看报告,没有松口的意思。
李络笑嘻嘻道:“说起来,昨天我来的时候看到彭彭的爸爸了,听说是他们的老队长。”
谢从心目不斜视。
李络觑着他的脸色,“他们好像提到了裴队长吧,不过我也没听到几句,就听他们说到什么军区医院了,也不知道是哪一间,要不我去问问?”
谢从心终于勾了一下唇角,分出余光扫了一眼床头柜上放着的果篮,“去吧,这个也带走,太占地方了。”
李络当即喜笑颜开,端了盘子却没拿篮子,“不用不用,一天一个,常来常往!”
她去得快回得也快,在隔壁不过坐了十分钟左右,回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的,眼睛里倒是闪亮,像是得了奖励的小学生,谢从心略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也不害羞,往椅子上一坐:“师兄你那什么眼神啊!我告诉你你跟裴队长在一起的时候可比我还腻歪呢!我笑了你吗?我嫌弃你了吗?”
“……”
谢从心放下看完的文件,“所以人怎么样了?”
李络知道他担心,也不卖关子:“听说昨天刚醒,没有危险了。”
谢从心点了点头,李络又咳了一声,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那什么,彭彭说叫师兄今天晚上别睡太死了,他给你守着。”
话说得意有所指,谢从心短暂顿了一瞬,再次点了点头。
其实他本就是个浅眠的人,前段时间睡眠时间实在太少,便睡得沉了些,这几日每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闭着眼,夜里睡意就没那么重,因而再一次梦到那天那片海时,他很快就醒了,无意外地与裴泽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被正被握在手中,他们静静对视了几秒。
距离出事已经两个星期,裴泽也瘦了一点,额头上纱布未拆,穿着一身单薄的运动衫,拉链拉上了,看不到里头的伤势。
谢从心打破沉默,率先对他笑了一下:“偷偷出来的?”
裴泽握着他的手收紧,低哑应了一声。
谢从心没打算坐起来,就着这个姿势问他:“等会要回去吗?”
“一个小时。”裴泽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太好,应该是子弹穿过肺部时灼伤了气管。
伤得那么重,昨天刚醒来,今天就出现在了他面前,谢从心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床边挪了一点,道:“上来,陪我躺一会。”
裴泽点了一下头,先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而后侧着身体小心躺下,手臂轻轻放在他腰上,将他半抱进了怀里。
就算谁都不告诉他,要猜个七七八八也并非难事,谢从心翻身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呼吸,用两人中间的那只手摸上他胸口,隔着衣服和下面的绷带,轻轻碰他中弹的地方,低声问他:“动手术了?”
“嗯。”裴泽蹭了蹭他的头顶。
“子弹取出来了?”
“取出来了。”
“好得这么快,因为病毒?”
“……嗯。”
许久不曾有过的身体亲密,令两个礼拜来的心神不宁稍微消散许多,谢从心略一歪头,额头靠在他有了一点胡渣的下巴上,就着这个姿势安静抱了一会,突然又问:“哭了吗?”
裴泽一顿,没有回答。
谢从心的手往上,摸了摸他的眼角,说:“咸的。”
裴泽抓住了他手,五指绷得僵硬无比,落在他皮肤上的力道却小心而轻微。
是的,是咸的。
他的眼泪,和谢从心的眼泪,在那天的最后交缠在一起,是海水一样的咸味。他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看着谢从心周身触目惊心的伤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那些摧残的痕迹来自于他,他伤了谢从心。
他没有想到谢从心还记得。
谢从心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墨黑瞳孔底下映着走廊上投进来的光,照出了些微隐于黑暗中的感情,如月夜下的满起的潮汐,安静却汹涌,要将岸上的一切都卷入深海。
喜欢他什么呢?这双眼睛无疑也是原因之一。
谢从心指腹按在他纱布还没拆的额头上,裴泽顺从地把头低了下来,用这微小的动作表示了臣服,谢从心说:“裴队长,千辛万苦过来,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当然有,裴泽的唇贴在他的手腕内侧的经络上,无数情绪充斥胸腔,只是不知从何开口。
谢从心把手拿下来一些,拇指按在他干燥的唇上,“对不起就不要说了,这次没那么容易原谅你。”
你可以永远不原谅我,裴泽想,因为我也永远原谅不了我自己,而所有言语,都表达不了这愧疚的万分之一。
他垂眼,握改为住那截又瘦了一点的手骨,低头与他接吻,舔他的唇舌,温柔而缓慢,分开时裴泽轻轻“嗯”了一声。
说不出来,但幸好他们还有以后,他会把此刻无法说出口的话,全部融进未来的时光。
谢从心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了眼。
没见面的时候总有许多话想说,真的见到了,确认了对方没有事,又觉得那些话似乎都没什么说的必要了,这宝贵的一个小时,用来说话实在有些浪费。
裴泽身上的味道同洗衣液的味道混在一起,干燥温暖,他靠在裴泽的怀里,听着对方的心跳重新睡了回去。
他睡觉时总是安静,从重城回来的路上裴泽便知道这一点,谢从心夜里不太爱动,喜欢侧睡,时常维持着一个姿势到天亮,腿要稍微蜷一点,手没处放,便抓着他的衣襟,那身高由他抱在怀里,头顶恰好能抵在他下巴上,每一处都贴合地刚刚好好。
裴泽就着夜色看他,额前的碎发,密排的睫毛,扬起的唇角,侧脸的微光,将每一处细节都刻进心中。
有话想说,但还不是现在。
等到谢从心的呼吸均匀放慢,裴泽掐着时间起身,离开前在他手腕上重新落下一吻,谢从心没有醒来。
彭禾守在病房外,见裴泽准时出来,惊讶地小声问他:“这就走啊?”
裴泽无声合上门扉,对他摇了摇头。
彭禾摸不懂他的意思,跟着他一起上了电梯,走到医院外,彭父正靠在车旁抽烟,裴泽走过去,他只睨了一眼,便道:“伤口裂了?”
“一点。”裴泽把防水的运动服外套的拉链拉开,扔进车后座里,彭禾这才发现他胸前已经渗出了血迹,隔着单薄的体恤,绷带的形状都透了出来。
何止一点,那可是枪伤,金属子弹以巨大动能打进体内,哪是短短十几天就能好全,彭禾匆匆吼了一声“队长”,裴泽表情未变,抬头看了一眼医院顶楼的方向。
彭禾站在了原地,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彭父踩灭了烟,“走吧,苏院士他们都在等,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裴泽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那身姿于夜色之中笔直挺立,收回的目光敛去了方才的所有温情柔软,冷冽如月夜中的一匹孤狼,彭父太熟悉他这目光,那才是他惯有的表情,是他认识了二十余年的裴泽,哪怕单枪匹马,也锐不可当。
彭禾尚未察觉到什么不对,目送那辆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明日就是除夕,二月中旬气温稍微有所回升,站在外头也并不很冷,他往回走,朝手心里呵了口白气,琢磨着明天回大院一趟,让他妈包几个饺子,送过来给程殷商和谢从心尝尝。
而楼上,谢从心于黑暗中睁开双眼,将指尖上的一点深色含进了唇间。
淡到几乎无法感知的铁锈腥味稀释于唾液之中,他朝裴泽躺过的那一侧挪过去了一点,把身体覆盖在还残留的体温之上,重新闭上了眼。
冬去春来的季节,正是新旧交替的大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