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浮幻人间02
叶云舟拍了拍衣裳, 把那些带着灰土的杂草抖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不生气也不难过。
“赵连哥哥说你喜欢吃草, 说你古古怪怪, 每次我和他们玩, 他们都笑话我!还往我的书箱里放杂草, 要我帮他写字帖, 现在赵连家的狗死了,明天他一定会打我,我为什么这么倒霉要当你的小弟!”弟弟抹着眼泪,“你活该挨打,爹怎么不打死你!”
“你再哭,就把爹娘吵醒了,而且我吃的是野菜,不是草,娘不给我送饭, 我饿肚子怎么有力气摘果子。”叶云舟站起来冷淡地说, 转身借着猩红的月光在仓库里翻找,在一个破凳子底下找到了一个草编昆虫,“听你昨天说想要蛐蛐, 我今天用攒下的钱去集市给你买回来了。”
弟弟刚想抬手接过,叶云舟又拿回去捏在了手里。
“你到底给不给我?”弟弟抢了两下,叶云舟把蛐蛐藏到背后,他生气地拿布包去砸叶云舟。
“我讨厌草和虫子, 帮你买这东西真的很恶心,跟我道歉,不然我就把蛐蛐烧掉。”叶云舟靠在门板上挡住双手。
弟弟抽抽鼻子:“……对不起行了吧, 快给我。”
叶云舟这才把蛐蛐抛给他,看他急切地装进包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扎那只狗?”
弟弟骂道:“因为你有病,总是不听爹娘的话。”
“这个蛐蛐不好买,要赶时间,如果我绕路就买不到了。”叶云舟认真地说,“我为了让你高兴才这么做,爹对我发火,我都没告你的状。”
弟弟犹豫了一会儿:“真的?”
“嗯,你高兴就好。”叶云舟温柔地伸手在弟弟脸上擦了两下,“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就告诉爹你偷偷跑出来看我,还偷藏蛐蛐玩,赔那只狗的钱也有你一份。”
弟弟吓了一跳,又挥手去打他:“我没有,你胡说!”
叶云舟扣住他的手腕:“那我明天就对娘胡说。”
“……你这个扫把星,丧门星!”弟弟拼命挣扎,“你想干什么?”
“小弟,乖,别讲脏话。”叶云舟轻声说,“明天你去书塾,赵连敢打你,你就用椅子砸他。”
“我不敢,我绝对会被他狠揍一顿。”弟弟连连摇头。
“没什么不敢的,如果你打输了就来找我,哥哥帮你。”叶云舟摸了摸他的头发,“是挨爹的打,还是挨赵连的打,你选一个吧。”
“你……”弟弟盯着他,退后两步,“明明都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我挨打。”
“我没错,如果我是你,我就砍下他的手。”叶云舟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仿佛发现了什么值得尝试的新玩具,“我想应该不是很难。”
弟弟愣了一会儿,突然把蛐蛐掏出来摔在地上,边哭边退后:“你真吓人,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要让爹把你赶出去!”
叶云舟看他跑回屋里,随意把蛐蛐踢到一边,喃喃道:“我只是想帮忙而已,真没意思。”
慕临江抱着胳膊,看他默默关上仓库的门,很难形容自己内心到底作何感想。
他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亲情,道是有情却无情,他完全看不透叶云舟在想什么,想找茬打架,还是想忽悠小弟,或者真的想帮小弟讨回公道,只是不善表达。
但唯一能让慕临江肯定的,这孩子的作风已经很具有叶云舟将来的风范。
这段记忆还没有结束的预兆,慕临江能感受到灵力流动一如往常,说明接下来必然还有让他记忆深刻的事发生,他试着拨动魂海让记忆加速,树叶沙沙颤动,血月飞快落下,阳光重新升起。
女人出门叫起了叶云舟,让他去洗脸换衣服,叶云舟冻了一夜,脸色有些发青,本想吃顿早饭,女人又给他张纸和油壶,匆匆把他推出了家门,要他快些走,免得他爹起来,看见他再生气。
慕临江跟在叶云舟身边,不时叹一口气,才七岁的孩子,娘竟然也放心让他独自去镇上采买东西。
叶云舟拿着那张纸,穿过让慕临江分外不适的野地,走到镇上买油和盐,去成衣铺取衣裳。
慕临江估算了一下那衣裳的长度,必定是给他小弟穿的,不算华贵,但也整洁妥帖。
叶云舟用剩下的两文钱买了个饼,提着油壶在路边坐下休息,咬了一口之后皱起眉,低声抱怨一句真难吃。
慕临江靠在墙角,忍不住笑道:“等你醒过来,请你去酒楼。”
他话音刚落,街上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尖叫。
只见两个剑修正当街执剑打斗,路人连忙退避三舍。
叶云舟也闻声去看,街上剑气窜动,切碎的店招随风飘扬,其中一个不敌对方,兵器被远远挑飞出去,胸口中了一剑,血很快蔓延开来。
“这可不是小孩应该看的,你家大人呢?”
