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联结
【二传的核心, 在于‘联结’。】
很久之前,不记得多久以前的某次轮回里,有及川彻一个人面对排球网垫球的背影。
似乎是傍晚, 失去温度的西陲阳光朦胧罩在空旷的体育馆内。
及川彻要比他高上一些, 背心、领口、腋下都是汗,发角被汗湿成一缕一缕的。
和他往日面对粉丝时风度翩迁开朗健谈的帅哥形象截然不同。
声音也认真、专注的不如往日电视机前采访的风趣。
【不仅是主攻手一个人,当你选择传球的一剎那, 眼睛里, 思绪里, 心里,注视的应该是整个球场, 包括自己的六人。】
【从无数个可能战术中, 合并组合,挑选出当下状况最具效益的条目,再付诸实践……】
正在讲课的声音缓缓沉下去。
【……喂!】
突然拔高成不满的诉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于是记忆里,那个因为及川彻此时汗湿的糟藉而微微发呆的少年及时回神。
【啊, 对不起,我走神了……对不起。】
当时的土屋理查德, 还没有因为无数次延续的轮回而被失败捶打出金刚火炼的毅力, 而只是一个被连续失败和重压逼迫的抬不起头的普通人。
青叶城西的二传手愿意屈尊点拨他一个失败的二传手,况且两人此前从没有一点关系, 这种事情,连想都没有想过。
【真是。】池面二传单手叉腰, 叫叫嚷嚷地压眉:【我再说一遍, 给我听好了!】
【二传呢, 不仅是和主攻手联结的助手那么简单,假如你蠢笨笨地只想着完成主攻手的命令, 那就大错特错了,木偶,单纯的木偶,叫你上场,和叫一个听指令上场的机器人没有区别。】
【二传是锁链,是枢纽,是联结场上所有独立个体,把他们融合成六体一位的一股绳。】
【所以,二传,可以说是背后指挥的king,也可以。】
看对面的少年没有太理解的样子,及川彻反手把腋下的排球转上来,一手在下,一手配合在边,做出要掷球的前提姿势。
【我给你投一次看看。】
第一次的配合失败了。
虽然在土屋看来,那是一次成功击入对方半场的扣杀,距离底线很近。
——他从来没有压线压的这样近过。
打出这球,连他本人都在环视自己的手掌。
了不起的手感,就像排球有翅膀,像小说里的金色飞贼,突然飞到他跟前一样。
【看什么看啊。】
托出这球的二传却不太满意。
【不要看我,有水平的二传不需要你配合,你只需要跑出跳出自己的极限,等着球来,这两步,就这么简单。】
【但是……】
少年侧头,怯生生地金色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微闪。
【刚刚那球……很有感觉。】
因为这双眼睛,所以正要再次传球的二传放下了球。
【我…从来没有接过这样的球。】
少年不断伸握自己的手掌。
那是第一次踏足某个世界、某个领域的新奇。
【WS,他们在空中接球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吗?】
及川彻想说差远了。
土屋理查德所谓的‘近’,是距离底线足有半米那么远。这个距离不说自由人,随便一个后排,只要向斜后方跨越几步,哪怕是水平差些的WS,没有速度,也可以凭借身体的韧性用脚板接起这球。
就算是无自由人的队形,后排又正巧忙线,场中二传也可以迅速回程,充当一下接应。
从现实角度和效益角度上讲,这球的水平都太差了。
但是,另一方面,及川彻又能和这个赛后躲在体育馆后哭的普通球队员共鸣。
和那些天才不同,和一起步就能领悟教练口中‘拖传是为了得分’的至尊奥义的天才们不同,他曾经也是有这样空白的时期的。
从看见何塞·布兰科用双手托起黄金球的那天起,第一天从球袋里捧出排球的那天起,他也经受了整个球场只看的下自己和主攻的状态。
所以及川彻什么都没说,只是再度摆出了传球姿势。
【继续吧。】
【嗯、嗯!】
忘记叫什么名字的学校的队员,有些拘谨地朝他比出接球下蹲。
【……静止干什么,跑起来啊!】
都说了起球途中不用看我,直接跑就好了啊!
尽管如此,和指导影山那种天才过程中的不爽不耐相比,指导一个完全空白的白纸又是另一种折磨。
【是!我现在就跑!】
蛮乖的这一点倒是不需要花费心力。
第二球、第三球的效果也差强人意。
第四球、第五球、第六球……
及川彻的眉头从刚刚起,就没有从渔绳状态松开过。
直到第八球,及川彻的不爽已经从内心具现化上嘴脸,满脸的【你真的不适合打排球要不趁早改开发别的运动天赋算了】。
【真的,真的那么糟糕吗?】
棕发小鬼又一副眼睛下耷融化的鬼混一样的爱哭鬼嘴脸。
【哭什么哭啊!】
及川彻抱球抓狂:【哭又不能解决问题,你真的是高中生吗?!】心理未免太脆弱了吧?他上次在场上哭还是小学四年级时候了!——这么说的他已经忽视了不久前输掉体育大会的热泪。
【可是!】
结果这小鬼越说越哭。
【我,我忍不住啊!】
……结果及川彻不得不停下来哄这小孩恢复情绪继续训练。
他花出了面对自己打不得骂不得的侄子面前,教导他数学题和被姐姐强迫带他去体育馆锻炼的耐心。
反正小孩子,在性格压抑不能这一角度上基本没什么两差。
…………不对,他又不是求这小鬼来训练的,这小鬼能不能稳定好情绪,关他什么事啊?
