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轮椅大佬
08
“两次?”老人显然也有些意外,“我以为你的部队不在前线。”
“确实不在前线。”
阿尔兰·瓦伦丁目光平静注视着面前的篝火,“不过我去了两次的维斯利尔救援行动。”
“你竟然去了那里?”老人的神色也有些微微的震惊,“去过那里的人可是十死无生,你还能保下一条命,实属幸运。”
阿尔兰·瓦伦丁点点头,每当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们总会这么感叹一遍。
他也的确认为这是幸运,即便他每一次也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维斯利尔救援行动是整个世界救援历的一次无法忽视的惨痛历史。维斯利尔是原本修兰区首都西部的一处经济重镇,纺织业和畜牧业发达,也是一个旅游城市,它单面邻水,易守难攻,当时有大约三千个平民(且都是妇女儿童)被作为人质单独关押在反对派的监牢中,反对派通过电台直播了他们的需求,要求各国政府释放他们已被捕的首脑,否则就屠城。
救援行动分为两次,进行第一次的时候,人们也没有想到还会有第二次。时尔洛斯抽派了最近的所有部队部署救援行动,也是这次救援行动中占比最多的一方政治势力——但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称赞的,是时尔洛斯对反对派的“斩绝”行动,彻底激怒了反对派的残余势力。
政府归政府,军队归军队。
他们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更何况这一次的事件只是为了救援。
到现在这场惨烈的救援行动还深深镌刻在当地人民的口口相传之中,反对党抱着必死的觉悟,铺设毒气,催泪瓦斯和生物病菌,他们的飞机和士兵全部进行了自杀式攻击,立誓要带走各国部队中最精锐的那部分,所有救援队原本计划好的路线和方案全部行不通,最后变成了血拼:
手无寸铁的医生和武装部队血拼,联络员和维和后勤人员用身体护住离开的孩子们;因为核心的战斗人员必须前往更深处的炼狱:维斯利尔监牢。
那一天血染红了拥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护城河,三千多妇女儿童救出了一千八百人,而不同国家的救援队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阿尔兰所在的救援小队也折损了接近一半人。
已经没有人能说出值不值得了,不过起码去的人自己都觉得值得。
这次救援行动打绝了一批当时的精锐,反对党残党带着剩下的人向北方撤退,第一次救援行动就此宣告终止。
而第二次救援行动的发生是仅仅一天以后,剩余的人们自发前往已经毫无人烟的维斯利尔,去救援还可能活着的伤患。虽然政府给他们的命令是“撤离”,但他们没有放弃行动。一群已经经历了殊死战斗的人又回到了那片触目惊心的战场,他们中甚至有大批的人已经患上创伤应激障碍。
“我知道,维斯利尔,我知道……”老者喃喃说道,“那和地狱差不多,我听他们说,地狱也不过就是那样。”
阿尔兰·瓦伦丁并不常常回忆过往。他去过两次维斯利尔,那时他的职衔是上尉。
相比于其他人来说,他一直更加的铁石心肠,他没有任何应激创伤,行动力也很强,他本应遵从时尔洛斯总部的意见,收队回去报告伤亡和损失,不过那一次他和其他人一样,假装电台坏了,把往中央的电台扔进了护城河里。
第二次对人们造成的创伤更大,他们意识到当战斗结束之后,只有痛苦和死亡不断地留下。中了毒气的孩子、满地的残骸断肢、如今还生龙活虎但过两天就必死无疑的牧师……他们要在那些尸体的山中,那些还留着求生意志的人们里,找出真正还有活下来希望的人,并把其他人留在那里。
“阿利克西当时也在那儿?”老人问道。
阿尔兰·瓦伦丁停顿了一下:“当时我们不知道,但应该是他。东国人的长相……很好认,不是吗?”
