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尘埃落定
闹钟拼了命地叫着, 楚天阔抽出枕头压在自己的脑袋上,选择继续做一只鸵鸟,对叮铃叮铃叫个不停的闹钟置之不理。
扑通一声, 像是动漫里的可爱音效,灰色的闹钟长出了两只白色的小翅膀, 摇摇晃晃地朝着赖床的楚天阔飞过去。
随后咚的一下,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楚天阔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用胳膊揉了揉自己的后背,又将脑袋从枕头里抽出来,顶着睡得有些乱的头发, 四处环望了一圈。
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好熟悉的地方……
哦, 对了, 今天是周一, 开学的日子。
已经八点了,再不起床就来不及了……
楚天阔脑子里想着得赶快起床去上学, 身体却诚实地背叛了自己。
好累,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样的累,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稍微动一下就觉得疲惫不堪。
白色的被子成了最温暖的地方, 像是最柔的云, 最软的梦,带着让他完全无法抵挡的太阳味道,吸引他完全陷落。
就请一天假吧, 反正第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
于是楚天阔心安理得地又躺了回去。
“楚天阔!快起床!”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有些稚嫩的声音。
“别睡了!要来不及了!”
起床气有些大的楚天阔再次被吵醒,脸色算不上好看。他沉着一张脸,下定决心这次必须得找出罪魁祸首。
透明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开了一半,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年人正扒着窗台, 撑起了他的上半身,跳跃的金色阳光铺满了他的身体。
若不是时机不对,楚天阔都想发出一声哇哦的感叹,毕竟那真的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张脸。
更神奇的是,自己对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他绞尽脑汁努力思索,却仍旧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想不起来的人,应当就是不重要吧?楚天阔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该死,脑袋越来越重,百骸九窍都传来不停歇的痛感,除了赶紧闭眼好好地睡一觉以外,楚天阔没有别的想法。
“你是我同学吗?是的话就请你帮我请个假吧。”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四肢绵软无力,又想直接瘫下去。
“不许睡!!!”
少年人的声音高了几度,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崩溃地哭喊了。
难不成他是班长?抓考勤的纪律委员?只不过是请一天假而已,至于这么难过吗?楚天阔漫无边际地想着。
不会哭了吧?
楚天阔强撑着精神,将自己的神志从另一边熟睡的黑暗中剥了几丝出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像是头悬梁的那缕头发,将他的意识死死地拽住了。
虽然长得好看了一点,但本质上只是个陌生人而已,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他哭没哭,难不难受呢?
“不许睡……”
那人红了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马上给我起来,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什么原谅不原谅?不是你到底是谁啊?我认识你吗?谁关心你原谅不原谅的……
楚天阔原本想这么说。
可是灵魂的更深处传来一阵惊恐的战栗,让他的身体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沾满了盐的钝刀正在慢慢地割着皮肤与血肉,真烦,就不能干净利落地躺在床上睡一觉吗?睡着了的话,不就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万事大吉了吗?