叶云舟的眼睛被一只手遮住,他直接拍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声音斯文温厚,右手拿着根竹竿幌子,上面写着“卜卦算命,有求必应”。
这么一会儿,得胜的剑修已经纵身御剑逃之夭夭,叶云舟望着天上那道亮晶晶的,渐渐淡去的轨迹,心不在焉地问:“你是算命先生,那就算算我家大人在哪吧。”
“哈,我算命起价一两银子,你有吗?”算命先生好笑道。
“是你先问我,我只收你十文,给你答案。”叶云舟终于抬头去看他。
算命先生愣了愣,大笑起来:“你这孩子真有意思,这么说话容易挨打。”
“嗯,你说的对。”叶云舟直接承认。
算命先生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看见他手背上的伤,劝道:“小娃儿,你在发热,还是去医馆看看吧。”
叶云舟说:“我没钱。”
“呃,这确实是很现实的问题。”算命先生噎了一下,“那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能告诉陌生人我住在哪里。”叶云舟又说。
算命先生深深叹息一声:“算了,遇到你也是缘分,前面不远就有一间医馆,我陪你去开药,钱我付了。”
“我不随便收人钱财,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我可以用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来换。”叶云舟道。
“好吧,有志气。”算命先生赞扬道。
“我家大人都在鸿蒙岛。”叶云舟眨眨眼睛。
“……你怎么不说在苍旻界。”算命先生无语,“走吧,去医馆。”
叶云舟烧得不算太严重,大夫看过之后给了一粒丹药,捣碎了泡热水喝,在静室睡一觉就好,叶云舟坐在榻上,接过算命先生端来的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你这么伶俐,怎么会挨爹娘打的?”算命先生搬了椅子在床前问。
叶云舟本不想理他,但不知怎的,这舌头像不受控制一样自己动起来,一五一十将经过说了。
算命先生摸着下巴沉吟:“嗯……你爹为何不报执法堂,让自己的儿子哭一哭,这么可爱的小娃儿,捕役大人一心软,没准反让赵家赔钱。”
“你对我做了什么?”叶云舟捂着嘴,“你是修仙的吗?”
“嗯,很聪明,我是医修。”算命先生笑道。
“你给一个凡人小孩下药!”叶云舟刚想下床,结果腿一软,又跌了回去。
“别激动,等一会儿你睡醒,连外伤也一并都好了。”算命先生安抚他,“你这小孩倒是特别,我想听听你的真心话。”
叶云舟张了张嘴,突然狠狠咬向舌尖,但算命先生更快,伸手冲他点去一道金光,叶云舟就感觉自己连牙都控制不了。
“因为我想做,想做就做了,为什么要我认错?难道我事事不顺心才是对的吗?我又没真的去杀人放火。”叶云舟满眼恼怒,索性闭上了眼,任由自己开闸一样滔滔不绝,“有人欺负我,我就欺负回去,他向我要钱,我就向他要双倍,他想让我丢脸,我就让他丢脸到不敢出门,如果他没先开个这头,我也懒得做这么没意思的事,结果好像是我错了一样,所有人都怪我,说我的坏话。”
“嗯,继续。”算命先生端起一杯茶,从容地听。
“爹娘让我诚实,我就对他们说实话,他们问我知错吗,我不想骗他们,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叶云舟的语气渐渐怨愤,“他们只想听假话,又让我诚实,从来不在意我怎样想,也许我确实脑子有病,所以他们才讨厌我,如果他们喜欢我,就不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分走属于我的东西,我受够了!”
