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相见时难
这一刻,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
四周闹市的人声鼎沸霎时间如潮水般退去,边子濯的视线穿过人来人往的人群,定格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与他。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
那个在梦里回想过无数遍的人儿,那个让他背负罪孽与深爱,让他日日魂牵梦萦,却又心甘情愿被枷锁困住不敢踏出半步的人,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边子濯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阿离,阿离,阿离。
脑子里除了这个名字,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姜离的眼睛,眉毛,还有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却微微上扬的嘴角
像是牵着丝,一颦一蹙,都牵着边子濯心头最细最疼的那处软肉,教他几乎忘却了呼吸。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身体的每个肌肉都在叫嚣着。
是了,他想就这么冲上前去,将姜离再度抱入怀里。想就这么大喊一声,唤他回眸,唤他重新看向自己。
没错。
边子濯足尖一动。
他想这么做,他要这么做。
唤住他,抱住他,亲吻他,再也不放手。
——然后呢?
突然间的,一股子刺骨的寒意从胸口那处伤口蔓延,以极快地速度,沿着边子濯的脊椎,直冲大脑。
然后呢?看到姜离厌恶至极的眼神,看到姜离亲手再次将自己推开,看到他拒绝自己的亲吻,再次用刀刺入自己的心口?
边子濯忽然觉得喘不上来气。
浑身冷汗如雨,心口的剧痛让他微微张开嘴,堵在嗓子眼里的话像是带着刺,怎么也说不出口。
身侧,元昭猛的瞪大眼睛,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倾涌而出:“二少——!!!”
“唔——!!!”
姜离浑身剧颤,猛的回过头去。
眼前,人头攒动,行人来来往往,喧闹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
姜离微微喘着气,双眼在人群中四处看着。恍然间,胸口处开始细细密密地隐痛起来。姜离伸手捂住胸口,整个人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面色愈发苍白。
“嗯?”宛平延的脑袋凑了过来:“姜公子,你怎么了?”
宛平延的声音仿佛将姜离从深海中猛然拉出,姜离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他:“没、没怎么。”
“什么啊,你怎么突然流了这么多汗?”宛平延皱眉看着他,伸手掏了帕子帮他擦着。
“没事、我没事……”姜离喃喃着,像是在回答宛平延,也像是在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不好的事而已。”
宛平延似懂非懂:“不好的事?”
“我们走吧。”姜离伸手拽住宛平延,眼神冷冽:“镯子,不要了。”
“啊?好吧……”
熟悉的身影随着人流缓缓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边子濯才收回自己的视线。他微微垂下头,放下了捂着元昭嘴巴的手。
浑身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边子濯猛的倒退几步,背部“碰”地一声靠在墙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张开嘴大口喘着气。
“呜……”
“皇……公子?公子!”元昭赶忙抹掉眼泪,伸手扶着边子濯:“你怎么样?”
从心口蔓延的寒意与痛楚霎时间穿透五脏六腑,边子濯疼的浑身发抖,但仍旧固执地咬牙硬撑着,抬眸望向姜离背影消失的地方。
元昭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几颗药丸来:“阿哲说,公子发病了就需要赶紧吃这个,公子,快……”
“吃那个有什么用?”突然地,一声冷哼从两人身侧响起,赏伯南从巷子暗处走了出来,他脸上冷若冰霜,垂眸看了看身前狼狈地主仆俩,冷笑一声道:“好久不见啊,大虞的皇帝陛下。”
边子濯抬眸瞥了赏伯南一眼,他已疼的满头冷汗,可眼神却犀利如锋:“赏伯南。”
“我在通关口抓到了冒充你的冒牌货。”赏伯南寒声道:“你煞费苦心骗我的目的,就是在这里发病等死?”
边子濯笑了一声。
赏伯南看了看他,半晌,指着身后的马车道:“扶他上车,快点。”
–
–
日薄西山。
边子濯的心疾,总算是在日头最后一丝阳光落入地平线的时候止住了。
赏伯南在一旁的盆里净了手,缓缓站起身,皱眉道:“这些年你发病都是这种症状?”
边子濯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真亏你没给疼死。”赏伯南擦了擦手,将帕子丢到一侧,道:“张哲就是这么给你治病的?”
“跟张哲无关。”边子濯道:“他劝我不少,不过我不听罢了。”
“所以?赏伯南继续损他:“没想到大虞的皇帝成了这副德行,你说若是我现在将你挟持,让王爷带兵北上大虞,你会不会灭国?”
