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与其说是怪物, 它投向我们的目光更接近于神的哀悯。在它的注视中,我看见了人类身上的罪。
——俄国近海出土的牛皮纸残页,用炭笔写下,上面有被抹过的痕迹
*
阿斯塔讨厌欺骗, 这点有迹可循。
它潜在深海下孤独地过了数千年, 直到人类有条件使用工具漂流到深海, 来到它的领域。对它来说, 他们是漫长岁月中唯一能够交流的物种。
他们很脆弱,稍微一点外力就能造成巨大的伤害。但他们却能驾驶着木头和铁皮做成的船只来到海域的深处,船上载着那些它看不懂的货物。
它所在的海域并不总是风平浪静,这里时常有巨大的暴风雨。每到那时候, 整个天空都染上阴郁的铁黑色,银白的雨条直直地砸着远航者的脑袋。海水被自然的力量拧成十几米高的浪花, 轻而易举地碾碎甲板。
人落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最开始还在挣扎,到后来就直直地沉下去。
最开始看到这一幕时, 阿斯塔下意识用触手缠绕住他们,将他们托在水面上呼吸。那些人类从溺水中挣扎着喘息, 却在看清它和周身的腕足的那一刻表露出无与伦比的惊恐和抗拒,不顾一切地试图挣脱, 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存在。
遍布深海的,绮丽而怪诞的触手啊,看上去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切。
阿斯塔不得不把他们打昏, 然后悄无声息地在深夜将他们送到离岸很近的岛礁上,这样第二天晨起的渔民就能把他们带走。最开始它救下的人多多少少出现了疯癫的倾向,最久的那个足足做了十几年噩梦。
这导致海中有怪物的传说愈演愈烈,也让阿斯塔觉得有点愧疚。
不过后来它有了经验, 就尽量在他们刚刚落水的时候把他们打晕,同时尽可能少暴露自己的躯体。这样一来,人类不需要看见它也能够安全地回家。
那段时间它就这样在深海中徘徊,救下过很多人。
于是,它的风评开始变得摇摆不定。有些人说,海中有巨大的凶兽,触手尖端闪闪发亮,正是它刺穿了船只,引来了暴风雨的袭击,让人看见就要发疯;也有人认为,海域深处有着一位强大的保护神,它庇护着人们不受死亡阴影的侵扰,保佑着出海的人安然无恙地回归。
阿斯塔对这些评价一无所知,但它很高兴能从沉船中发现些什么。
它找到过葡萄酒和被泡湿的面包,找到过烟草,辛辣的味道让它绝对不愿意再尝试;最重要的发现是书籍。从那些书籍中,它艰难地开始学习人类的文字。起初很困难,直到它发现某个船员给自己女儿准备的启蒙课本。文字不再是问题。
但它还是没有交流的能力。直到某次,它打捞起一个长着大胡子的风尘仆仆的旅者,出于巧合,对方并没有被打晕,阿斯塔也谨慎地没有暴露出足以吓疯人类的部分。于是,阿斯塔第一次得以和被救下的人类进行交流。
那个人类有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
“我是个罪人,”他发现阿斯塔能够看懂文字,就大胆地从上衣兜中掏出钢笔和纸张,“这只船原本打算把我送到国王身边绞死。我会永远感谢你的帮助。”
阿斯塔很开心能这样和人类交流,它小心翼翼不展露出自己遍布海域的触手,以防自己吓到人类。它从他那里学会了简单的发音,但人类迫不及待要离开,他承诺还会回来。
他确实回来了,带着国王派遣的船舰。
二十艘捕鲸的船只撑着桅杆,杀气腾腾地挥舞着锋利的鱼叉。所谓的罪人将功赎过,将深海中怪物的消息告诉了国王,打算将奇异怪诞的它的尸体呈现在国王面前。他仍旧自顾自地以为阿斯塔的全身只不过比鲸鱼大上一些。
他们对怪物当然无法造成伤害。
阿斯塔将真正的自己展露在舰队面前,舰队立刻溃不成军。剩下的事情和往常一样。怪物没有杀死他们的意愿,只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欺骗的味道。
这样的欺骗在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直到阿斯塔决定再也不和落水的人交流。
后来,阿斯塔留意到有人带着年轻的女孩来到深海,并且把她们推入海中。阿斯塔把她们捞了起来,送回了岸边,但她们过了一两天还是被强行带了回来。这次动手的人显然决定做的决绝一些,他们强迫女孩在桅杆上吊死,然后再送进海水中。
直到看见浮出海面的巨型触手,他们才表现出张皇失措的模样。但是他们竭力让自己克制,口中念诵着什么,并且想要继续杀死女孩的工作。
阿斯塔勉强听懂了一些:神……祭品……阴影……星星……
它不想看着人类当着它的面死去,所以拍打触手,海面上出现风浪,将船上的人全部刮倒。
两个女孩扭动着手腕试图挣脱束缚,阿斯塔轻轻将她们托起,没有伤害到她们一分一毫。
它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陆地上的人类缺乏粮食,所以开始审判带来灾难的邪恶,而这些女孩就是被选出的“女巫”,她们出生的日期恰好是灾难日,或者生来就少一根小指。海神对此感到不满,所以她们必须被献祭给神明平息祂的愤怒。