算命先生听完之后沉思了一会儿:“你为何不骗他们呢?牺牲自由,抛弃尊严,压抑欲望,放下坚持……这些都能换来利益,无论这个利益是金钱还是感情,更何况只是撒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谎,就能轻松得到双赢的局面,说你父母爱听的话,做你自己爱做的事,这很简单不是吗?”
“你让我讨好他们。”叶云舟总结道。
“我说的确实复杂了点,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我又何尝不是在讨好人呢?赚他们的钱,给他们想要的预测,至于他们是死是活,谁在意呢?”算命先生摊了摊手,解开叶云舟的定身术法,“只要你给他们符合心中预期的答案,哪怕漏洞百出,他们都会主动帮你圆回来。”
叶云舟低头遮住自己的眼睛,试着问他,“像方才街上那两个用剑的,如果我学会,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吗?我要去哪里才能学?”
“那还不够,他们才筑基而已,逃走那个剑修,不出一天就会被执法堂抓到,他太弱了。”算命先生摇摇头,“离此地最近的剑修门派每年秋季举办入门考核,报名费五十两,你付得起吗?”
“那要多强才行?”叶云舟继续问,没管那笔巨额费用。
“这嘛,元婴期便能当上一个不错的门派门主,虽然可以一定程度上为所欲为,但也会令人嫉妒,招致祸患,被其他虚伪的正道人士打为邪魔外道,说不定会死哦,这就是打破规则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如同那个首先欺负你的人。”算命先生阴森森地说。
“那要多强才不会死?”叶云舟稍稍抬起头,那张乖巧的脸染上一丝兴奋。
“你这小孩,野心倒不小,大乘期甚至渡劫期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杀。”算命先生伸手揉了一把叶云舟的脑袋,“仔细想想你真正的目标,换一个思路,一味追求力量是没有尽头的,别荒废你的头脑。”
叶云舟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太明确的目标,他试探道:“比如刚才那个剑修,如果把对方引到荒郊野岭动手,然后烧掉尸体,执法堂还能抓到吗?”
算命先生猛地站了起来,按住叶云舟的肩膀,叶云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露出任何受惊害怕的反应。
“你说的没错,你真是天赋异禀啊!用最小的付出换取最大的利益,你要学的不只是变得多强,而是掌握这当中的平衡。”算命先生毫不掩饰地欣赏他,“你叫什么名字,拜我为师如何?别再回家了,跟我走吧。”
“我现在跟你走,万一你把我卖掉怎么办。”叶云舟理智的拒绝,“如果你真看中我做徒弟,七年后再来吧,那时我能自保,就跟你走。”
“啧,警惕心还挺重。”算命先生有点不满,“不过也好,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在说大话。”
慕临江站在床边,拳头几次攥住又松开,很难说叶云舟是缺乏正确教育还是天生就对邪恶情有独钟,他跟上叶云舟回家,看见叶云舟在路上调整了表情,露出良善的笑意,踏进家门之后扑通跪下,泪涟涟地抓住女人的衣角,诚意十足的跟爹娘道歉认错。
魂海记忆在这一刻扭曲旋转,景物逐渐消散,慕临江在撤出意识之前看见天空终于变成正常的蔚蓝,门前的果林也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子。
慕临江不知道这是叶云舟的妥协还是别的什么,毕竟要理解叶云舟的思维确实困难,他回到虚空之中,靠在王座上撑着额角,这一趟围观让他无比心累,叶云舟的做法不足为训,但若要指责叶云舟,又好像无从开口。
他随手招来另一个光团,心说等叶云舟年纪稍大,应该就没那么病了吧。
记忆的场景在眼前展开之后,慕临江首先低头看了看脚下,是普通的地砖,天空依然晴朗,再没有了折磨眼睛的颜色,这里还是叶云舟的家。
他走了几步,顺着敞开的房门进入正厅,一家四口正坐在桌前吃饭,慕临江稍感意外,因为这次他连叶云舟父母的脸也清楚的看见了,叶云舟和母亲长得很像,都是清秀柔顺的模样。
叶云舟此时一身简练的蓝衣,腰间带着佩剑和乾坤袋,少年人精神奕奕,又不过于展露锋芒,气质柔和无害。