这件事和前独立国人没关系,当时他们最近的通讯基地离维斯利尔有五十多公里,时尔洛斯和前独立国关系紧张,情报不互通,医疗资源不共享,当时也有一些前独立国救援队的人自发地加入了这场救援活动,不过他们都默契地换上了国际卫队的衣服,现在也无从查证了。
那一天,人们只有善意和互助,每一个时尔洛斯来的士兵都能认出时尔洛斯人的标准特征:高高的眉骨,浅绿色眼睛,深色的头发和比一般人都要高大的骨架。
阿利克西很有名,也很好认,具体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作为“枫”的敌人来说。
那个被前独立国养大的东国弃婴,长成了万中无一的顶级狙击手,他的狙击镜所及之处就是他的天下,他射杀一切领地的侵入者,不论是一千米以外的敌军高官的头颅,还是高空飞行的侦查战斗机,(阿利克西的火箭弹也打得极准),他的战绩随着战场上无处不在的传说已经被神化了。
而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也一样被传说在神话之中,他们有人说他能凭借肉眼看到三千米外的一直鹰,更传奇的描述是,或许前独立国已经对阿利克西进行了人体的改造,他们确信他们在阿利克西的眼睛里藏了点不为人知的秘密,以此培养出一个无人能敌的狙击手。
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在他们的阵营中,活着见过阿利克西的人很少。
时尔洛斯高层死也想要把阿利克西做掉,传闻中,阿利克西也的确好几次“死了”,不过这一切也都在战后消弭不见了。一直到今天,许多人也觉得,阿利克西大约是真的死了。因为战争从来就吞噬天才,或许死在战火里,才是“枫”的死神的宿命。
阿尔兰·瓦伦丁,高级军官,文职,情报部出身,当他在维斯利尔干脆利落地杀了扑过来堵门的反对党时,他听见了穿透硝烟的清音。
前独立国的人会使用一种叫做哨枪的东西,它是轻型的武器,体积和重量都足以让孩童拿起,一般是配给战斗经验不那么强的岗哨使用。它的子弹和膛线都是经过加工的,子弹射出时会在空气中带出哨子一般的响声,十分清越,所有人都对这个声音拥有着极强的敏感度。
阿尔兰·瓦伦丁和其他几个小队成员立刻抬头,找到了哨音的来源地。
一个穿着一身漆黑作战服的狙击手正坐在一面矮墙边,手边放着一个背包,里边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枪支和武器,他手里拿着两把哨枪,刚刚几发点射已经打完,正在装填新的子弹。
他没有穿任何一方的作战服,漆黑如同长夜。纯黑的衣物在这一片黄沙堡垒中是一种作战保护色,只要有阴影的地方,几乎就会消失不见。
他看见作战小队的视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左手,手背朝向他们,一个禁止的手势。
阿尔兰·瓦伦丁让自己的作战小队停止脚步。
他们的人已经筋疲力尽了,硝烟、血的味道、呛人的硫磺,还有头顶毒辣的日光,让所有人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随后,他见到这个狙击手眯起一只眼,枪口方向对准另一边的排水道,一发打中从水沟里冒出来的反对党。还没有来得及掷出的手雷在半秒内原地爆炸,如果刚刚作战小队只顾撤离,那么必然被伏击中而折损。
那个嗓音温润,磁性,同时也冷冽,像一块冰撞入滚烫的砂土。
“可以通行。”
不是修兰区的两种语言,也不是时尔洛斯语,明明白白的前独立国语,他们习惯发颚音和软腭音,音调低沉,尾音往下滑,沉敛而别具一格。
是个前独立国人。
小队人员都像是听见了一声警钟一般,心中一震,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这许多,他们能做的判断是:这个狙击手看起来并不打算成为他们的敌人。
他们要赶紧将队伍里的五名女孩送出安全地带,随后再迅速返回,营救更多的人。
阿尔兰·瓦伦丁用前独立国语回了一声:“感谢。”随后就带着队伍迅速地通过了眼前这片短暂打开的通路。
他们明白这个狙击手在干什么,他正在守这个西南角的通道,三面空旷地带,最危险的区域,但因为地形限制,许多人不得不通过这里进行撤离,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守住这一个关口,至少有上百人能从这里顺利地逃离。
他队伍里有人用时尔洛斯大叫着:“哥们!我的子弹留给你!”
