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江度
姻缘府连同浮念台被冥王“绑”来幽都已过去了数日,却从未乱了排理命缘线,各界情缘依旧顺遂如常。
幽都外面法障依旧,众仙打不进来,急忙去寻天帝所在,却也找不见踪影。
瞧他们吃瘪的样子,谢逢野每天连断善评恶都要起劲许多。
这会才从浮念台出来,迎面遇见候在殿门外的梁辰。
“尊上。”
谢逢野知道叫他改口这辈子估计都没门,干脆扬扬下巴示意一同往玄冥殿走,“不世天有何动静了?”
“倒也有没下界来找幽都麻烦的,不过一如往常。”梁辰快速回复,“属下想,或许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是要从其他方面,不过不急。”谢逢野看着栏杆殿宇之间灿若红霞的浮屠花,满意道,“这会子不就是拼个耐心吗,我能等,他可等不了。”
“就一点我不大明白。”谢逢野脚尖一转,往玄冥殿的另一个方向去了,“我记得,先前许多妖怪,凡是涉及魔族的,都爱叫一句主人。”
梁辰不多过问,跟着脚步缀在后头,回忆着说:“是这样的,您初到百安城之后那作乱的听夏花妖不就是遵循所谓主人吩咐,而后作乱犯上,显些害了你们几位。”
“作乱确有,犯上倒未必。”谢逢野道,“如今许多变故,皆因妖族向来受欺压而生。”
“我记着,那江度最是个硬气傲骨的,不肯屈于人下,也不待见别人俯首奉承,就算之后堕仙化魔,追随者众,向来也不要他们跪的。”
谢逢野微微摇头:“他不会喜欢他人的恐惧和奉承,也不是因为所谓清高,而是他压根不在乎。”
仅凭白氏万州灵洲一卷,虽是窥得些过往烟云,往事即便如昙花璀璨难留,却也能从那些细碎片段中追述一二。
江度,或者叫他司江度。
他极少说话,偶有相帮妖族之语,无论如何本心都不该是个坏的。
况且,他又是对于万事万物都不屑的,要说起在乎什么,恐怕天大地大也就只在乎一个月舟。
其余的恩仇情怨,他向来是看一看,也就过了,便是玉庄曾和白玉春坐谈论道,偶有激愤之时,江度在旁都能听得进去也能思索得明白。
但他偏不参与辩解,许多事自己想明白了,就像吃了顿好茶饭,咽下收好便是。
这么一个人,天天到处搜罗党羽叫他主人。
不应当。
梁辰虽是同魔族还有他们操纵的饿鬼打过许多回交到,却也没实实在在地当面见过所谓的“江度”是什么样子,更难以多加评判。
只说:“或许,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不会。”谢逢野斩钉截铁地否了他,“至善至恶,是登九重天造福众生也好,是入魔道屠戮万里也罢,都是大作为,能有此等作为,绝非心性能轻易改换之人能做到。”
“江度绝非是会随意变换想法的人。”谢逢野长眸之中浮涌上来些暗色,“不过,你说的对。”
梁辰问:“何事?”
浮屠花生八瓣苦恨,玄衣冥王行走期间长袖轻拂花海,也收着浑身铮铮之气莫要伤了其中一朵,即便有这般惜花之心,面上也早已肃若寒霜。
他仰头望去,恍若要越过这幽都万丈沉黑,再路过烟火人间,最后登九霄云巅,无有阻碍,像是要一眼瞧到这浮海孽世的尽头。
他说:“时移事异啊,陈陈相因,那些老的规矩,该换换了。”
梁辰静静地听,他瞧着几步之外肃容仰视的冥王殿,这位鬼神在轻描淡写地说自己要推翻天道,要就此了解魔族,要天地三界重回稳定。
梁辰恍然想起自己当年因孟婆而日夜徘徊于饮恨路上时,心爱的女子就在几步之外,分明想上前相认,又苦于身份还有仙族之扰,前耽后怕,只敢止步不前。
冥王就是那会遛弯一样散步到他身边,既不戳破他仙官的身份,也不嘲笑他怯弱的情深。
上下浮动的冥灯照得他玄袍映射清辉,这位掌境之主却拥有一双眼睛,那是这阴冷幽都之中最为明亮的东西。
“心即囚笼,何苦做那困兽之斗?”
他问。
梁辰默了半晌:“爱则生怖。”
“花只开一次,你今日怕明日怕白白让她枯萎,又蹉跎流年。想要就去争,有阻碍就衡量,三界没了你还是三界,你没了她,还能好好活?”
冥王此神,万事通透若琉璃。
——除了他自己深陷情爱之时……
梁辰正在细品回忆,前头谢逢野已收了感慨,继续笑吟吟地迈步走。
再看他要去的方向,梁辰猛地惊呼:“尊上!”