慕临江回忆了一下现在叶云舟的长相,似乎也才比记忆画面中年长两三岁。
叶父沉着脸,叶云舟的弟弟坐在叶云舟旁边,但尽力向叶母挪过了凳子,和叶云舟空开一段距离。
“爹,我这次回来,是要说今年的学费也……”
“什么学费?一年年不回家,练什么狗屁的剑,你见过咱们镇上有几个长生不老的活神仙?”叶父拍着筷子打断叶云舟,“都是给人家倒贴当白工,你要是老实在家帮爹干活,爹还能给你点工钱,你要是非得修仙,那就别张嘴管家里要钱,你练几年了?也没见你多长个三头六臂。”
叶云舟的话被他噎回去,放下筷子低头不语。
叶母叹了口气:“小舟,你要理解我们做父母的不易,这两年生意不景气,你弟弟那个从小的玩伴,青梅竹马的,人家上门的媒人都推了那么多,就等着咱们给下聘礼,先把婚订下来,你也没个喜欢的姑娘,但爹娘也得给你攒聘礼啊,最近实在是捉襟见肘。”
“我知道。”叶云舟笑了一下,“我是说学费我自己凑齐了,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你们先拿去用吧。”
“你……你怎么弄到这么多钱的?”叶母接过叶云舟递去的银票,一看数额,连忙拿给叶父。
叶父的脸色缓和不少,瞅了叶云舟一眼:“你不会在外面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吧。”
“他爹,说什么呢,小舟心地善良,这些肯定是他说过的卖仙草赚的钱,是吧小舟?”叶母笑道。
叶云舟点点头:“嗯,最近我获准下山游历,可以接悬赏任务,如果家里有困难记得和我说。”
叶父这才稍微有点笑意,感慨万千道:“唉,你也终于懂事了,知道为家里着想,小时候老子跟你生那么多气,真没想到你也有出息的一天,你弟啊,我也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等过两年成亲,帮家里打理园子记个账,图个安稳,肯定是没你这本事了。”
叶母只是跟着附和,给叶云舟夹了些菜,叶云舟默默地听着,攥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紧,刚想起身借口告辞,身边的弟弟突然浑身抽搐,双眼一翻口吐白沫,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小晟?你怎么了?他爹快扶孩子!”叶母吓得慌忙蹲下去查看叶云晟的状况,叶父也推了碗筷去喊。
叶云舟站了起来让开地方,他呼吸有些急,扶着桌子弯腰吐出一口鲜血,缓缓用手背擦了下嘴角。
“你还看什么呢?快去找大夫来,你不是飞得快吗?”叶父抬头对叶云舟吼道。
“我受了些内伤,这几天不能用灵力。”叶云舟看起来有些无奈。
“那就跑着去!”叶父气急败坏地抱着昏迷的叶云晟,“他怎么会突然昏迷,是不是你把什么脏东西带回来了?”
“我去找大夫看诊吧。”叶云舟伸手去试了试弟弟的脉象,暗中用了一丝灵力查探,他的父亲警惕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他谋害血亲一样。
他出了门,却并未直接到镇上去,停在那片荒野里四处看了看,扬声道:“出来吧,引我来此,有何目的?”
“哈,这么长时间没见,叶少侠真是风姿飒爽,正气凛然哪。”及膝的草地之中,一道书生打扮的人影缓缓化现,“不知道叶少侠过的如何?可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叶云舟稍感惊讶,握住剑柄的右手也放了下去,笑容玩味起来:“是你,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约定七年后见,可今年是第八年了,你失约在先,所以我决定做一个好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越想做一个好人,那些过去越是如影随形。”算命先生走到叶云舟身后,拍了拍他的背,“你这伤可不是摘灵草受的吧,那是沾血的银票……我说的不是别人的血,是你的血,你这么拼命,也换不来他们对你平等的关心。”
叶云舟的笑容一点点收回去,他在父母面前吐了血,也只换来母亲对着弟弟啼哭,父亲防备的责骂。
“和八年前相比,你又换了一套说辞。”叶云舟叹气,“你给叶云晟下了毒,这次又想忽悠我干什么?如果我拒绝,你就杀了他是吗?”
