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苏慕嘉不是听话的性子。
他既没有听李祁的话处理掉那些春宫图,也没听李祁的话安分些。
冬月初三夜里,苏慕嘉突然带兵围了郡公府。李祁早就将仪鸾司重新整顿,供以司隶校尉行监察之权调遣,不必再经李祁准许。
消息传到李祁耳中的时候,他立即传召了宋翰入宫。
白袍军一案是李祁心中隐痛,这个案子当年主要由都察院经手,他之前便暗中命宋翰在都察院调查过,而迟迟未为其翻案,则是因为此案牵涉太多。当时事发之时不仅有王大将军与敌军往来书信,还有诸多世家公卿大臣的言书以证。一旦他重提此案,各家为求自我保全,必定竭力阻止。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昔日王家位列四大家之首,树大招风,所谓叛敌之罪不过众人所精心织就的一场阴谋骗局。
那并非是一人之罪,时隔多年,是非公道哪有那么容易说的清楚。
所以李祁不在乎真相,他要的只是有人出来承担罪名,为将军府翻案,为外祖平反。再借此打击世家门阀,推行新政,从此上下同罪,权贵同罚。正如昔日惠帝不在乎真相,顺势而为以叛敌之罪对将军府赶尽杀绝以打压王家。
这就是他被教出来的大局。
这事情说起来简单,可实际上并不容易。要动及朝廷根本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容易的。
先是吏部改革,又是为李祁压制朝中各方势力,朝堂上早就对苏慕嘉积怨已久。再加上最近那些传言更是将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所以这件事不能由苏慕嘉来做,他不会让苏慕嘉变成第二个白敬。
他所谋之事也不需要苏慕嘉杀身以祭。
自己明明从未和人提过将军府的事情,苏慕嘉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自作主张?
“他近日可有去过都察院?”李祁问宋翰。
“未曾。”宋翰先是听说了郡公府的事情,又急匆匆的被李祁叫到宫里,李祁叫他来是想知道些什么他也猜到了几分。宋翰略作思索之后道,“但之前谢兴良一案我按陛下所说,并未将涉及到将军府一案的案卷交给苏大人。或许是那时苏大人有所察觉,后来趁去查院的时候,查到了什么。”
依旧是郡公府,依旧是灯火满院,人身群立。
此刻却并无热闹,反倒是越发紧张压抑。
南世康看着苏慕嘉,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刚说什么?”
苏慕嘉背手而立,站的挺直,火光映着寒眸,他的身后密密麻麻是仪鸾司的红衣银甲。
“昔日常安玲一案中,白袍军主将王景行并非自刎而死,而是被你所杀。与敌军所通信件,也是你所拟造。”苏慕嘉道,“我今夜此举,是为将军府翻案。”
“先不谈你所说罪名是否属实,有没有证据。”南世康似乎是觉得荒唐,睥睨冷笑道,“苏大人,我早就听说你仗着陛下的宠信在朝中肆意妄为。但大晋法不上公侯,你还没资格向我问罪,更无资格带兵围我府门。”
“陛下年初就已颁布了新的法令,当时朝中吵的那般凶,南郡公竟都已忘记了吗?”苏慕嘉分毫不让,反唇相讥道,“司隶校尉皇太子以下无所不纠,职无不察。今日就算是天大的尊贵,只要还是大晋臣民,那我就查的得。”
“这件案子不是你该碰的。”南世康语气森然,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道,“我劝苏大人还是识趣一些,不要到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慕嘉眼眸冰凉,缓声道,“我一条烂命罢了,能拉上南郡公这等人物与我一同下地狱,值了。”
“早知道你这条疯狗会咬到我的身上,当初你害平儿之时我就该杀了你。”南世康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诬陷我,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怎么能叫诬陷呢?”苏慕嘉一步步走到南世康面前,低声说,“只要陛下认为你有罪,我查出来你有罪,天下人认为你有罪,那你就是有罪。今夜你死了,那便是畏罪自杀,更加坐实了罪名。”
南世康哼笑,“满口胡言,这算是什么道理?”