可他还是朝着那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步伐缓慢却坚定无比。
或许是因为那人终于向他伸出了手。
……
睁开眼时,视线是一片黑暗,楚天阔还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一场梦中梦之中。
直到他的眼睛逐渐适应环境,床头留的那一盏小夜灯将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暖黄色的灯光映在他们身上。
楚天阔这才注意到坐在病床旁椅子上的南星,他面容憔悴,正看着自己,表情一时间显得有些呆滞。
时间在这个空间里停止了流动。
晚上的医院很安静,连巡视的值班人员都会特意放轻脚步,静谧的氛围让两人更加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南星先开口。
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深深地弯下腰,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
“没有下一次了。”
“吉人自有……”楚天阔原本想插科打诨,消除南星的不安,没想到被后者立刻打断了。
“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语气严厉,看上去要不是自己还躺在病床上,一副病弱的样子,南星大概很想狠狠地揪住自己的衣领。
不管之后落下的是一个粗 | 暴的拳头还是一个轻柔的吻,楚天阔都会甘之如饴地接受。
“我保证。”
他温柔地看着南星,眼角带着笑意,这一刻没有高中时期那样的意气风发,却有着相似的真诚。
算起来,这是他和楚天阔认识的第七个年头,一段并不能算很长却也不能说很短的关系。
这七年里,楚天阔在南星眼里的形象是不停流动的。
真挚动人的、意气风发的、不可一世的、面目全非的……
南星痴恋过他、恨过他、怨过他、怀念过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放下了他。
可实际上直到现在为止,南星并没有一刻能够真正地不在意他。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一面。
他不能永远陷在以前的噩梦里,人总归是要往前看的。
如果一个人能够为了你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你失去世俗意义上最重要的、于他的身份而言最与众不同的东西……
可能那一侧名为“永远”的地方最终也被证明不过是人类狂妄的幻想,但南星还是想和楚天阔一起走去看看。
总归要为自己勇敢一次。
“楚明雍说你是故意设计受伤的,他问我怕不怕。”
南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怕这些东西。”
“我只会害怕哪一天你不想再玩了。”
原来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并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我对你从来不可能是玩玩而已!”楚天阔情绪有些激动地反驳道,因为动作有些激烈,牵动着颈后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
“我相信你。”
南星用手指指节轻轻蹭了一下楚天阔的脸,很随意地说道。
这句话像是什么古老的密语,一下子将楚天阔定在了原地。
他的表情介乎于狂喜与不敢置信之间,倒显出几分苦涩的茫然来。
“喂,不是吧楚天阔?你可千万别哭啊,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病号呢。”
南星又笑着拍了拍楚天阔的脑袋,只是声音也有几分嘶哑。
“这次是真的答应和我在一起了吗?”
楚天阔不确定地问道,偏要一个没有任何歧义的答案。
南星点了点头,用很轻松的语气应道,“在一起吧。”
接受重蹈覆辙,接受爱和伤害,接受勇敢与怯懦,接受一切发生,接受一切停止,这才是生活的真正开始。
“头扬的好痛,过来陪我躺躺吧。”
病房的床比起一般的医院大了不少,故而楚天阔只是稍稍往旁边移了一下,便留出了空荡的位置来。
到现在,楚天阔才发现这里是青山医院。
南星的动作很小心,好像楚天阔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珍贵瓷器一样,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秦书鹤的手术很成功,已经转入普通病房进行术后观察了。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南星暂时还没有告诉他。
马警官一行人最后及时赶到,将楚明雍一行人全部拘捕。因为老王发现得早,众人在警察进场之前将所有的枪支全部藏匿了,那群人看上去也不想再背个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很有默契地全都闭口不言。
楚明雍从对南星说完那番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提不起兴趣,甚至在被警察铐上手铐的时候,神情也没有什么波动。
还有楚天阔的腺体……
因为手术及时,再加上那些人医术确实高超,齐心协力竟然勉力暂时保住了腺体。
“能不能真正保住,得看这个星期的情况。如果愈合良好就没问题,不然的话,需要再做一次切除手术。”
楚天阔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喜出望外的感觉,看上去反倒有些失落。
南星自然看出了他的情绪,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想要腺体?”
楚天阔握着南星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掌心,低着头避开了南星探询的目光。
“只是觉得,如果没有腺体的话,你会更相信我一点。”
“毕竟那样的话,我就永远不会再受信息素的干扰了。”
居然真的是这个原因,联想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南星有些哭笑不得。
“之前我总觉得,我是个怪物,毕竟正常的beta不会有一个生殖腔。”
“所以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不管其实这个生殖腔对我的生活早就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还是铁了心要摘除它。”
“其实根本没必要,我就是我,就算长了一个生殖腔,我还是我。”
“这次不也是多亏了这东西,我才能拖延时间等到你来吗?”
过了这么久,南星终于能够和自己的身体和解。他肆意地笑着,看上去既轻松又自由。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Alpha、beta、omega,什么都好,这些身份其实都不重要。”
南星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楚天阔的鼻尖,让后者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亮亮的,灿若星辰。
“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不是吗?”
楚天阔没忍住,在南星的眼角处留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很笨啊?”楚天阔语气里半是调侃半是感慨。
否则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弄明白?
