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放手
随着血液的流失, 燕玦只觉越来越冷,眼前一阵眩晕。
呼出的白气在黑夜里轻若游云,转瞬消散于虚空中。
他抬起眼睛, 看着傅临。
傅临在笑, 如同刀口的蜜,危险, 惑人。他附在燕玦耳畔, 嗓音低沉轻柔:“付先生, 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燕玦说不出话,他确实很疼,不仅仅是肉身的伤口在作痛。
“很惊讶?”傅临猛地抽出匕首,腥红顿时自伤口喷涌而出,溅了一地。
燕玦闷哼一声,支持不住半跪在地,捂着腹部粗重喘息, 脸色煞白如纸。
涟涟血珠自冰冷的刃尖滴落,傅临活动手腕甩了甩, 目光垂落, 如同居高临下的神祇:“不喊, 也不跑吗?这样, 给你三十秒。”
听上去像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有三十秒的逃跑时间。
燕玦蓦然低笑,嗓音像沙石碾过,咳出几星鲜红。
傅临不悦地拧起眉:“你笑什么?不怕我杀了你?”
燕玦抬起头, 朱唇映雪,眸光寒凉,表情近乎悲悯。而后, 他艰难地站直双腿,挺起躯干,抬手给了傅临一巴掌。
傅临被这一巴掌打懵了,颊侧染上血印,怔忪地看着燕玦。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燕玦的力气,被血污浸透的手微微颤着,重新捂住咕咕冒血的腹部,一字一字道:“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喘口气,眼前阵阵发黑,星子乱迸,“我要是想跑,早就跑了……疯子。”
这声低喃近乎于无,若非四周太过寂静,恐怕只有他本人能听见。
他要是想跑,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境地?早在四年前就可以摆脱名为傅临的噩运,但他没有。
空气吸进肺里是冷的,吐出来如同掺着冰渣,五脏六腑撕扯着疼。燕玦再也支撑不住,倒地不起,把身体蜷缩成一小团,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寒冷与死亡。
但他知道,这是无用的。
他快死了。又一次。
于是他放松了身体,任由雪晶落满肩头,在黑暗中找到一束亮光,亮光的尽头是傅临——孤零零地站着,表情寂寥。那时候,他就是被傅临这种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姿态打动,所以直到最后也没有逃。
傅临走近他,看着蜷缩在地上轻微哆嗦的男人,明明是不熟悉的面孔,但在这一刻,却轻而易举地攥住他的心。
那双眼睛,那样的神情,与记忆中某张温润如玉的脸叠合——时光吹拂绿草如茵,将他带回那段被他小心翼翼珍藏的过去。
理智告诉他,“还魂”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谭,心却向他发出暗示:这世上并非没有奇迹的存在。
——你不是也曾午夜梦回过多次,他没有离你而去。
一些迹象风驰电擎般闪现:
燕玦曾告诉他,他有个弟弟叫乔今;
“卫伦”性情大变,中毒住院“付鸣”第一时间看他;
送“卫伦”回酒店后,“付鸣”对“卫伦”的称呼是“阿今”?而“卫伦”则喊他“哥”?
“卫伦”与燕玦认识,与“付鸣”认识。
“卫伦”也许不是卫伦;“付鸣”也许也不是付鸣。
……这世上匪夷所思的事还少吗?
就像他有时也会恍然,自己手上居然沾了那么多血腥,包括现在。
当啷一声,傅临低头看去,手中空空如也,指尖打颤,匕首落在地上。
久违的,居然感到害怕的情绪。
害怕自己的妄想,有一天忽然成了真,却又被自己亲手毁掉。如同那个大雨瓢泼的夏末秋初,无论他如何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终究是被大雨冲走了。
……
乔今是在半夜被电话吵醒的。他迷迷糊糊接通:“喂?”
“您好,请问是‘阿今’先生吗?付鸣先生正在我院抢救,可以请您来一趟吗?”
“……”乔今反应了会儿,登时一个激灵坐起来。
因为太心急,他出门才发现忘了带车钥匙。在给助理还是陆余打电话之间犹豫四五秒,他选择打电话给陆余,颠三倒四地说清事情原委。
“乔今。”话声不是从听筒中传来,就在身后。
乔今回过头去,即被抱住摸了摸后脑勺。
“别怕。会没事的。”
乔今带着鼻音嗯了声。
陆余显然也是匆匆出门,头发没来得及打理,一边翘起来一点,乔今伸手给他捋了捋。陆余开车载他去医院。
到了医院,燕玦刚好从手术室推出来。
乔今立即上去问:“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说:“脾胃大出血,再来晚一点就危险了。”言下之意是抢救过来了,“但还需要观察。”
乔今又问:“他为什么会受伤?是谁送他来的?”