“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苏慕嘉看着人道,“不然王大将军当初就不会死。”
该死的人从来都无所谓罪名,而是碍了别人的眼,挡了别人的路。
王大将军是,白敬是,南世康是,苏慕嘉自己亦是。
“在等陛下来吗。”苏慕嘉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南世康早就让人传了消息到宫里,今夜若他以公侯之身被一个寒门出身的宠臣问罪,那就是在诛大晋所有世家权贵的心。唇亡齿寒,他们这些人虽彼此制衡,却又荣辱与共。苏慕嘉不死,没有人会善罢甘休,届时陛下再想要把人护下,就会得罪大晋所有的世家权贵,皇亲国戚。陛下那般喜欢这个细皮嫩肉的品官,他就不信,陛下会放任人找死。
“来不及了。”苏慕嘉往外看了一眼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语气轻漠道,“你今夜必须死。”
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说罢,苏慕嘉毫无预兆的抬起了手,指缝中的薄刃划过南世康的脖颈,那里平白多出了一条血痕,而后一点点扩散晕染,苏慕嘉感受到了脸上的被溅到的热。
南世康一脸的不敢置信。
“老爷!”
“阿公!”
随着南世康倒地,院中家眷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南世康的府兵拔剑而出,被苏慕嘉身后的仪鸾司司卫团团围住。
李祁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看着地上南世康的尸体,沉默良久。而后抬手掐住了苏慕嘉的脖子,明明是在生气,却语调艰涩,“苏慕嘉,你疯了吗?”
别生气。
苏慕嘉想跟人这么说。
他最近似乎总是在惹人生气。
可是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
最后李祁命人把苏慕嘉关进了诏狱,强压着怒火跟人说,“先在诏狱里好好待着,今日的事我以后再跟你算账。”
那天夜里,包括崔太傅,王显,宋阁,程闲云在内的二十多位平日里李祁亲信的大臣都进了宫。
他们得到风声,说因为郡公府的事情,群臣百官明日早朝之后就会在左顺门跪谏。事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劝说李祁在明日早朝之前就杀了苏慕嘉。
“南世康构陷忠良,畏罪自杀,此案不变。至于苏慕嘉,扰乱朝堂,我会革了他的职。”
一群人费尽口舌却劝说无果,李祁最后直接说自己身体不适,让他们都回去。
崔太傅去到诏狱的时候,苏慕嘉还好整以暇,不见半分狼狈之态。上次司狱的事情弄得李祁有些害怕,这次提前就打了招呼。
崔太傅有李祁登基时赐予他的玉符,见玉符即见天子,崔太傅鲜少入宫,李祁原本是为了让人行事方便些。所以崔太傅进诏狱并无人敢阻拦。
“你似乎并不意外我会来见你。”实际上崔太傅对苏慕嘉并不了解,也只是在李祁病重时见过几面,剩下的就是从李祁嘴中。
“陛下狠不下心杀我。”苏慕嘉说这句话有些细微的得意,又道,“自然会有人为他代劳。”
“你既然能算计到一切,那为何未算到自己今夜会死。”崔太傅想起李祁和苏慕嘉的那些传言,又想起李祁为了苏慕嘉不顾臣谏,开口时平白多了些怨气。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过图谋所得,除却生死。”苏慕嘉的眼中有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在蔓延,他说,“我也没有办法。”
“是你想要的太多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传言,或许你不会到今日这个处境,我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崔太傅告诉苏慕嘉说,“陛下他不是你该肖想的人。”
苏慕嘉靠着牢房的墙壁仰头笑了起来,笑的闭上了眼睛,慢慢的顺着眼角流出了些许泪痕。
“我差点就可以永远得到他了。”他说。
苏慕嘉开始后悔自己当初许错愿了,他从前说他希望李祁死在他后面,这样他就不用看着对方死。但现在又怕想到李祁会有多难过,又舍不得了。爱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不管怎么做都怕对方受了委屈。
半夜昏暗的地牢中,羸弱的烛火明明灭灭,人影落在墙上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挣扎。
杀人这种事情苏慕嘉太熟悉了。
只不过这一次引颈受戮的是他。
李祁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还没到早朝的时候,赵公公就来叫醒了他,说外面有好几位大臣求见。
李祁大概能猜到他们是为了什么,就有些冷淡。但他昨夜已经晾了人一次,想了想还是让人先等着。他昨日受了凉,早上起来就不对劲,感觉身上起着烧,头也昏昏涨涨的疼。
想起那些事李祁便略微有些烦躁,他让婢女给他把他常戴的那串佛珠拿来。
刚拿到手上,李祁指尖还没拨两下,手串突然毫无征兆的散开了。
珠子滚落了一地。
落在殿砖上砰砰作响。
李祁忽然有些心慌。
赵公公看李祁脸色不对,立马道,“佛珠散落是为挡灾,这是为陛下挡了祸乱呢,往后便更加顺遂了。”
李祁原本以为他们过了一夜会愈发着急,见到人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个都安静的很。
李祁过去走到鹿角椅中坐下。
而后崔太傅走到殿中向人跪下,沉声道,“臣向陛下请罪。”
李祁看着人,问,“太傅所请为何?”