“嚷什么。”谢逢野头也不回,“我还没聋呢。”
他要去幽冥海。
梁辰硬是被他悠闲之姿给噎了一口气。
冥王掌幽都,收纳万古幽怨之时已是灼魂烫魄,其惊天痛苦已非其他人可想象,本是金龙也活活烧成玄色如墨。
更是斩了半数神格,灌入鬼道,才有如今鬼神之身。
若为神,修道炼法便可,若为鬼,只有吸纳幽冥之气才可有所长进。
偏偏那幽冥之气最伤神身。
若要强灌入体,冥王每回都似受了火刑一回。
偏偏此时此刻不能多劝,大战在即,磨刀也要磨得锋利。
“我恐怕一段时间出不来了,就告诉玉兰我出界有事,敢漏说一个字,我拔了你的舌头去插花瓶。”谢逢野摆摆手,示意梁辰可以不用跟着了。
如今他已可以肯定,自己现在是修为滞涩难上化境也好,还是灵力总是突破不了乃至同玉兰相比,但凡交手便要失了大半优势。
简单来说,他出去闯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很弱。
但这事同他开了龙脊幻出一半灵肉给了玉兰却没太大关系,毕竟神身,修养修养就回来了。
只是真身寻不得,毕竟那所谓的龙神尸身还被司家守着,或许那叫净河的小仙童曾误入秘境,如今也寻不得路。
冥王殿咬咬牙,说一千道一万,如今就算是为了面子也要抗住苦去那幽冥海泡几天苦汤。
这一去便是一旬,梁辰放心不下,早早嘱咐孟婆熬了汤药,也经常领着鬼众去跟冥君请安。
玉兰见他们进进出出各自带笑,也不多问。
梁辰再去,才发现冥君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扳指,却从未见他戴过的。
玉兰只答:“有用,就戴上了。”
也是因着这几日冥王总不见人影,净河思来想去又到了玉兰面前。
这次却一改常态,没有如往常那般激动地说冥王何处不好,竟是为自己往日言语不当而道歉来了。
玉兰并不奇怪,点了头收下他的歉意,又见小娃娃踌躇在殿门外半晌不离开。
“还有什么事?”
“仙上容禀。”净河行礼道,“我想去幽都界外向众位神仙解释,他们骂得,骂得实在难听。”
玉兰摇着头笑了:“此事,冥王自有打算,无需我们插手。”
净河似是还想说什么,玉兰只说还有事忙就让他退下了。
出殿时和梁辰擦肩而过,他也一并规矩行礼。
梁辰心中有些奇怪,但这毕竟是浮念台的仙童,他不好多说,只讲:“这小仙倌,如今也尊重我界冥王了。”
玉兰晓得梁辰是极为尊重谢逢野的,也是能信得过的,是以说起话来也不同他遮遮掩掩,“他不该是这样的。”
梁辰问:“冥君是说刚才那个小仙童?”
“嗯。”玉兰点头道,“他是个忠烈性子,更是个直肠子,不会这么弯弯绕绕,我也没教过他们这样。”
言下之意,净河或许有所变化。
梁辰闻言,回头朝那小仙童离开的方向遥遥一望,才说:“属下派人去跟着他?”
“说什么属下,副使莫要同我这般客气。”玉兰凝着指尖的白玉扳指,“我就是知道他有异,才戴上的这个。”
梁辰一起去看那物件:“尊上说过,此物是司家的骨留梦,更是江度之物,也说此番他定要回来取了的。”
此番谢逢野本想取了美人面带来幽都逼江度献身,不想得此意外之喜,自是要好好利用。
他去幽冥海之前,把骨留梦给了玉兰,只讲自己要出去几天。
“也没说何时回来。”玉兰轻声说,“要知道江度既能打得当年的天界祭出龙神殒命相搏才将将镇压,绝非等闲。”
“其修为之高,只怕留下一根头发都能彻底操控任他人心性。”
先前的听夏花妖也好,银立也罢,做那些借刀杀人之法,不过是因为冥王和月老没有像今天一样大摇大摆地挡住他的路。
“他眼里容不得沙子。”玉兰最终将拇指按在那白玉扳指上,想起些旧事,眸光渐染寒色,“我也不是个宽容性子。”
当年江度偏他用此骨留梦害得龙神……
“我记得。”玉兰改了话头面色这才重回温和,“良家那夜血月,饿鬼魔族出动,白迎瑕……那个狐仙彼时同魔族牵连,身边总跟着团黑烟,我听过那黑烟叫他主人,又听小安和阿疚来同我说话时讲起,小安在当夜险些被那黑烟杀了。”
梁辰回想片刻,点头道:“确有此事,当事尊上信不过不世天留下的神童,让我们去验其忠心,我赶到时,恰好救下那小仙童。”
又怕冥君多想,梁辰还补充道,“如今那两位小仙童在我界当差很好,加上他们自能吸引魂魄,倒很适合幽都。”
玉兰只说:“道君选的,一定不会错。”看这幽都副使或有开脱之意,又解释说,“我只是在想,他们当夜目的本来是要进我浮念台,取我本体斩我身魂一个措手不及,何苦非要同这小仙倌纠缠的。”
又问:“可细细检查过小安身上的魔气都消完了吗?”