随后他们将弹夹包抛了上去,不管口径是否能对得上和对方能不能听懂,不过他们都看到了狙击手身侧大大小小的装备,他们坚信总有一把能用的枪,能配上他们的子弹。
那狙击手没继续说话,只又比了个让他们快走的手势。
战火中充满了这样短暂的相遇,即便下一刻再见就是以性命相搏的敌人,但这并不干扰他们此刻的感激和获得的力量。
阿尔兰的小队一共八人,他们这一次撤离中救了五个小女孩,还捎上了两个重伤员,把他们全部送回了基地,随后又返回了原处激战。
后来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再经过那个西北的角落,因为它作为一个战术地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到了后半天,敌人的攻击重心已经转移,他们改为投掷汽油弹和燃烧瓶,还封死了监牢的大门,想要让里边的人全部缺氧致死。
阿尔兰·瓦伦丁那天回去后也不知道那之后,那个一身黑衣的狙击手是否还在那里坚守,直到晚上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说:“兄弟们,截获的上层线报,阿利克西今天也在维尔利斯。你们有人碰到他了吗?”
很快有人会回忆起了这一战中神奇的经历,不断有人说有一个暗处的狙击手帮忙打掉了即将开启的毒气弹(这类毒气弹采用混合化合触发,只要破坏外壳就能阻止反应开启),掩护了许多人的撤退,所有人的经历和回忆慢慢重叠。
漆黑的作战服,带着哨音的枪械,低沉如冬风白桦一般的嗓音。
原来那就是“枫”的狙击之神阿利克西,原来那就是他们噩梦中的敌人。
一面之缘,没有人看清阿利克西的脸,他惯常戴墨镜,作战帽的帽檐压得非常低,轮廓的确比其他人要清秀许多,但身材要比其他人高,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而隔天的第二次救援行动,任务主要是撤离和医疗,这一次其他人的报告中都称,这一次没有再见到阿利克西,或许他经历了第一夜的战斗后已经撤离,以他的警觉程度,是不会等着军情局的人来抓他的。
不过阿尔兰·瓦伦丁的确是在第二天见到了他。
他在检查逃生通道时,发现了一条很稀有的地下污水管道,已经干涸了,他打算进去看看有没有伤员躲在里面,随后与一个穿着时尔洛斯军装的人狭路相逢。
毫无疑问,军装是从死尸上扒的,因为那人身边还躺着那位被扒了衣服的可怜的伙计。那人陷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脸,察觉他的脚步声后回过头,吹了声口哨,示意自己的友好和清白:这人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借身衣服。
很随性的口哨,远比昨天放松。
阿尔兰·瓦伦丁根据他手里的哨枪,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其实他有一瞬间以为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下属把阿利克西杀了,随后拿到手的战利品,但随后那人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打消了他的这层疑虑。
在这一瞬间,阿尔兰·瓦伦丁已经知道,自己的情感已经偏向这个传说中的敌人,他发现他还活着,也和其他人一样为此感到开心。
墨镜,压低的帽檐,和昨天一样的温和,却别有一番凛冽的味道。
他已经完成了装备的收捡,顺手把四条子弹带扔给他,说的还是前独立国语,发音干脆利落:“用不了,还给你们。”
他说的是昨天小队成员们给他的子弹。单凭涂了迷彩的脸就能认出阿尔兰的身份,看来阿利克西的记忆力很好。
他们是文职小队,用的是RAC-37手持轻型冲锋枪,杀伤力的确暂时及不上他的那种常用武器。阿尔兰·瓦伦丁拿回子弹带,随后听见阿利克西问道:“有50BMG吗?”