“臣昨夜假传圣意,已于诏狱诛杀罪臣苏慕嘉。”崔太傅俯首叩拜,开口时声音也有些激动的微颤,“臣知自己罪无可恕,请陛下赐臣死罪。”
“诏狱有重兵把手,闲杂人等……。”李祁下意识的试图去反驳崔太傅说的话,但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
玉符。
老师有他给的玉符。
意识到这个之后李祁霎时间觉得浑身如坠冰窖,但实际上身体却在发烫,额头往外渗着细密的汗珠。
崔太傅迟迟没有等到李祁说话,抬头一看,发现李祁还在呆愣着,似乎是很茫然。
而后李祁突然站起了身,问,“他在哪儿?”
崔太傅没反应过来,“谁?”
“苏慕嘉。”李祁说。
崔太傅温声提醒道,“陛下,他已经死了。”
“死了也有尸体。”李祁往下走了一步,忽然腿软失力踉跄了一步,离得近的大臣想要去扶人,却被李祁伸手打开了。
他走到崔太傅面前,蹲下执拗的问,“老师,尸体呢?”
崔太傅抬头看着李祁这幅样子,有些心酸,浑浊的眼睛里泛出泪花,声音哽咽道,“陛下,诏狱的犯人尸体夜里都会送到西山的乱葬岗去烧了,现在估计已经找不回来了。”
苏慕嘉终于死了。
所有人得偿所愿,总算消停了一阵子。
李祁以身子不适为由休朝,但实际上人却是在西山的乱葬岗。
乱葬岗占了半边坡,斜斜的,很荒凉。尸骨都堆在一起,干这活的人不上心,烧也烧的乱七八糟的,化掉的雪水混着泥,焦尸枯骨被乱爬的老鼠拱的七零八落,野兽啃噬过的尸骸在丛生的枯草间四处散落。
密密麻麻的士兵拿着棍棒在尸堆里翻找着,踩着枯枝吱呀作响,混杂着呼啸的风声,宛若孤魂游荡。
崔子安走到李祁旁边,看着人,有些不忍道,“已经找了快一天了,你也已经在这地方站了一天了,昨日夜里送来的尸体好多都被烧的面目全非,估计……”
李祁静静听着,目光空洞的看着不远处的尸堆,突然道。“我终于知道他当时那是什么眼神了。”
崔子安没听懂,“什么?”
李祁的声音里彷佛裹挟着数不清的疲惫与绝望,他闭上了双眼,说:
“那是赴死的眼神。”
李祁来到乱葬岗之前,其实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觉得苏慕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他那么想活着,他为了活下来受过那么多罪,怎么会甘心就这么死了呢。
可他在这儿站了一天,一点点回忆着这些日子的苏慕嘉,突然发现一切似乎早有预兆。
没人能杀的了他,除了他自己。
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他吗?