又没给他钱。
但是好不容易哄好,及川彻心中的不耐攀升至巅峰,这时候已经不想再纠结这种问题。
【……总之,我再给你打一球,你只要放松一次,完全的放松一次就够了。】
他只是再度扬起手。
【剩下的交给我,相信我,我会托出恰恰好的球给你,你只需要感受这种节奏就够了。这种被二传手掌握的节奏感。】
眼见小鬼做好姿势,及川彻的眼神微微变化——成为一种资深二传手专有的冷静。
【来了。】
第八球还是没能击中。
但是,第九球击中了。
准确说是擦了一点边,扰动了易拉罐的状态。
易拉罐倒伏的瞬间,打出这球的少年猛地抬头,确认了好几遍罐子倒地不是他的幻听,而高兴地连连朝及川彻回头:【看!看!及川前辈!我击中了!多亏了前辈传的好球!刚刚那球真的是砰、】
少年手舞足蹈地有点语无伦次:【啪、咚的一下!总之,就那样,然后,然后球就到手心了!】
这反应倒是和以往无数被及川彻托球的小鬼们的反应一样。
【是吗?】
终于击中了一次,而且是这样对运动一窍不通、不得要领的笨蛋。
饶是及川彻,也有点得意——只是没挂在脸上。
【别太得意,一次而已,好了,接下来继续。这次只要体悟主攻手自由的态度就够了。】
其实听到及川彻说‘这次’的时候,彼时的土屋理查德——仍然稚嫩的土屋理查德——心中想的第一想法是:可以有下次吗?
当然不会有。
对方是青叶城西的主将,听说日后要去巴西参加为职业预备的青年训练营。
而他,连续被‘最佳二传’及川彻亲授教了八球才第一次掌握‘联结’的要领。
所以在及川彻投出这‘及川彻-土屋理查德’的最后一球之前,土屋理查德怀揣着巨大的勇气,向这位早富盛名的‘高中最佳二传’询问——甚至因为紧张,声音飘高了三度:
【请、请问!我日后,可以像你一样,托出这么厉害的球吗?!】
他在说话的时候,及川彻已经托球了。
导致土屋理查德没法直视及川彻的眼睛,而慌慌张张地去追赶排球影子的尾巴。
结果刚刚才学会的放空大脑,信任二传,那些放松自由的要点全都因为这突发情况飞去九霄云外了。
不过,在他慌慌张张、紧赶慢赶,终于赶上排球尾巴,向空中坠落的球体甩出右臂的一瞬间,土屋理查德还是听见了从耳边传来的及川彻很淡的声线:
【当然可以。】
他说。
【排球这种东西,是不需要天赋的谁都能玩的东西。】
一瞬间,眼前的画面闪动。
震天响的欢呼声跨越时间的沉泊,像波浪般一瞬间跨过土屋的躯体。
他的右臂划空而过,精准无误地甩上这枚排球的中心。
高度集中的精神让时间慢速,放慢的瞳孔标示出排球划瘪的曲线。
砰!的一下。
排球向球网对面青白运动服的少年直冲而去。
褐色的头发,帅气的脸。
那是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身影。
‘咚!’的一下。
这一下叫土屋的世界彻底回归到如今这人声鼎沸的体育馆的重力现实。
“金田一!”
因这球巨大的冲击力而微微露出挤起眉头的痛苦表情,及川彻依旧在坚持大喊指挥队友,“英准备!”
两名后辈同时大声响应了他的指挥:“收到!”/“hai!”