“很简单,来做我的徒弟。”算命先生语气渐冷,“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颓废忍让委曲求全,我曾经很欣赏你,我绝不容许自己看错人,你真是伪装的太久,已经麻木到认不清自己了吗?他们都不在乎你,你拼命讨好他们愉快吗?前一刻笑脸相迎,后一刻嫌弃辱骂,可见人心是何等的不可信任,叶云舟,你走偏的太离谱了,你渴望的是血,是控制,是无法无天!”
叶云舟闭了下眼,像在压抑什么:“我已有门派,也不想学医,你换个条件吧。”
算命先生打量了他一遍,语气一转,温和地笑道:“是我莽撞躁进了,看来不让你从美梦中清醒,你不可能跟我走。”
“那你要如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叶云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很简单,我会割掉他的眼皮。”算命先生扣住叶云舟的肩膀,冷笑一声,手里的幌子一甩,消失在原地。
叶云舟静立片刻,才止住右手的颤抖,明知徒劳,也还是下山去寻了大夫。
慕临江在叶云舟眼中看见从未有过的挣扎之色,在他的认知里,叶云舟一向放任自己手脑同步,但这时的叶云舟眼里充斥着澎湃的欲望,慕临江感觉他迫切的想要摧毁什么,想要放开自己,但最后他还是抬步走向了小镇。
“你也曾对亲情抱有一丝期望吗?”慕临江轻声对站在院中的叶云舟说,这当然得不到回答,他有时候也会涌起一些暴戾的冲动,比如想和叶云舟死在一起,但他知道真到了那一天,他的理智和良心还是会占据上风。
而叶云舟的理智难以断定,良心从一开始就岌岌可危。
这段记忆持续了整整十天,慕临江已经跳过不少,周围所有的大夫都被请了个遍,没人能治这突然昏厥的怪病,叶云舟的弟弟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叶母每日以泪洗面,叶父几次想上手打骂叶云舟,但碍于叶云舟如今也是腰间佩剑的筑基剑修,始终没敢真正动手。
第十一天,一个拿着幌子的儒雅书生走进院里,那片布上写着“疑难杂症,药到病除”。
“听说这家有人求医。”算命先生在叶云舟愕然的注视中大摇大摆进了家门,对叶父一拱手,“在下是个游方郎中,早年在仙家门派学过几年,不知可否让在下一诊,若说不出所以然,绝不收一文钱。”
“你……”叶云舟提着气给他让路,还未等说话,耳边就传来算命先生的传音。
“别乱说话,否则令尊以为你认识名医却隐瞒不说,更增添你的嫌疑。”
叶云舟估计着算命先生应该是金丹期,他如今刚踏入筑基不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便退后几步,看他能说出什么。
算命先生入内堂一番诊治之后,施针喂药,真让叶云晟醒了过来,只需虚弱的难以开口,顿时被叶父叶母连连拜为神医。
“唉,这病乃是先天之症,令郎年幼时尚不会表现出异样,但如今年纪渐长,先天之气不足,身体将难以维系,我这番救治,只怕也撑不了几日啊。”算命先生摇头叹息。
“那要怎么办?神医,求求您想想办法吧,他正准备订亲,我的大儿子是修仙门派的人,有什么需求您尽管说,我就算倾尽家产也要救他!”叶母跪在地上,凄苦地求。
“呃,办法是有,只怕你们不能接受。”算命先生做为难状。
“我们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要我这条老命,我也豁出去了!”叶父咬牙说道。
“那……抱歉,还是请这位公子暂且回避。”算命先生突然指向叶云舟,“他年纪还小,可能不适合听。”
叶母以为是什么血腥的法子,便抬头去看叶云舟:“小舟,你先出去吧,这些天你也累了,娘可不想再看你也倒下。”
叶云舟和算命先生对视一眼,转身出去。
叶母关了房门,叶云舟靠在门外,随后就听见算命先生像模像样地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说出方法。
“那位小公子是修炼之人,气血充裕,与令郎是骨肉至亲,只要取他心头血,便能治好令郎,但……唉,说来也是无用,都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怎可能为救一个儿子,放弃另一个儿子呢。”
……
叶云舟站在荒野舞剑,把杂草搅的漫天纷飞,他仰头看着空旷的天,有种想纵身而上铺开剑气,将方圆百里都夷为平地的渴望。
不到两个时辰,叶父叶母就纷纷出来找他。
叶母笑容僵硬,拉着叶云舟的胳膊回去:“那位神医真是神仙,他有办法治好你弟弟,我们晚上要留他吃饭,你也快回来吧。”
“什么办法?”叶云舟垂眼,“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神医会配好药。”叶母干笑,“等你弟弟身体好了,我看也送他去你的门派吧,是该好好锻炼一下,你们兄弟二人还有个照应。”
“娘。”叶云舟突然打断她,“你愿意为我死吗?”