这太愚蠢,也太可笑了。
一点儿也不像是苏慕嘉会做出来的事情。
李祁一步步往山下走,越走,身子就越沉。风雪从他脸边刮过,难以言喻的刺痛无尽蔓延开来。
漫天飞雪纷然而落,积在李祁的身上。他好像永远的被困在了那个跪在长阶之下的梦魇里,入目苍白,萧索寒意索命一般。
好冷啊。
他在心里说。
十一,好冷啊。
完结章
李祁从乱葬岗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月白去青山院也没找到苏笑笑,只找到了她的师父。
李祁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人才渐渐清醒过来,醒来时崔子安,王执,崔太傅等一众人都守在他身边。
他略微坐起身靠着,声音干哑到说不出话来。婢女为他端来茶水,却一时不甚将水洒在了李祁的手上,冷白的手背顿时烫红了一片,李祁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陛下!”婢女吓得跪下想要为人擦拭,李祁却收回了手。
“笨手笨脚的还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出去。”赵公公赶忙上前低声训斥,转头想问李祁需不需擦拭些药膏,但看到李祁满脸累倦不耐的样子又不敢再去多嘴。
李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自那处蔓延开来的痛意,张口唤了声,“老师。”
崔太傅听见后,立马便应声到人跟前。“我在此处,陛下可好些了?”
李祁冷漠的垂着长睫,轻声问,“能告诉我,您为何要杀他吗?”
“他会害了你的。”崔太傅看着人满目担忧,字字肺腑道,“若不是他,陛下不会遭受议论诋毁,不会差点受群臣百官跪谏相逼,现在也不会变成如此模样。”
“何种模样?”李祁抬头问。
“陛下从前事事以江山社稷为先,以朝政大局为先,以天下百姓为先。”李祁是崔太傅最为骄傲的学生,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李祁因为一个男子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他想要让李祁悬崖勒马,哪怕是以身死谏,“可如今陛下却被他所惑,忘了孰轻孰重,忘了利弊取舍。他是祸患啊。”
“那老师要怪的人不该是他,而是我。”李祁强忍着心中翻涌而上的不愤,顿了一下,倦声道,“你应当怪我没能做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君主。”
崔太傅略微沉默,而后语调苦涩道,“不,是我的错,是我当初不该劝说陛下用他。”
那不是杀人的刀,那是伤己的刀。
“可我从未后悔过杀了他。”崔太傅眼中泪光闪烁,语气却固执,“既是我造的孽,自是由我来偿,陛下舍不得动手,那就由我动手。只要能看到陛下治世安稳,那我无论做什么也在所不惜,哪怕是死。”
李祁听罢,走下床,抽出了横架上长剑,转身干净利索的放在了崔太傅的脖子上。
“陛下!”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在场的其余人纷纷跪下,崔太傅看着李祁,这个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不禁有些情难自抑的问道,“陛下要杀我吗?”
“不是我要杀你。”李祁声音微颤,一字一句道,“是老师你要杀我。”
李祁的样子瞧着太吓人了,他额头出着细汗,脸色苍白如纸,唇间却抿着殷红的血。眼圈涨红,颜色在四周晕开,破碎的泪蓄在眼眶中,却被忍着迟迟没有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回想自己此前的一生。
疼爱他的外祖被人构陷而死,悉心教导他长大的皇祖逼他亲手杀死血亲,他最亲近的母后为了不让他被叛敌之亲拖累自缢而亡,一直陪伴他的父皇被信任的侍女毒害,而他最敬重的老师,杀了他所爱之人。
他们都想要贤德圣明的明君,无人在乎他李萧远。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有人都是为了他好,可所有人又都在逼他,都在杀他。这种杀法比用刀剑还要更残忍些。
那些人死生不顾,情真意切的样子他看累了。
他真的好累。