他要的是某种大口径子弹,阿尔兰·瓦伦丁说:“我没有,不过楼上有一支冲锋小队,他们应该有。”
“瓦林卡。”阿利克西说,随后他从他来时的方向离开,挑了上去。
“瓦林卡”是前独立国中的“谢谢您。”比起平常的“谢谢”,这句话中独立了一个表示尊敬的敬语尾缀,是十分郑重的,属于个人的郑重致谢。
后来“瓦林卡”是阿尔兰·瓦伦丁学会拼写的前独立国语。在此之前,他都只会听,但没有学习拼写。
阿利克西成功要到了他要的大口径子弹,填充了自己的装备,随后穿着他那一身时尔洛斯军装,混入了返航的车队。
没有人是快乐的,时尔洛斯的士兵们从最富庶的地方前来,来到眼前这片炼狱,空气中焦尸的味道触动着人的神经,每个人都在强弩之末。
阿尔兰·瓦伦丁并没有上那辆装甲车,因为文职人员的车和护理部队在一起,落后他们两个车尾,完全看不清人影。装甲车驶出一段时间后,前边的车辆中忽而传出口琴的声音,和昨天的哨音一样清冽,瞬间软化了起了所有人绝望的神经。
口琴不是时尔洛斯本土的乐器,这批年轻的士兵也没有见过有谁擅长这个。
那是一曲悠长婉转的曲调,清丽抚慰着所有人的灵魂。漠漠黄沙,灼灼烈日中,口琴的悠长如同溪流一样幽幽流入人的心脏,将人带回内心平静的地方。那是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曲风和曲调,仿佛顺着乐声流淌,他们可以走入一所静谧的丛林木屋,那里覆盖着寂静的冰雪,而屋内燃烧着温暖的篝火。
当然,后来这帮人知道了这首曲调的名字是《扬卡溪边的枫叶林》,十分动人优美的一首小区,除了它后来变成了前独立国广为人知的、一起对抗时尔洛斯人的战曲以外。
其中一些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枫林下要埋葬敌人的头颅。”
“用鹰犬的血烧火,用走狗的骨祭灵。”
或者“她期盼着远方来的礼物,飘荡胜利的炊烟”。
……
车辆落地后,阿利克西就混入了人流,再也不见。阿尔兰·瓦伦丁也并没有去找他。
或许那天的队伍里,只有阿尔兰·瓦伦丁一个人识别出了阿利克西的身份,不过他没有说出去。
战争的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往后的无数岁月,都不比在前线的日子更加漫长。
每个人都会将前一天的事情抛诸脑后,因为记忆好的人是熬不过这种残酷的时光的。
如果记得那个给你带来欢笑和温暖的战友,那么亲眼看着战友死去的伤痛就会永远伴随着你;如果记得那个必须被抛弃的、送死的同伴,那么此后余生,都会受到这一场景的折磨。
阿尔兰·瓦伦丁从来是军队中那个特殊的人,他铁石心肠,没什么情感波动,他认为战争的目的只是战争,而尽快结束战争才是他们要实行的手段和法则。
他严苛的程度一度能让同办公室的新人吓得不敢吃饭——此处还有一个情报处久远的笑话,是阿尔兰·瓦伦丁认同了发展亲和力的必要性,努力学习了微笑,然后第一次实践后,被他致意温和微笑的几个新人连夜送上了检讨。
阿利克西这个名字和那段岁月中其他人的名字一样,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被他放入记忆的盒子中尘封,再也没有拿出来过。直到这个名字彻底沉寂,直到前独立国和“枫”都已成为幽灵。
直到他听见头顶的古钟被一枚两千七百米外的子弹撞响。
*
阿尔兰·瓦伦丁的陈述并不是很动人,可以说是平铺直叙,和他平常一样没有任何音调起伏和情感波动,只有对于细节的阐述上,他保留了他一直以来的冷静和锐气。
楼上的荆榕听着铃兰花里的声音,往肉汤里加入切好的青椒和土豆,盖上锅盖,随后去切黄油。
锅里煮沸的肉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香味已经飘了出来。
626说:“哥们,原来你老婆对你这么有印象。你还有印象吗?”
荆榕已经跟着阿尔兰的声音进行了回想。
但实在遗憾。他摇了摇头:“不记得。”
他距离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太远太远了,远到他仅仅只能记起自己离开前想要做什么:无非是两件事,活下去,还有救助活下来的那些同伴的亲人。阿利克西已经是前独立国的一只亡魂,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不必太多,认识他的人也更不用多,包括他自己。
从前经历的战争、训练,乃至于荣光,都会消失,现在的他活在当下。
还是那句话,记住太多往事,对士兵们并没有好处。
“那时我甚至还没有成为大世界执行官。”荆榕说,“之后我的记忆碎过一次,有关那次救援行动,也没有任何印象了。”
这件事的确十分遗憾。
“不过,这么说,他在我遇到他之前,就已经见过了我。”荆榕切好黄油,把他们夹进面包片里,放进盘中,若有所思起来。
626仔细一琢磨:“对哦!你那个时候都不知道他是你老婆。这就是缘分!兄弟!”