阿斯塔用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海神指的应该就是它。
它之前将女孩们送回岸边的行为被理解为对祭品的处理不够满意,所以人们决定在丢进海水溺死之前,把她们先杀死。
怪物第一次觉得有点茫然,它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这些都是谎话。”
聪明的女孩们告诉它,“这只是审判我们的骗局。”
这是阿斯塔第二次和欺骗扯上关系,它认定了欺骗是非常糟糕的、绝对不能原谅的行为,但下一次欺骗来的更快。
年轻的女孩不可能在海上生活太久,而且她们开始想念在人类社会中的生活,想念她们的亲人,虽然她们大多被亲人放弃,但也有一些亲人并不那么支持献祭。
或许她们回去也能找到容身之处,就算不能,也比永远待在深海之中要好。
阿斯塔比她们悲观,人类能够想出那种骗局,绝对不足以信任。但女孩们无论如何也都要离开,她们十分聪明,但仍旧畏惧怪物。
她们对怪物保证自己不会有事,在深海中待了那么久却安然无恙,足以对别人说她们得到了神的庇护。
从她们的眼神中,阿斯塔知道连她们自己也对这些话将信将疑。但她们没有别的去处了,正是这一点念头支撑着她们活着。
——或许这也算是谎话。
在最后,怪物还是应她们的要求将她们送到了海岸,那些恐怖的腕足在近海的地方隐约地露出海面,隐约有威慑的意味。这让陆地上的人大为惊愕。
女孩们指着触手讲述着她们的故事,直到她们的父母上来拥抱她们,亲吻她们。而德高望重的老人则因为恐惧对着海水拜下,保证不会伤害海神的眷顾者。她们骄傲地笑着,而祭司则退入阴影之中。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的一方面发展。
……是这样吗?
阿斯塔那时第一次尝试着化成人类的形态,不怎么成功,但至少它上了岸。
在阴影中它闻到了火焰的味道,火吞噬着生命,在火刑架上是那些女孩已经失去本来容貌的焦黑的身体。
怪物听见祭司的话,他说:
“这些女孩都受到了污染,她们遇到的不是海神,而是海底最污秽的怪物。它无法上岸,所以派来它的使者,我们必须尽快净化她们。”
人类又在说谎了,阿斯塔想。
但这一次它只感到疲惫,疲惫驱使它离开陆地,回到深海,到极深的海底,那里没有关于人类的任何一点东西。欺骗,这是人类生来就有的一种本领,在他们的口中它可以是邪恶危险的怪物,也可以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它想要救他们,但他们却只想要伤害。
在此后的那些岁月,它很少浮上海面,因此只是零星地救下一些人。
它不想和人类牵扯在一起,但人类逐渐开发了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在深海中来来往往的船只越来越多,它的存在逐渐被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之下,而它的安宁也被打扰。
阿斯塔那时没有融入人类社会的意愿,也缺乏相应的能力,所以它默许了研究所对它的收容,并且和他们达成了协议。
不出所料,这些协议同样也是欺骗。
不过它不再对此感到意外。
它也不再对人类心怀期待。直到七年前的某一天,一个有着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像鸟一样从空中坠落向海面,又被它接住。
在那之后,他们的生命以一种谁也无法插足的方式缠绕在了一起。
*
计算着时间,直到自己把拥抱拖了实在太久,伊西多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抱着阿斯塔的手臂。他非常快地擦了一下眼睛,那双翠绿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明亮。
“我有点……”伊西多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掌,这次是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对方。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专注地看着手指,像是在解决一个谜题。
阿斯塔也忍不住看向他的手。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显然属于一个不怎么在室外活动的研究所员工。只在握笔的位置起了茧子。他的手腕同样削瘦且白净,上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被手链勒出的痕迹。
“你平时会戴手链吗?”