病熬着身子,人与事熬着心,他浑身精血都已干尽,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活着怎么会这般累。
李祁松开了手中的剑,任由长剑掉在地上,在眼泪落下来的瞬间转过了身,往里面走。
他厌烦道,“都滚出去。”
李祁没有消沉多少日子,大晋桩桩件件的事情累在他身上,由不得他消沉。
只是人变得越发沉默了,比之以往也多了些戾气,似乎对一切都十分厌倦。
夜里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一会儿也是断断续续的噩梦连着做。病了更难受,李祁之前习惯了夜里寝殿里不留人伺候,有时候半夜身上疼醒了,在榻上蜷缩着,睁眼一看,只有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寝殿。
有个心细的婢女记得李祁之前喜欢在床头放桂花香囊,觉得或许人闻着那个味道就会好睡些,便找出来放了一个。可等李祁夜里躺下闻到之后却发了好大的火,直接让赵公公将人赶出了福宁殿。
就连从前喜欢吃的一些菜肴也再没让御膳房做过,只有赵公公知道,那是因为那些会让李祁想起来他从前和另一个人一起用膳的场景。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近两个月,开春的时候,李祁出宫去了一趟苏慕嘉的府邸。
他让天青和月白来给十三跟小哑巴送过一些银子,自己却还没去过。
他不是忘记了。
他是不敢去。
十三到底还是年纪小,打理不了宅子,里面的下人仆从都跑光了,只有十三跟小哑巴两个人,杂草都长起来了。但院子里种的桂树却被照顾的很好,看的出有人除草松土。
那一瞬间李祁的心都颤了一下,他问十三,是谁做的。
十三说是他,说苏慕嘉之前嘱咐过他,让他好好看着这十二棵桂树,一棵都不能养死。
李祁站在原地,突然就掉了眼泪。
小哑巴拉了拉他的衣摆,等李祁看向他的时候,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对方说,“别哭了,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李祁没说话,小哑巴在人面前张开空无一物的手,然后又将手握起背到了身后,再拿到前面来的时候,掌心摊开里面多了一块枣泥酥。
李祁想笑,但又有另一种酸涩的情绪在心头涨开。
他知道小姑娘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把戏。
苏慕嘉也拿这种把戏逗过他。
李祁跟两个小孩一起在院子里面坐了一会儿,吃完了一块枣泥酥。
等小哑巴进了屋子之后,十三才突然悄声跟李祁说,“十一有东西让我给你。”
苏慕嘉当时跟人嘱咐的是,不能让别人看到,要把东西亲手交给李祁。十三向来对十一的话唯命是从,但苏慕嘉忘记了他的小十三是个只有打架厉害的笨蛋,也不知道让天青和月白转交,就愣是等了快两个月,把人等到了才把东西给李祁。
那是一个木盒,李祁打开,里面是他之前看过的,苏慕嘉画的那些关于他的春宫图。
他这次一张张看了过去,才发现苏慕嘉原来除了床笫之欢还画了些别的。
他倚在矮榻上看书,他低头批折子,他坐在窗阁下,他立在门边……
过往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却又一次次的提醒他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翻到最后,木盒里躺着一封书信。
李祁打开那封信的时候,指尖有些许轻颤。
“若已闻我身死之言,请君勿信。
见信时我已假死脱身,与苏姑娘同往胡地寻医,以求解毒之法。
半年前毒发深切,苏姑娘言我命不久矣,思及陛下因我所受之困局,方出此下策。
此前不敢告知,只因畏陛下心有顾忌,不允我涉此险计。
胡地长远,此去寻医或许经年日久,然遥途漫漫,终有归期,切勿担忧太过,伤及病身。
未能常伴君侧,心有所念,惟愿陛下夜里安寝,寒时添衣,三食勿缺,不近伤痛。
此身孑然,无甚珍宝,只有寥寥画作惜之爱之,交由陛下代为看管,待归来之日,与君来取。
此间所受诸般委屈,过错在我,往后必定悉数补回。
陛下只当我远游而去,候吾归时,再诉与途中见闻趣事。
离别伤情,谨以书信奉上。
苏十一。”
李祁抱着木盒离开苏宅的时候,十三跟了上来,问他,“十一还活着吗?”