“是刀伤,可能是被人捅了,你们还是报一下警吧。至于是谁送他来的,我们也不知道。”
燕玦被送进ICU,乔今进不去,隔着小小圆圆的门玻璃凝望戴着氧气罩的燕玦,眸光逐渐湿润。他的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了,为什么还会遭此厄难?到底是谁做的?
陆余去把费用交了,回来看乔今这样,宽慰道:“你哥哥会没事的。上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不会轻易收回。”
二人在走廊的长椅上熬过后半夜。
陆余买了早餐,劝他:“吃点吧。”
乔今没什么胃口,还是点点头,吃一口小笼包,喝一口豆浆,想起来问:“陆声呢?”
“给他打过电话了。”陆余说,“剧组那边我也帮你请了一天假。”
乔今感激他的熨帖,不等他说谢谢,陆余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敲了一下他脑门:“我是你男朋友,这点小事是应该的。”
乔今有了点笑意。
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乔今睡眠不足,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吃完早餐,陆余对他说:“枕我腿上睡一会儿吧。”
乔今有点不好意思。
陆余笑:“又不是没枕过。”
他说的是施洛伊一起拍合体海报那次。
乔今确实身体疲倦,便乖乖下,枕在陆余腿上。
陆余问:“我腿的感觉怎么样?”
“有点硬邦邦的。”乔今实话实说。
“那叫结实。”陆余说,又问,“那次你是不是在看我那里?”
“……”
“是不是早就看上我了?”
“…………”乔今臊得不行,想起来,被按住。
陆余笑:“看吧。我不怪你。”
乔今耳廓通红控诉:“陆老师,你耍流氓!”
陆余:“对我男朋友耍流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这么说说笑笑,乔今逐渐心头安稳,闭上眼睛。
陆余抚摸青年的头发,眉眼间尽是爱怜温柔。
……
燕玦做了一个梦。一个过于美好的梦。
还是在大学校园期间,也是冬天,建筑风景一片银装素裹,冷得让人牙齿打颤,著名的情侣湖畔也变得人烟稀至。
燕玦却觉得很好,能跟喜欢的人光明正大地走在□□下。尽管北风呼啸,细雪纷纷,相牵的手将彼此的暖传到四肢百骸。
他们绕着湖畔,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有人来,他想松手,傅临却执拗地握着,不肯松开。
燕玦开玩笑:“难道你要一辈子都不放开我的手?”
傅临说:“嗯。”
燕玦愣了一下,眉眼弯弯笑起来,五指将男人白皙秀颀的手收紧,“那我也不放开。”
但最终,他们的手还是放开了。
眼前人影幢幢,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一道声音像从水底发出:“哥?……哥?!”
燕玦努力辨认:“……阿今?”
被氧气罩拢住的声音十分微弱,乔今握住他手:“哥,是我。”
燕玦茫然地看着那张原本属于卫伦的脸,半晌说:“你样子变了。”
“……”乔今伤感地回答,“我们都变了。”
问医生能不能拿掉氧气罩,说可以,乔今小心翼翼取了氧气罩,燕玦的声音得以清晰流出:“就算模样变了,还是……”尾音付诸叹息。
乔今:”我们还跟以前一样的,哥。只要你在,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你不能丢下我。”
燕玦虚弱地笑了笑。这条命能捡回来,唯一让他欣慰的,就是能再次见到乔今,他从小看护到大的弟弟。
燕玦醒了半小时,精神不济又睡过去。
在陆余的劝导下,乔今与之回了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得体的衣服。陆声小朋友担忧地看着他们,陆余摸摸他脑袋,问他有没有乖乖吃饭。
陆声扭过头去。
乔今打起精神:“我给他下碗面吧。”
陆余酸溜溜道:“我也要。”
乔今笑:“好。都有。”
三人吃了顿迟来的午饭。
吃完饭,乔今婉拒了陆余的陪同,让他好好歇息,由保镖护送去医院。
他给燕玦买了些住院的生活用品,营养补品暂时用不到,燕玦的胃刚做完手术,接下来一星期连流食都不能吃。
到底是谁将燕玦伤成这样?乔今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是路上偶遇持刀狂徒?
乔今蓦地驻足,看着前方站在病房门口男人。
……傅临?
若有所觉般,傅临侧头望了过来。
乔今心口倏地一悸,傅临的目光太冷了,简直就像从深海五千米的水里投射出来的,又深又沉。同时,他的视线暗含深意,像在探究什么,仿佛对乔今的存在感到稀奇、困惑,而又含着那么一丝情愫——那并非是针对乔今的情愫,而是将其当成媒介,看着其他的什么人。
乔今硬着头皮走上去,礼貌而疏离地问:“傅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傅临未置一词,仍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打量乔今。
乔今刚要再问一句,忽而凝住目光,傅临的大衣纽扣旁,沾着两滴已经变成红褐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