阿斯塔想了想还是打算直接问,同时留意着他的表情。假如伊西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它对人类世界无数询问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研究员果然没有表现出异样,他微微抬起眼睛:“不。怎么了?”
“没什么,”阿斯塔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戴手链的人,手链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我想知道你们人类是不是流行这个。”
它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些话,表现得像是并不在意。伊西多却觉得心里像是有风吹过,他忍住攥紧手指的冲动,心里清楚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怪物对他有怀疑。非常直截了当的,针对他的怀疑,否则它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将方才的经历带过。
“这样啊,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他的声音很轻,“说起来,现在的你已经能自己在研究所行动不引起怀疑了,很了不起呢。只是,为什么不让我过去陪你?”
开始思考后,伊西多很快就能意识到阿斯塔对他的怀疑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它独自离开房间却没有告诉他,同时禁止黑书通风报信。黑书说它查询了资料,伊西多不知道它要找的是什么,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正踩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我怕你担心。”
阿斯塔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它用着伪装过的人类皮囊,黑色西服和深灰色领带,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点庄重典雅的气质,深色的瞳孔就像是能把所有的念头都看透。
伊西多差点被这个笑晃了神,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防止紧绷的指尖透露出太多情绪。
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它被自己带坏了,也开始说谎。但人类无奈地发现,他还是会因为对方认认真真说出的谎言而心跳加速。
算了,伊西多想,既然阿斯塔还没有认定他就是藏书室里的那个人类,一切都还处在朦胧不定的暧昧中。如果顺利的话,接下来只要他加倍小心,或许星星就会暂时忽略这些乱七八糟的忧虑。要不了很久了,逐渐拉开的弓弦已经迫不及待要射出箭矢,一切都即将发生。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怪物便继续下去,它忽然转变了话题。
阿斯塔俯身挨近他,打量了他一会,随后问:
“伊西多,我‘爱’你吗?”
对于人类来说,这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问题。不可能会有人自己不清楚爱不爱,反而要向别人来寻求答案。爱是如此隐秘的只在内心中才能看清的火焰,尤其是在它刚刚萌发的时候。
然而怪物这样问,却并没有什么另外的意思,反而只是单纯的困惑和好奇。
“什么?”伊西多的心一下子乱了,他还想再重复一遍“什么”,又硬生生刹住了舌头,
“我……你……我也不知道……不对,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以为阿斯塔早就把这个字眼忘掉了,但此时怪物又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提起,而且用的是那样容易引人误会的话。人类刚才下定了决心,做好了防御,准备好如何面对它藏在话中的试探和怀疑,却没想到会听见它谈论“爱”。
防御完全没有效果,面对喜欢的星星,这个话题永远能让他溃不成军。他差点抬起手指挡住脸。
阿斯塔盯着他,觉得很奇妙,上一次聊到这里也一样。
“只是忽然又想起来,我们之前没有好好讲清楚,上一次你只告诉我你不是因为‘爱’才想我的,爱就像太阳一样。那你知道我对你有没有‘爱’的情感吗?”
人类忽然窘迫起来,耳朵尖微微发烫,避开它的视线又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睛看它一两眼,翠色眼眸边上薄薄的一层皮肤都稍稍流露出一点羞赧的红色。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强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话,语调比往常软一点点:
“我没有,”他很快地说,不知道是回答哪个问题。
伊西多说完后才开始懊悔,他试图转移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呢,对了,我们可以出发去西点店——”
“伊西多,”它念着人类的名字,声调稍微拉长,它的发音偶尔还是透露出一点不协调的迹象,“我发现你总是避开关于‘爱’的话题。你不想让我知道吗?”
