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步行十五分钟, 他们遭遇了第一队时间溯行军。
时间溯行军和千间幕所预想的不太一样,敌军长得非常有反派特色,骨架, 鬼火,骷髅,野兽,大概是这几种元素互相混合。除此之外,他们明显没有神志。
敌短刀整体是扭曲着的蛇形骷髅,叼着一把短刀,爬行时窸窸窣窣, 胁差则是人头蜘蛛,或半身束缚下半身蜘蛛腿的模样。相比于短刀胁差,打刀人身更完整一些。
敌打刀为浪人模样,头戴斗笠,赤裸上半身。手臂缠绕蛇骨, 脚部则已经腐朽成骷髅。斗笠下没有鼻子和一只眼睛,仅剩的眼睛中看不出理智的痕迹。
相比于穿着偏向现代的本丸刀剑,时间溯行军的衣着完全古旧, 完全是类古代的衣着。虽然敌刀扭曲的样子大同小异, 但细微之处却并不相同。
本丸刀剑们没有直接清扫,而是给他留了一段观察时间才正式绞杀。刀光一闪而过, 时间溯行军开始溃败,全身融化, 化为地面的烂泥, 而一段时间后, 这些烂泥也随之消失,无影无踪。
敌刀似乎没有疼痛感知, 仿佛飞蛾扑火一样试图攻击本丸刀剑。千间幕抽刀砍下一条手臂,用手触碰后,确定这些时间溯行军内部的灵力少的可怜。
这么少的灵力,又没有正常的身体,他们是如何行动的呢?
千间幕皱紧眉,抚摸手臂的手指在残肢融化前触碰了他们的刀剑。
——刀剑内存在灵力。
他有些明悟,这场战争,实际上是刀剑和刀剑的战斗。时间溯行军本质是一群刀剑,这个结论并不难得出。
抬起头时,已经结束战斗的刀剑们静静的等他调查,就连最闹腾的鹤丸国永都保持了沉默。
一个新的问题出现。
到底是谁在试图改变历史,是历史修正主义者,还是刀剑?
已知时间溯行军的行动根本来自于刀剑内部的灵力,刀剑当然自己也有灵力,本丸刀剑之所以无法支撑是因为他们还要负担其他被唤醒分神的部分灵力需求。如果他们不去分裂自己,那么他们完全能够自产自销无外界依靠。
这些敌方刀剑似乎就处于一个自循环阶段,他们完全没有接受外部灵力的动向。且这些刀剑并没有神志,思维简单,没有痛觉。
……这和「时间」的状态岂不是很像?
「时间」是被灌输了【正常生活】的概念,于是他认认真真的学习当人。这些敌刀的状态,像是被灌输了【改变历史】。
为什么会对本丸刀剑产生攻击反应?
一行人继续走了十几分钟,才遇到下一波时间溯行军,这一波强度更强一些,刀剑们互相对视一眼,仍然给他留下了短暂但足够的观察时间。
杀戮能否和掠夺划等号?
一道灵光闪过,千间幕抽刀割破自己的手臂,在鲜血流出的一刹那,所有时间溯行军突然停下了动作,窸窸窣窣地死死盯着他的方向。原本攻向刀剑的趋势也缓和下来,刀剑方向一转,一门心思向他的方向冲击。
答对了,时间溯行军在从刀剑男士身上掠夺灵力。
第二波时间溯行军的绞杀仍然飞快,千间幕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选择继续前进。
眼看着第三波时间溯行军正踉跄麻木的向他们走来,天空却倏然阴沉下来,隐隐约约能看到雷光闪过,蓝色的光圈下,一堆黑蓝色的刀剑突然出现。只见他们轻而易举的挥刀清扫了敌军,转头看向他们的方向。
“检非违使!警戒!”
刀剑男士迅速改变队形,神情肃然等待着交战。
检非违使,千间幕知道这个群体。如果说刀剑男士和时间溯行军的战斗是阵营对抗战,那么检非违使就是守护历史的最后一道防线,只在一边倒的现场出现。他们强大但稀少,对刀剑男士和时间溯行军抱有同样的攻击意图。
而且,比起同为刀剑但身形扭曲变样的时间溯行军,检非违使身体较为完整,更像……本丸刀剑。
检非违使会根据队伍最强战力分配足以清扫一切的士兵,这一战刀剑们稍微废了点体力,千间幕捡起一把检非违使的刀,不出意料的在他们的刀剑里同样感觉到了灵力。
但检非违使的攻击,不是掠夺而是杀戮,它们不渴求灵力,而是单纯清扫刀剑这个个体。它们甚至也不为了保护历史,似乎只是为了维护时间溯行军和刀剑的战力平衡。当千间幕再次故技重施,检非违使完全视他满是灵力的血液不顾,甚至在判断他不是刀剑后完全将他无视。
……攻击方、防守方、中立警察全都是刀剑付丧神,保护历史的、改变历史的、维持平衡的也都是刀剑付丧神。
这个世界,在开什么玩笑?