“当然愿意了,娘……你在说什么啊,如果是你生病,娘豁命也会救你,这么不吉利的话,快别说了。”叶母有些语无伦次,叶父在旁边咳了两声,故作慈爱,“爹错怪你了,你也十五了,咱们爷俩一会儿好好喝一顿。”
叶云舟勉强动了两下嘴角,右手握上腰间剑柄,一抬头,算命先生正在院中看他,他便又放下了手。
正厅饭桌上摆了一桌饭菜,叶云舟几乎是被叶父按在椅子上,算命先生坐在他旁边,瞥去的视线满是得意。
叶云舟随便夹了几口菜,叶母递上一杯茶,手指发抖。
“娘,你哭了。”叶云舟接过那杯茶,平静地说。
“娘是高兴,你弟弟有救了,娘是高兴。”叶母慌乱地抹去眼泪。
叶父一口口地喝闷酒,只有算命先生吃的最开心。
“你们没什么要说了吗?”
“说什么,小舟,你快喝茶吧,娘菜煮的咸了……”
“娘,我从前很相信你的话。”叶云舟盯着杯中波光荡漾的茶水,破碎的水纹倒映出他越来越阴晦的眼神,“我对你坦诚,我向爹认错,我寄钱给你,我以为只要让你们满意,总能换来真心相对,可这次我是真的错了,我要向自己真诚的致歉。”
叶云舟仰头抬袖遮住半张脸,看似将茶水一饮而尽,暗中将一部分转入袖中藏的乾坤袋,他靠在了椅子上,仿佛陷入一场清醒的幻梦,但他正从梦中醒来。
算命先生把他搬到了床上,他的五感还在,能看见眼底的光,能听见已经听腻了哭声,还有算命先生将一根针扎进他心口的刺痛。
第二天,一口棺木早早送了过来,叶云舟被装进棺材,听爹娘和弟弟烧纸钱时滑稽的念念有词,他动不了一根手指,棺盖合上,连眼底最后一抹红光也变得漆黑。
第三天,叶云舟在棺材里颠簸了十几里山路,叶父在后山里挖了个坑,匆匆将他下葬,在他的碑前说他们要搬家了。
慕临江坐在他的墓碑上,这是叶云舟的记忆,他如今看不见,只能凭借声音推测,周围的景物也格外模糊随便。
慕临江情绪低落地捂住双眼,若这是现实,他一定会把叶云舟挖出来抱住,告诉他总会有人愿意同样真心相对,别太早失望。
可慕临江知道自己年少时和叶云舟比起来,是更不幸也更幸运,他不能一厢情愿让叶云舟开朗乐观。
第四天,算命先生终于过来,掘坟开棺,给叶云舟喂了解药。
叶云舟坐在棺材里,转了转发僵的脖子,回头看见那个碑上刻着“爱子之墓”,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来这就是爱子,爱到你死,这天下间还有比这更真的爱吗?”叶云舟颤颤巍巍地往外爬,算命先生伸出手,叶云舟拽住跳了出来,勉强站稳,“你也不给我的棺材多铺两层棉被,我硌的腰酸腿疼,做师父就这么吝啬,让我觉得前途堪忧啊。”
算命先生终于对叶云舟的态度满意了,他大方地挥手施术,驱散叶云舟的不适:“我劝你还是先把棺材埋回去,然后想个新名字吧,你爹很快就会去门派告诉他们你突然暴病身亡,户籍也会被抹去,世上再不存叶云舟此人了。”
“嗯……名字确实是个问题,不过脸才是大问题吧,你有易容法宝吗?”叶云舟伸手道,“先给徒弟点见面礼吧。”
“敬师茶还没上过,你小子倒好意思,当年的志气呢?”算命先生调侃他,不过还是扔给他一个面皮,“自己琢磨怎么用。”
叶云舟把指尖穿过那张面皮的眼窝里,甩了两圈,好奇道:“你非要收我为徒,到底要教我什么?一手下毒一手救人赚黑心钱吗?”