“怎么会?”
伊西多说完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解释的话,话语硬生生停在了这半截。
“你承认的,爱像太阳一样,”
阿斯塔盯着他慢慢说,“虽然我不喜欢阳光,但是每次想到你的时候,还有你靠近的时候,会觉得心脏变得比往常更热,像是被太阳晒的发烫。我不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这是‘爱’吗?”
怪物的直率就像是毫不掩饰的刀刃一样,伊西多知道自己只能心甘情愿地走向刀尖,然后被刺穿。
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在人类世界中蕴含了怎样深刻的意义,仅仅只是对他陈述着自己的困惑,黑色的眼眸轻微地转动,倒映着手足无措的他。
“不是,”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不完全是这样,这种情况是很特殊的。说不定不是‘爱’——”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也有这种感觉,”
说出这句话,人类觉得他基本上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巨大的风险和自己心意马上就要被戳穿的惶恐推动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们是朋友。人类说的爱是不针对朋友的,除非你不再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否则就不需要担心关于‘爱’的事情。”
这句话总算是说服了阿斯塔。
怪物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多读一些人类的书籍,这样才能对他们的感情有更深刻的了解,否则它怎么会忽然对“爱”这个字眼紧抓不放,甚至忽略了最本质的不同?当然,伊西多和他是朋友,而朋友和所谓的“爱人”显然是不一样的。
朋友应该互相信任。
想到这里,它稍微往回坐了一点,重新感受到低落的情绪弥漫在心。
假如伊西多骗了它,那么这份友谊就忽然从头到尾都变成了骗局;但假如伊西多没有说谎,那它现在怀疑他,就无异于在朋友这个概念上划出深深的裂隙。
阿斯塔第一次感到往前走和往后走都让事情逐渐变得不可弥补。但它无法放下它的怀疑,同时也开始隐瞒。这很糟糕。
如果说……怪物下定决心,假如只是误会,那么它一定会找伊西多道歉。
但某种念头让它这样想时觉得自己踩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在它栖息的海域边缘有很多陡峭的崖岸,人类一旦从上面掉进海水中,就会被水面冲击得破破烂烂,甚至连救下他们都来不及。
有一段时间,阿斯塔想找到他们为什么总是失足的原因。它在水下窥探,却看见人类总是独自一人,他们只是久久地站在悬崖边缘,在差点失足滑落时甚至会扶住周围的礁石稳住自己。
但他们最后往往是自己主动向前迈出那一步。
没有人在后面胁迫,也并不是意外,是他们自己为自己选好了结局,他们早就知道站上悬崖之后会发生什么。
怪物从来不能理解,但它现在忽然觉得,这和它现在的内心有点相似。
*
阿斯塔走的有点仓促。不仅没有一起去逛西点店,连交谈也没有尽兴。但是怪物今天已经在外面待了太久,它分离出来作为分身的触手逐渐失去了力量。所以他们只能匆匆道别。
伊西多翠绿色的眼眸带着落寞,但他还是弯起眼睛微笑着告别,并且约好了下一次出来时一定要早早见面。
阿斯塔答应了,但它知道那不是真的。
它离开后,伊西多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他一动不动,直到墙上的挂钟响起,提醒他晚上的来到。研究所是完全封闭的所在,员工宿舍里更不会有窗户,对外界时间的感知完全依靠钟表和网络。朝任何一个地方望都望不到天空。
唯独星星在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人造的天空,还会随着时间转换而变化。伊西多第一次走进那片海时,他被宣判失去所有意义的那颗心在看见像是没有边界的天空时悄无声息地一动。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天空,就算是假的也一样。他当时想,要是能死在这里,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种圆满。
伊西多倚靠着桌子微微抬头,仿佛要从那堵雪白色的墙上看见什么。很快他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尝试。他坐下来,打开电脑,打开了熟悉的网站。不出所料,他看见了研究所发出的字斟句酌的“袭击-死亡”报告,在这里人们死去实在是稀松平常。
有时候是逃脱收容的怪物犯下的罪行,有时候是察觉彼此不能说秘密的人类隐秘地相互背叛。