只片刻,刀剑男士进行了战后收尾,一振短刀试图偷袭,被太刀拦腰截断,脱离下半身的上半身滑到千间幕的脚边,他低下头,眼睁睁看着那一振检非违使的刀在闪烁后,剥去了黑蓝色的外壳,露出一振没有唤醒的短刀载体。
持续垫后的一期一振的目光落在那一振短刀上,说:
“是检非违使的掉落,这是一振药研。”
一个巨大的问号砸在千间幕头上,一期一振似乎笑了下,无奈的说:
“时间溯行军也会掉落一些刀剑……”
千间幕张了张口,就算他有所猜测,但真的面对这个现场的时候,他仍然难以自持的感到震惊。
那些因没有证据而搁置的猜测串联成线,清扫好战场的刀剑们重新回到他身边,千间幕强行冷静下精神,低声分析:
“掉落刀剑这件事搁置在一边,已知灵力匮乏是在大告捷之后,然而现实是,时间溯行军越衰弱,本丸灵力匮乏越严重,刀剑夜间游行的现象越明显……”
一个词出现在脑海中,他低声吐出:
“光暗平衡。”
光暗相互依靠,有正义就会有邪恶。没有纯粹美好的世界,完美乌托邦的背后,是与美好相匹配的酝酿中的可怖黑暗。
这个规则可以应用于任何存在的世界,兴衰起伏,祸福相依。放在这个世界,当代表邪恶的时间溯行军消失,这个世界的黑暗开始变少,为了强行平衡,光的一方开始向暗的一方转化。
绝对的‘正义’是不允许存在的。
获得了一寸的幸福,必然会有一尺的魔物伴随其后。*
所谓的夜间幽魂,是正在向时间溯行军演化的刀剑。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放任一些刀剑彻底时间溯行军化,灵力匮乏的窘境或许就能大量减少。甚至最优解就是放弃短刀,因为短刀的数量最多,但对灵力的需求量并不少。
千间幕抬头,看向周围的几振太刀,太刀们垂眸,一言不发。
他们知道。
不需要交流就已经足够分辨。他们虽然不是人,但不傻。和时间溯行军战斗了这么久,最了解敌人的就是自己。幽魂化的刀剑们麻木的行为,模糊的面容,甚至开始扭曲的身体,都昭告了某种变化。而一切的变化来自于那场大告捷,来自于时间溯行军的大批量死去。
队内的太刀要么是本丸内最年长的或最剔透的,要么是有很多短刀要照顾的。他们最晚陷入沉睡,知道的要比其他刀多得多。然而他们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甚至要忍耐着那种翻天覆地的困惑与迷茫,满腔的质疑无处发泄。
不能被同伴们知道,不能被时之政府知道。他们不想主动牺牲自己的同伴,不想那些少年们自愿牺牲,也不想在苟活的未来与扭曲的同伴拔刀相向。
然后,在发现这个可笑的守恒之后,他们开始质疑一切。
他们到底在和什么存在战斗。
是敌人,还是曾经的同伴?那些平时完全没有在意的刀剑掉落,是否是吸取了足够灵力重新恢复同伴身份的敌人?
此时此刻,他们流出的鲜血会不会引发连带的因果效应,于是一步步陷入永恒的死亡与新生的无限循环?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战争,刀剑男士与时间溯行军的拉锯战,从最开始持续到现在,而可以预期的是将会永永远远持续下去。
比死亡更绝望的,是无止境的战斗和没有希望的未来。
他们仍然前仆后继。
只要前冲就足够了吧?
冲啊冲啊冲啊,保护历史消灭时间溯行军,与审神者相遇,跳转时间点,流血或牺牲,然后继续战斗下去。
江户需要保护,战国需要保护。日本的历史被来来回回翻阅,审神者一个个死在敌人刀下。下一任主人是谁?下一个战场在哪?什么都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享受本丸的正常时光,就像是面对魔王的勇者那样,竭尽全力嘶吼着提起刀剑冲上去就对了。
拥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标,那么死掉多少次都无所谓,为了正义,为了大义,永远向前,就像刀剑的定义,冲啊冲啊冲啊,死在战场,将时间停滞在碎裂的那一刻!