“嗯。”李祁手指扣着木盒,说,“他说让我们等他回来。”
那夜诏狱崔太傅没想过要放过苏慕嘉,但他也清楚苏慕嘉的确为李祁做了许多事情,可谓忠心耿耿。故而当苏慕嘉说他想要服毒而死,留以全尸的时候,崔太傅答应了下来。
苏慕嘉本就擅于毒术,寻常毒药怎会会奈何的了他。他服以归息之药掩去鼻息,让众人都以为他身死。
苏笑笑在一片荒尸中捡回了他,带着他连夜离开了金陵。
苏笑笑听说胡人之地可能有蛊医的时候,他已经只有两月可活。
胡地何其之大,他们人生地远,想要找到蛊医可谓渺茫。
可他不是等死的人。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还是会竭力去求。
苏慕嘉其实骗了李祁。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着回去的那一天,或许他会直接死在半途中也说不定。
可他还是在信中告诉李祁:遥途漫漫,终有归期。
苏慕嘉不想让人觉得失去了自己,只要李祁想,就可以永远认为他还活着。
所以他也不敢写书信,他怕哪日书信断了,李祁便知道他死了。
这样好像没那么残忍,又好像更残忍。
他的陛下太可怜了,明明用尽了力气,最后身边却什么也没剩下。
他真的不想死。
他想活着回去,一想到李祁还在等他,他就觉得自己死也不能瞑目。
沿途经过了很多寺庙,不论大小,苏慕嘉逢庙必拜。
苏笑笑嘲笑他蠢,苏慕嘉不为所动。
后来毒发越来越频繁,每受痛意折磨,冷汗浸湿衣物,疼的唇齿打颤,苏慕嘉总会死死捂着心口上面的位置。
苏笑笑问过一次,苏慕嘉答说:他在求他的神保佑他。
那里曾经有一只仙鹤,现在没有了,但他还记得。
无聊时他也会作些杂画,和以往不同,那些画上的人都有了脸,他循着记忆中的样子,一点点描摹出那人的样子。
李祁偶尔也会想,苏慕嘉是不是在骗他。
他等过一日,一日再一日,日日往复,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归人。
此去远游,何日是归期?
他看着院中桂树长出新芽,一点点叶繁树茂,又看着枝头挂金,落地成秋,最后枯黄衰落,雪压枯枝。
当初种桂的那个人还是没回来。
会不会永远也等不到,会不会那封信里说的都是苏慕嘉骗他的,会不会苏慕嘉其实早已经死在了那个冬月的诏狱里,会不会寻医无果,客死他乡。
他抱着一丝希望,却又看不到希望。
又是一年冬月,崔子安征战才归,李祁去府中看望。走的时候,崔子安将人送至门口。外面寒意侵身,易攸宁拿着氅衣出来为崔子安添衣。
李祁转头,看到崔子安与易攸宁并肩而立。
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初故人与自己。
十一,今年冬日寒重,冷风伤人。
远游在外切记添衣。
年关之前,李祁又去了一趟慈安寺祈福。
时隔四年,他再一次跪在满殿神佛之前,不求大晋风调雨顺,不求生民太平,不求诸事顺遂。
求一归人。
李祁合掌,俯首而拜。
撞钟声悠扬回荡,经声四起。
从慈安寺返回京都需得经过万安山,如今此间太平,人迹颇多。
李祁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便摇摇欲坠的客栈竟还在,他想进去看看,天青和月白在身后跟着。
如今两地来往之人甚多,店内生意便跟着好了些,松松散散坐着些客。
李祁走至柜台,跟人说,“要一碗烧酒。”
老板娘撑着头昏昏欲睡,随口答,“十文钱。”
“我记得从前还是五文。”李祁闻言浅笑,“涨了不少。”
“谁让如今世道好。”老板娘转身去拿酒,跟人笑道,“一个个兜里都装着银子,我不赚别人也得赚。”
李祁刚想让天青给钱,便看见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在柜台上放了十文钱。
“我请他喝吧。”那人说。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
李祁身子一震,胸腔内好似有鼓声接连敲动,响的让人心惊。
他缓缓转头,看到苏慕嘉倚靠在柜台上望着他,眼里含笑,“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怪让人心疼的。”
李祁看着那张脸,几次出声才唤出了一声,“十一?”
“嗯,是我。”苏慕嘉伸手替李祁拂掉肩头落雪,又给人拢紧了氅衣,最后把人抱进怀里,双臂一点点收紧,语调微涩道,“我回来了。”
苏慕嘉原本是要回金陵的,但听说李祁去了慈安寺祈福,于是便在这个必经之地等着。
回金陵的路上,李祁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外面,顿时风雪侵入,苏慕嘉将人拉了回来,握着李祁的手给人暖着,不满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乱来的吗?”
“外面雪好大。”李祁靠在人身上,说,“和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年一样。”
苏慕嘉一只手扣住李祁的后颈,让人仰头和自己接吻,半晌之后才从人唇上离开道,垂眸看着人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可没有下雪。”
李祁还想再问,却又被苏慕嘉吻住,渐渐沉溺进去,再也不问帘外风雪,陈年旧事。
苏慕嘉没有告诉李祁。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斗兽看台。
那时他在一片泥潭之中,抬头看见了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