两人一前一右的从不同方向行动,依据及川彻的指令,其余等位的队员已经让开了跑动路线。
只命令两人却造成了整只队伍的效果,这是依靠长久配合的默契,并全部队员沉入队伍链条之中的表现。
考虑到队伍中还有磨合不足一年的新生,这个效果,放在整个高中排球界都仅有少数几所学校比拟。
及川彻再一次使用了副攻暂代二传的政策,让副攻代替托球。
相应的,他喊出的第二个名字似乎是这次进攻的主攻。
球网对面的灰衣服少年因此简单抹拭鬓角的汗水,两个人以聚精会神的注意力,直直盯着青城十三号盯防。
青城13向左他们向左,13向右他们向右。
毕竟,就算及川彻只是简单喊个名字,他此时在后排,有没有手身上去指挥大家,在主攻起跳的一瞬间突然大吼改变WS?别说担负重任的WS会不会因此大吓一跳,重改攻线的时间也足够网线再组拦网了。
土屋理查德没有时间纠正这些人愚蠢的念头。
——就算没说出声,凭借他对他们的理解,拦网几个倒地有什么企图,看一眼脑袋偏转就够了。
土屋理查德也没有去盯这次进攻真正的WS。
他和宫泽高其他人一样,盯着国见英不放。
及川彻那头迟迟没有下一句声音。
——当然没有,因为青叶城西王牌主攻岩泉一的起跳,是不需要指挥的。
岩泉一高吼着跳身的同时,土屋理查德猛地一步踏了上去。
重重的一步,似乎压上了全部重心,叫场上和周边的心跳弹了一秒。
岩泉一起跳到半空的瞬间,视野却不依不饶地追上了一张黑影。
过快的思考速度和过慢的视野叫岩泉一在心脏的咚咚声中清晰无比地和他对视。
没有意外,没有敌意,没有吃惊,没有血性。
金色的。只是在看着他而已。
手中扣杀的球和另一双白皙的手心相撞,那手心却只是微微晃动,就犹如弹簧一般朝他挥来。
排球掠过耳边的威风才叫岩泉一理解了现状。
他落地的瞬间,还来不及回头大吼“救球!!”,已经有另一声‘咚!’响起,被场边的裁判吹了哨。
侧头时,正看见裁判再度举起了旗子,唇间的哨子还没坠下。
“……”
过度运动下的岩泉一依照生理反应喘息,有一秒短暂的空白。
耳边的欢呼犹如山呼海浪,随着这一球的落幕而翻腾。
欢呼声叫岩泉一惊醒,他看了眼计分表,喘着粗气,内心火躁的热意不能随之驱散去外面多少,胸口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他单手叉腰,淋漓的大汗向下铺而迷砂眼睛,他用另一只手随手抹过,去看他的二传。
他的二传站在场中心的位置,同样喘着粗气。
汗水从白皙的下颚弧度向下滑,一路滑到下巴的尖尖,和原本便坠在那里的汗珠结合,彻底投向地心引力。
他的二传也在看计分表,微微侧身的样子,只能看见小半个侧脸和后脑勺而已。
及川彻回头,池面的脸上没有什么起伏。
他动身,就像身后的计分表再没什么好留恋的,用小口长呼的方式平复呼吸,肩背也在行走的途中恢复成他往日的仪教,经过岩泉一时,还朝场边的长凳扬下脸,说:“走啊,傻站着干什么,教练在叫了。”
“你没事吗?”岩泉一顶着山呼海啸的欢呼说。
“我?”及川彻一脸‘怎么会是我’的不理解,“你在说什么鬼话,快点,暂停时间宝贵,留给教练去说。”
“……”
岩泉一甩开滑到指尖的汗珠,迈开腿动身。
六个人同时背手站在教练身前,排成一队,喘着过度运动后的粗气,没有人第一个张口。
这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的表现把教练逗笑了:
“怎么了?没有人失误,你们都表现的很好,这样热切稀少的欢呼声里,你们还能这个表情?”
教练的态度果然令这群少年们稍事放松下来。
“欢呼又不是为我欢呼。”青城十三号,国见英嘟哝道。
“都一样。”教练义正言辞地大吼:“隔的这么远,还这样吵,他们吼什么都听不见,你们就当做为自己欢呼!”
教练强大的大心脏实在是叫国见英和金田一深感自己还嫩。
“嗯,的确是沉稳而无懈可击的强大。”教练两只手指摸下巴,道,“我对你们没什么好叮嘱的,我认为你们尽力做到最好了,每个人都没溜号,展示出了自己的最佳状态。
要真说起来,我就只有赛前划定战术的那老三套,罗里吧嗦地也没那必要,毕竟赛前讲过好多次了。”
“……”
所有人都很安静。
“好了,加油吧。”
最后,教练朝他们露出一个笑脸。
“可不要被对手看轻啊。”
一片沉默中,少年们挺胸抬头,再度回到赛场。
周围的观众仍在欢呼、沸腾。
不知道是谁,脱了上衣踩着椅子挥舞,蠢的要死。
只是被观众席的不雅夺去了一秒注意力,及川彻再度把眼光放在球网对面,被球网分割成一个个棱形的棕发小鬼。
土屋理查德站在底线外,慢慢的,后退了一步,两步。
他一直后退,也在盯着自己看。
越向后退,和观众席的距离越近,观众席的欢呼就越是沸腾。
“土屋理查德,一往无前!”
“持之以恒,矢志不渝!!”
这样的成语清晰到足以在乱成一锅粥的体育馆内自成逻辑了。
他注视了土屋理查德退后,退后到一条白线后的全程。
然后,土屋理查德抬起右手,扬起左手,将金色的双眼重心投放至排球之上。
他此时仍站在那里,是因为持续的比赛,仍然是他的发球权。
侧前方,大概二十步的距离吧,那里是树立记分牌的位置。
左侧是青叶城西,右侧是宫泽工。
——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