梁辰谨慎道:“之前都检查过了,但既有此事,属下稍后便去再检查一回。”
玉兰点头:“事到如今,还是谨慎些好。”
“罢了,便等他来吧,快了。”
梁辰想约莫是江度快来了,可是尊上他……
再看这几日下来,冥君都不加过问的,是很放心?
还是之前已经商量定下了。
算了,先不讲吧,舌头插花瓶也不是好玩的。
他刚告退要走,却听冥君在身后叫他:“敢问副使。”
梁辰不敢回头,心说您还是别敢问的好。
玉兰还是问了出来:“他……疼吗?”
梁辰默了几息:“我若多嘴长舌,是要被拿去插花瓶的,尊上他向来说到做到。”
“还有心思开玩笑。”玉兰稍松一口气,抱歉道,“是我唐突了,没有为难冒犯的意思,梁副使莫怪。”
就是可怜了小安,立时被召了回来,孩子这些日子四处奔波,生生累掉一层皮,才从副使那出来,赶紧就拉着阿疚要去休息。
“副使找你何事?”阿疚看他这样,难免担心。
他们如今已入幽都,最近却是为了美人面一事险些跑折了腿,可恨那魔族被幽都盯得紧了,不敢再在人界用无辜之人性命做坏,便将主意打到了妖族头上。
妖族生来就属下道,本就是受罚的命,是以命簿之上无有登记,便是枉死者众,幽都也不好插手。
人魂还能劝劝他们好生投胎,下辈子更好。
妖魂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整日吵得小安一个脑袋三个大。
小安苦哈哈道:“哎,就我之前去找尊上的时候,不是遇着魔族围攻良府嘛,险些被一团黑雾杀了。”
阿疚点头:“这事我记得啊,你说过的。”
“对啊。”小安自己也奇怪,“当时回来就检查过身上已经无有残留了,副使又叫我去检查一遍,还逮着我喝了碗孟婆姐姐煮的汤药。”
“不过,我倒是有一次,不知为何,忽地身心轻松。”
阿疚莫名:“你一直都心大来着。”
小安连忙说是尊上这次从人间回来,还带回了成意上仙和浮念台诸位小仙倌。
“就是那会。”小安回忆道,“我本以为魔族不会再祸害人间,美人面事情一了,我也可闲几天。”
所以他就去帮着浮念台安顿了。
阿疚一言难尽:“……你还怪好心的。”
“谁说不是呢。”小安无有不骄傲的,继续说,“那会不知是在搬着个什么东西,尚未适应幽都这天黑难看清路石,险些就摔了,还被一个小仙童扶了一下。”
他砸砸嘴,似是回味无穷:“就那一下,我就觉得身心轻盈,就像被他吸引了一样,十分没礼貌地盯了他半天,就觉得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瞬时天高海阔。”
阿疚冷冷笑了一声:“你竟还有这般奇遇。”
小安面泛粉红:“如今想来,那应该是心动的感觉。”
他笑得越来越不收敛,赫然一派少男怀春。
阿疚却不笑了:“他叫什么。”
“净河。”
玉兰瞧着忽然冲闯进门的仙童,问他,“你这会来做什么?”
“我刚刚遇到尊上了,他被抬回玄冥殿,满身伤痕累累!”净河急得一脑门汗,“仙上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玉兰倏然抬眼:“你说什么?”
净河焦急万分地往前走了几步,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摆:“就是这样的啊!!仙上,你,你快跟我走吧!!”
两三句话的功夫,说话越来越没个体统,竟是要来拉玉兰起身。
玉兰只稍稍往后一退便让开他这拉扯,瞬间狠力捏住净河的脸,双目对视之下,玉兰似是要通过那双眼睛,瞧到之后的另一个人。
净河惊恐地瞪大眼:“仙,仙上?”
“你之前就觉得我是个蠢的,如今还要再演一回么?”玉兰神色冷得凝霜滞冰,他单手褪下扳指悬在两人之间,“我只稍稍用力,便可碎它齑粉。”
“你视作宝贝,我可未必。”
净河面上那些慌张渐渐褪去,连带着眸光都暗了下来,无言盯了玉兰许久,才缓缓开口:“好久不见。”
玉兰皱眉嫌恶地松开手,垂臂瞬间手中已握稳了见月:“好久不见,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