时间和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复杂和奇妙,许多以为是第一次相见的人,实际上已经重逢了很久。
荆榕做了青椒、土豆和鸡肉的浓汤,配了黄油面包片,还有一些风干的牛肉,在船上;这一顿已经称得上是盛宴;他把这些装进了篮子里,随后提进最下层的密室。
他回来之前,阿尔兰和老人、报童的八卦时间已经停止了。报童看他的视线变得更加崇拜。
荆榕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神色如常地过去,在篝火边坐下,分装餐食。一份一份地发,他先给了孩子,随后是老人,一份留给重伤的隼,剩下两份他和阿尔兰平分。
荆榕站起身,过去帮阿尔兰调整了轮椅的桌板,铺上一块干净的布,随后再放上那份饭。这一切动作都十分细致温柔,阿尔兰·瓦伦丁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视线落在他胸口。
荆榕将铃兰胸针别在了衬衣上,明晃晃的。
荆榕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乌黑的眼眸微微一弯,照着他的影子。
那意思是他已经全部听见了。他完全不掩饰。
阿尔兰·瓦伦丁向后一摸,果然在轮椅的架子上找到了他的窃听器。
阿利克西此人的确深不可测,这种时候竟然反将他一军。他承认自己的确没有预料到。
阿尔兰·瓦伦丁不动声色地收回了铃兰花,按下了关闭按钮,随后开始安心吃饭。
这是他第一次吃到阿利克西正儿八经做的饭,没有想到味道格外的不错。
报童已经首先叫了起来:“好吃!您居然如此擅长烹饪!”
老人也盛赞了这顿饭的美味程度,随后和荆榕讨论了起来前独立国的美食佳肴:“小伙子,我必须承认,前独立国的干酪还是最好吃的,他们寒带产出的高山牛奶与别的地方不同,听说那一种牛现在也没有人喂养了。”
荆榕笑着说:“您很会品味美食,不知道您是否尝过鲨骨湖附近生产的干酪和牛奶?那是前独立国最美味的干酪。”
老头子是自卫队出身,和前独立国交集更深,可以聊的话题自然有更多,荆榕十分尊敬他,他坐在地上,一边看着篝火,一边和老人尽兴地聊着天,聊到投机处,他们拿出船上瓶装的伏特加干了起来,一顿饭吃到了深夜。
阿尔兰·瓦伦丁一看就知道两人聊四小时打不住,他先提议:“我们先上去了。”
他还没有忘记今晚的正事:他还有伪装的电文要发。
“好,你们去吧,我和阿利克西还想聊一聊。”老爷爷有一种终于找到酒友的兴奋,他准备大谈往事,荆榕先对他笑一笑,随后仿佛是出于礼仪一样,起身送阿尔兰出去:“我送您。”
阿尔兰·瓦伦丁暗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那意思是:不要装。
荆榕才不管这么多,他俯下身,做了一个让阿尔兰·瓦伦丁心脏一停的动作——他吻了吻他的脸颊,说了一声:“晚安,先生。”
仍然是前独立国人的贴面礼。
外面看不出来任何破绽,但对于时尔洛斯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吻。
阿尔兰·瓦伦丁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他的视线也没有继续在荆榕身上停留。
报童虽然很想继续跟偶像一起陪老爷爷吃饭,但也忠于职守地跟着阿尔兰·瓦伦丁回到了船舱内,辅助他进行编译工作,同时给他放哨。
阿尔兰·瓦伦丁的思绪也渐渐收归原位。
这项工作并不复杂。
阿尔兰·瓦伦丁随笔写出了一个故事,虚构了一起登船后的事件,说“隼”被捕后从船上逃脱,“隼”的同伴使用海上快艇将他截获,其余人已经追了出去,但去向不明,船上发生了死伤,还有两人幸存,但他们截获了“敌人”的医疗物资,他们决定继续航程,仍然可以将截获物资安全送上口岸。
在这个故事中,他详细地阐述了所有这起行动中的重要信息,编写得天衣无缝。
同时,阿尔兰·瓦伦丁为了保证物资送上岸后仍然受控于他们手中,他表示,敌人的物资设置了险要的打开条件,一旦密码错误就会遭到损毁,他和剩余的同伴正在全力破译中。
随后顺手写了一串复杂的计算机编码过去。
二十分钟,他得到了修兰区船港口岸的回复:密切重视,等待您的安全回归。
悬着的事情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结果,他松了口气。
至少货物可以平安抵达口岸了。