边子濯笑了一声,撑起身子随意靠在床边坐着,轻声道:“你可以试试。”
“啧。”见自己吃了亏,赏伯南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道:“见到姜离了?”
边子濯抿了抿唇,不说话。
“他现在活的不错。”赏伯南盯着边子濯,道:“你知道么。若不是因为我一直保护着他不被你找到,姜离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边子濯转眸看向赏伯南,犀利的视线几乎要将赏伯南从头到脚扫个遍。
“你知道他三年前刚来到天雍是什么鬼样子么?他那会儿嘴上说的倒是豁达,但早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我费了多大劲,才将人救了回来。”赏伯南凑近边子濯,道:“从那时我就在想,我绝对,不会让他被你找到。”
边子濯闭了闭眼,道:“但你却让他去了青楼。”
赏伯南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神色有些暗淡:“是。”
“雍京城内最繁华的卧花楼,还是卧花楼内最有名的头牌。”边子濯轻笑道:“赏伯南,你若是能改掉这个拐弯抹角的做事方式,现在天雍的皇帝就不会是那小屁孩,而是你家王爷了。”
“少在这里指责我。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在天雍城里有眼线,我也知道你早晚会发现姜离。”赏伯南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是边子濯,你不要觉得我全都是在帮你,这都是因为姜离。”
边子濯听到这里,一下子闭了嘴,又不说话了。
“姜离到现在都忘不了你。”赏伯南兀自喝着茶,冷笑一声道:“多讽刺啊边子濯,你对姜离做的事,我甚至作为你的朋友都看不下去,可姜离这三年,看似已经放下,可每每我摸他的脉,我都知道,他在撒谎。”
“我给他用了最好的药,心疾好歹是压下去了,可他仍旧没有从过往中走出来。”赏伯南看向边子濯,道:“就好比,他现在背对着站在悬崖边上,他看不到身后的深渊,以为足下站的很牢固,但只要稍稍后退一步,便会落下去。”
边子濯张了张嘴,随即紧咬牙关,下颚线崩得笔直。
“你也是,边子濯。”赏伯南道:“堂堂一国之君,被个心疾折磨地死去活来,你想怎么样,想让天雍的邻国大虞再度陷入混乱么?”
边子濯垂着头,半晌,道:“赏伯南,我应该谢谢你。”
赏伯南哼了一声,转头愤愤然又给自己倒满了茶:“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来了天雍,便好好想想你要怎么做罢。”
边子濯道:“我不打算怎么做。”
“嗯?”赏伯南愣了愣,转头道:“你说什么?”
边子濯默了默,沉声道:“你不是说,阿离现在正背对着站在悬崖边么?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刺激他,不要让他想起那些事,他就不会后退,是么?”
赏伯南瞪大眼睛看着边子濯,有些不可置信道:“边、边子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边子濯继续道:“不要让他看到我,不要让他发现我,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挺好……”
“喂,边子濯。”赏伯南猛的站起身走到床边垂眸看向他,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就这么逃避掉么?”
边子濯顿了顿,道:“如果你认为这是逃避,随你。”
“你什么时候成这样了,边子濯!”赏伯南怒骂一声,伸手拽着边子濯的领子,喝道:“你跋山涉水来天雍,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一句,你什么都不打算做?!”
边子濯任由他拽着自己的领子,只见他缓缓抬起眸子来,一双眼眸黝黑地深不见底。
“我能做什么?”边子濯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虚无缥缈地好似根本都抓不住:“从小时候在北凉城,再到瞿都……自始至终,我带给阿离的都是痛苦,我好像一直在伤害他,虚情假意地、自以为是地……这三年我想了很多,或许保持现状才是正确的。”
赏伯南瞳孔骤缩,狠声道:“边子濯,你知不知道,姜离他直到现在都——”
边子濯打断他,道:“阿离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你说他放不下我?那是放不下对我的爱?还是放不下对我的恨呢?”
赏伯南道:“边子濯,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他对你没有情,他何至于此!”
边子濯突然自嘲地笑了:“那你觉得,阿离会原谅我吗?”
赏伯南的动作猛的顿住了,他缓缓松开边子濯的领子,道:“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
边子濯垂下眸子,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声音低沉:“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绝对的,那我宁可不做尝试。”
“何况,没有谁是放不下谁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那你呢?边子濯。”赏伯南盯着他的双眼,又重复了一遍:“你自己呢?”
边子濯抿了抿唇,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我意已决。”边子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