“这只是我偶尔消遣的小爱好,徒弟啊,格局要大。”算命先生摇摇手指,“首先跟师父去拜访几个黑市上的朋友,拓展人脉才是布局的第一步。”
叶云舟收起面皮,从乾坤袋里拿茶杯茶壶小火炉,劈了棺盖一角砍碎填进炉里,蹲下去开始认真煎茶。
算命先生愣了愣:“你这干什么呢?带的东西不少,真会享受。”
“敬师茶啊。”叶云舟理所当然地说,“我帮镇上执法堂抓过一个盗匪,堂主高兴送我一盒好茶,今天就孝敬师父了。”
算命先生摸着下巴笑了两声:“不错不错,好徒弟,等下山师父带你去酒楼奢侈一回。”
叶云舟把烧热的水倒进壶中,洗过一遍,倒进杯里,用袖子扇了扇降温:“师父,帮我想个新名字怎么样,我一时也没什么主意。”
“嗯,为师也不擅长取名啊。”算命先生踱步沉思。
等茶温稍凉,叶云舟端起茶杯,恭恭敬敬地低头呈给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欣然接过,茶香浓郁,他认真喝完一杯,才忽然道:“对了,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号……”
算命先生右手一僵,茶杯从手中落下,清脆地摔裂了,在茶味掩饰之下,竟然有当时他拿给叶母让叶云舟喝下的麻痹之毒。
这毒对他自己来说不是问题,但只僵这一瞬,冷冽的剑已经刺进心口,狠狠一撬,拧了一圈,剑刃抽离的同时掌风又至,肋骨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叶云舟甩了甩剑上的血,看着倒在地上惊骇不已的算命先生,一剑再次扎进他的肩胛,拖着剑把他掀进棺材,蹲在边沿低头耸动着肩膀,不消片刻,他终于抬头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说的对,我何必压抑自己呢?你此时震惊又不解的表情,甚至让我血脉逆冲头晕耳鸣……我从来!没感觉这么快乐过!”叶云舟发泄般喊了一声,伸出手,风从他指缝里掠过,凉飕飕的,混着鲜血的味道。
算命先生说不出话,血从他嘴里泉涌一般渗进棺中。
“八年前你逼我说话那时,我就想杀你了。”叶云舟翘着嘴角,漫不经心地说,“你刚刚表演完如何拆破虚假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现在居然相信我对你的师徒之情?人心真是世上最虚假的东西,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卦,比天上云和溪中的水更自由,无拘无束,无形无迹,这样的东西要怎么得到?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
算命先生颤着嘴唇,叶云舟俯下身,依稀听见了“可怜”两字,他不以为意,嗤笑一声。
“唉,得不到真心,却能拨弄假意,真有趣啊。”叶云舟跳下棺材,把算命先生的乾坤袋和随身物品全都搜走,棺盖拖过来,一点点盖上,在最后剩下的一段空间里轻声说,“我要感谢你,我终于找到了能让我身心愉快的游戏,如果我再给叶云晟下一碗迷药,装成郎中看诊,告诉他们你的儿子其实中了毒,根本不存在什么心头血治百病,那只是个买卖尸体的骗局,是你们的愚蠢亲手谋杀了自己的亲骨肉,你说他们的表情会不会比你更精彩?”
魂海记忆消散之际,叶云舟将棺材深埋回去,带上了那张假面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慕临江:……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jpg
下章回忆杀大概就完事了,叶公子的反派之路风生水起之际竟被慕宫主拦腰终结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