不过这次死的人有点不同,他的身份特殊,是研究所许多重大项目的发起人。他最卓越且投入最多心血的项目是被迫中断的“黎明计划”,而新的黎明计划也正是在他的提议下发起。
还有一点,他是安全网络中关键的一环,他骤然的死亡虽然不至于对这个系统造成什么危害,但在有心人眼中,漏洞悄悄地腐蚀了不可撼动的研究所。
尸体的死因明显,是腹部的撕裂伤。
伊西多点开邮箱,发现了一封署名C区安保负责人约翰·克利夫的来信,他用这个身份发消息,研究员知道那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点开邮件:
“……老师,是你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伊西多却看懂了。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中,看着这条信息,微微勾起嘴角。约翰七年前就是一个敏锐的学生,到现在本来就不该毫无长进。但就算这样,他能做的也仅仅是怀疑,或者急切地发出一条消息来质问失去力量的老师。
他也知道,这猜测实在是毫无道理。
先不说伊西多已经被判断永远失去力量。翠鸟杀人的手法从来干脆利落,和血淋淋的现场毫无关系。在腹部留下撕裂伤费了他一些功夫,因为他习惯了用细长的刀刃一击毙命。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约翰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讲这件事。
他没有回复,直接关掉邮件。随后又开始失神。
想到资料室的凶杀案,就想到白日的那场追逐,他们当时靠的那样近,只差一层薄薄的木板,然而那一层薄膜却始终没有被揭下。就好像是仇敌一样,用尽全力地逃亡,听见心跳的声音。
又在几十分钟后拥抱在一起,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概是发现了他的走神,黑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它发出轻微的翻页声,伊西多回过神来,他看向白纸上的墨迹:
“你打算怎么办?”
世界意识问,“你还是不打算坦白。那么你决定瞒着它一辈子吗?”
这不是质问的语气。伊西多一天下来面对两个非人生物,它们似乎从来就学不会委婉。黑书当然希望伊西多能独立于阿斯塔看待问题,但眼下的情况还是让它忍不住这样问。
它继续写:“倒是确实。假如你的计划顺利,你就能成功地带着它离开。它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的另外一面,你那么喜欢它,你们一定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伊西多将手覆盖在这些文字上,他垂着眼睛,轻轻摩挲着纸面:
“……不,”然后他说,“到那个时候我不会骗它的。”
“我只是……在我成功地带它离开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风险。在我们都出去以后,我什么都告诉它。到那时我会让它做决定,假如它不再接受我,我会离开。你看,它现在在人类之中也能做好伪装,我知道它会过的很好,这就够了。”
他会告诉它他所做过的那些事。在这七年里,他知道阿斯塔是什么样的怪物,但阿斯塔却从来没有看到他小心翼翼藏好的另外一面。
因为他和怪物从前接触过的那些人类没有区别,甚至要更糟糕。他是个骗子,手上还沾满了鲜血,不管是人类的还是怪物的。
而他还要这样继续下去。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必须继续杀死一些人。
他的星星讨厌血腥,讨厌杀戮和死亡,而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和他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伴随着阴影般挥之不去的欺骗。黑书告诉他这个世界原本走向的灭世的结局,他心里想的却是,在世界和星星之间,他总是会选择它。
但假如阿斯塔不想要伤害这个世界,他也会像它一样做。
“都那个时候了,不说不是更好吗?”
黑书这样问,它完全不知道伊西多内心的那些念头。
“喂,世界意识,”
伊西多罕见地在它面前也表现得很温柔,连眼眸都亮起来。他喃喃道,
“你知道我喜欢阿斯塔,或者说,我非常非常爱它。但是现在不行,就算它好像离我很近,只需要稍稍诱导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也不行。在坦白之前谈论感情,和最恶劣的暴行有什么区别?我不会让它的爱建立在谎言之上,直到我有资格对它说出一切。”
“……有时候我看不出你的性格是伪装的还是真实的。”
“在它面前都是真的,”
伊西多又笑了笑,他不愿意再多说这个话题。人类合上书,终于找回了平时的状态,开始在电脑上处理最新获得的各种信息。
他思考着对什么势力应该说什么样的谎言,以及下一个目标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