可是……
可是战争是不会结束的呀。
一无所知的分神们竭尽全力,而已经理解一切的刀剑本体们只能感受着那些满腔热血毫无疑虑的情绪,被一次又一次死亡一次又一次无谓也无畏的牺牲冲击神经。
没有意义的呀。
那些可爱负责的审神者们不知道他们还要战斗多久才能回家,他们的死去是毫无意义的。
没有记忆的刀剑们怀抱着希望战斗,刀剑的痛苦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的拼搏杀戮是毫无意义的,胜利与失败是毫无意义的,痛苦是毫无意义的,快乐与愉悦是毫无意义的……
——存在也是没有意义的。
只会攻击的刀剑,却被自己的攻击所害。他们要如何用刀锋保护自己的同伴,如何用刀锋劈开这无解的宿命呢?
不能再战斗了呀,不能再战斗了啊,要如何让他们继续毫无负担的继续战斗下去呢?
到了不能再战斗的时候,到了不得不停手的时候,就算逃跑也没关系吧?
人生苦短,只顾今朝就足够了吧?
所以,所以,和大家一起留在本丸就好了。
年纪比较小的刀剑们仍然一无所知,这个现实太过残酷。他们要扛起重担,让那些不知情的同伴们能做梦的时候就多睡一会。
默契的改变口径,将世界的难题掺着玻璃渣吞咽下去,佯装这个世界的所有困难都只需要战斗就能解决,如果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那碎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然后,拥有了重来的机会。
撞上蛛网的蝴蝶,对着一窝濒死的水蛭摊开了柔软的腹部。
真的能够解脱吗?真的能够重来吗?
不安蔓延着,在每一次对视中传递。相聚饮茶时,喝下的茶水比劣酒还要刺喉。
恶意在无声中滋生,如冰冷的触手爬满全身。
「既然你说可以被依赖,所以全都交给你也没关系的吧?」
「都事到如今了,就继续让我们赖着吧?」
「不要上战场,不要死去。无论过去和未来,无论战争或和平,都不要去管了。所有人一起快乐的生活下去吧?」
在下一次崩坏之前,更沉迷一点这样的生活。浸泡在温馨与幸福的温水中,直到绞尽脑汁也毫无办法,走向最终的沉眠为止。
最先伸出手的,就应该负起责任来,不是吗?
知道一切的老刀们大口吞咽着血肉,即使预感到未来的灵力损耗只能越来越大,却佯装无事的左右着不知情同伴们的方向,一如既往生活下去。
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他们只是【什么都没做】而已。
直到某天,被寄生的家伙说。
“带我出阵吧?”
“……好啊。”
鹤丸国永这家伙,真讨厌。
无论在哪里都一样,既无法伤害刀剑们,又无法伤害审神者。
明明是个跳脱的人,却只会逃避,太过优柔寡断。
趁着他们没有苏醒的时候,提前提出了办法。明明谁都不说的话,就可以当作不存在不是吗?
在鹤丸苏醒之前,三日月宗近这个留到了最后、对一切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家伙,一点都没提到【外出的办法】哦。
阴暗处私语,黑暗的房间内,心知肚明彼此知晓的老刀们,瓜分了出阵名单。
于是一路沉默。
于是一片死寂。
“主人……我们到底在和什么战斗呢?”
抬头,蓝发青年垂下眸,一如既往地笑着。金色的流苏软软地搭在发间,明明是正常的笑容,放在此刻,有种莫名的僵硬和古怪。
「既然如此,继续赖着你也没关系了吧?」
手上的药研触感冰冷,以警戒队形围绕着的刀剑,明明是保护的姿态,却在无形中形成了包围圈,如精心编织的蛛网,将主人套锁在最中央。
而中央的蝴蝶,只是沉默地投以不参杂任何负面情绪的眼神,纯粹而干净,仿佛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危机,只是平静的,安静的看着。
三日月宗近突然想到,其实主人和主人的朋友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都有一种仿佛支撑全身的笃定。这种笃定掩藏在日常的行为作风下,再怎么不着调,骨子里也嵌着贯彻始终的强势与稳定。
在无法操控的上位者面前,要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指节松开,一振迤逦精美的太刀霎时坠落在地。
同时,其余五振太刀也陆陆续续坠落,刀剑与地面接触,发出‘当啷当啷’的脆响。
——示弱就足够了。
“…主人…您能告诉我们吗?”
在他们眼中,这个无法调解的扭曲世界是无法改变的,从最开始他们就不对‘解决’问题抱有期望。
刀剑付丧神们漫长的一生中仅有一次的生命,无法坦然死去也无法努力活着。如若能如寻常本丸一般,无论是在甜蜜日常中等待末日的降临,或是在刀剑相向的厮杀中共同覆灭,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幸运且无悔的结局。
留下来。
无法舍弃就留下来,然后一同毁灭。
如若能够拥有这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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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沾染了人性这东西,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那日天守阁的黄昏中,首领宰漫不经心的落下预言:
“生而为人,这是世上最不幸的事。人性的可怖之处,在于极端环境下超乎想象的扭曲与崩毁。……在这方面,身为器物无知无觉,或许是件幸运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