“你确实挺笨的。”南星终于露出了很多年前才会对自己展露的有些熟悉的狡黠笑容,“我可是聪明人。”
两个人一起躺在病床上,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直到受伤的楚天阔体力不支,眼皮变得重了起来。
“放心睡吧。”
“你保证不会走。”
“我保证。”
“你保证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
“我保证。”
“快睡吧。”
在南星安慰的话语里,楚天阔握着他的手,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天的事,并没能瞒住秦书鹤很长时间。
他在楚天阔的病房里,听完来龙去脉之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目前警方还在调查之中,我手里掌握的那些资料还没有交给他们。”
“如果您不忍心……”
说到这里,楚天阔不明显地略微停顿了一下。
“交给他们吧。”
秦书鹤手里拿着一串色泽晶润的玉珠,正一颗一颗地拨弄着,像是一尊面目慈悲的佛像。
表情无悲无喜,既没有为了楚明雍的结局而感到物是人非的遗憾,也没有终于能摆脱他的喜悦。
秦书鹤将那串玉珠收了起来,走到窗户前,将窗帘拉开。
和煦的阳光与风一起涌了进来。
“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伤吧。”
“这么好的天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好好谈场迟到的恋爱吧,就算为了恋爱要死要活也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或事上。”
秦书鹤如今人生已经行至小半,等到了这个岁数,才真的明白人生不过弹指一挥间的道理。
连发掘所有美好瞬间的时间都未必足够。
最后,他挑了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去见了楚明雍。
在律师团队的努力下,楚明雍成功被取保候审了。
见面地点是秦书鹤选的,是在大学的慎思湖旁。
在哪里开始,就应该在哪里结束。
这里前些年被翻新过,湖边的风景和当年已经大不相同,连那棵不知道长了多久的杨树也不见踪影。
“手术成功吗?”
“嗯。”
“感觉怎么样?”
“很轻松,没有比现在感觉更好的时候了。”
秦书鹤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湖畔来来往往的大学生们,表情很柔和。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一串玉珠递给楚明雍,神色平静,“物归原主。”
倒是楚明雍的眼眶立刻红了。
“我做什么都没用了对吗?”
秦书鹤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语气仍旧平静。
“对。”
见楚明雍不收,秦书鹤直接将玉珠放在了长椅上。
“从你动了对天阔出手的心思的时候,所有的路就都被堵死了。”
上课铃声突然响起,惊起了正在湖畔旁栖息的飞鸟,它们排成一排,朝着更远的天空方向自由地飞翔着。
秦书鹤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已经为我当年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你也该承担你的。”
“楚明雍,别让我瞧不起你。”
这是他们此生见过的最后一面。
楚天阔并不知道秦书鹤到底和楚明雍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原本还在抵抗的楚明雍突然就放弃了。
当然,他并没有承认所有的罪行,不过对于证据确凿的那部分,倒是全盘接受并且主动认罪了。
反倒成了法院裁量时依法从宽的依据。
康复之后,楚天阔抽空去见了他一次。
“下个月初开庭,他会过来吗?”
“不会。”
整个会面过程里,楚明雍只说了这一句话,在听到楚天阔否定的答案后,他便失去了继续沟通的意愿。
父子俩隔着玻璃,相顾无言。
离开的时候,楚天阔看着穿着统一服装的楚明雍的背影,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多。
这个发现倒是让楚天阔坐在椅子上,怔愣了一会儿。
他突然觉得楚明雍很可怜。
楚天阔哑然,在心里暗骂了自己真是圣母病发作,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南星在门口等着他。
“怎么样?”南星表情有些担忧。
楚天阔牵起他的手,像是固定动作一样,吻了一下他的手腕。
“挺好的,回家吧。”
“真的?”
“不能再真了,对了,天气预报不是说今晚会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吗?咱们赶快回去,赏赏雪景什么的。”
“这地方,下雪就和撒盐一样,那么小的雪能赏个什么啊?”
“你是在邀请我回你老家吗?你家那边的雪景倒是很美,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你能不能不要发散思维,想一出是一出,安安都比你成熟……”
两个人就这么走出了看守所,难得的冬日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仿佛他们已经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