阿尔兰·瓦伦丁并不是常规类型的文职人员,他曾经数次左右战局,情报人员的工作更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谎言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它两侧必须有真相护送。”
写至深夜,海面风平浪静,阿尔兰·瓦伦丁让守在门口的报童先回去休息——毕竟接下来的这段航程中,已经安全了,他们正好有充足的精力养精蓄锐。
报童说:“我不困,我待会儿下去听爷爷和那位哥哥聊天,先生,我刚刚下去过一次,你没发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正在聊女人。”
阿尔兰·瓦伦丁灰蓝的眸子微转。
他将桌面上的东西清理干净,随后躺在床上,打开了铃兰花接收器。
另一边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是阿历克西压低的笑声:“是吗?我喜欢这个类型。”
随后是一些笑声。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后,关闭了铃兰花,将它随手扔到了一边,动作根本称得上冷酷无情。
阿尔兰·瓦伦丁善于解决自己的情绪和情感,对自己和对他人都是一样的残酷;比如此时此刻,睡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没有任何犹豫,他带着倦意,盖上被子入眠了。
睡着后他的脊背仍然疼痛。他今天白天过度使用了自己的腰部肌肉,止疼针带来的效果正在过去;如果在平常的时候,他会疼醒,但今天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太疲惫了,他没有醒来,只是在梦里持续地忍受着疼痛。
随后,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腰椎;不冷,只是凉意,好像夜晚打翻了被子后那阵轻抚过的风,这种凉意迅速安抚了他的神经,就像当初那阵口琴声安抚了战火中的绝望一样,他的睡眠变得更纯粹了,疼痛被减弱得接近于无。
阿尔兰·瓦伦丁在睡梦中冷静地嗅到了干净的清香,一种曾经出现在他被子上的香气,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探寻,他结束了工作,满心满眼认真思索的,只剩一个想要认真询问的问题。
“你喜欢哪个类型?”
随后他听见了一声回答,不过回答的内容具体是什么,他也记不清了。
第二天清晨,阿尔兰·瓦伦丁察觉,自己在一个男人的怀中。
比他预想的好一点的是,这个男人是他熟悉的那个人;比他预想的糟糕一点的情况是,这个男人没有穿衣服。
可能穿了裤子,但是没有穿衣服。上半身裸露。
阿尔兰·瓦伦丁的大脑宕机了一下,没有反应。
等到意识过来后,他以两根手指礼貌地戳在荆榕的腹肌上,往外推了推——当然推不动,但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反对和抗拒。
即便是特等床铺,船舱内的床铺空间也不是很大,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还是有点逼仄,不要说荆榕和阿尔兰的身高都不算矮,他们肌肤相贴,薄薄的被子里是对方身上的体温。
荆榕隔着被子轻轻握着他的腰:“还可以睡一会儿,你刚睡了三个小时。报童说你很晚才休息。口岸那边又回电了一封,我替你回答了。”
提及正是,阿尔兰·瓦伦丁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问道:“是什么内容?”
“要我们补一份战斗记录和人员编号,我补上了。”荆榕回答得很快,“他们应该没有怀疑。”
阿尔兰·瓦伦丁看了一眼桌边的电文,终于放下心来。他撑着一只手让自己起身——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撑住的地方并不是床板,它很可能是荆榕身体的某个部分,因为是温热的。
这个床铺是在是过于险恶,除了两人紧贴的身体之外,其余地方根本无处落手。
阿尔兰·瓦伦丁神色镇定,灰蓝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感情。
荆榕说:“你摸了我。”
阿尔兰说:“我没有。”
荆榕说:“可以再试试,先生,毕竟您已经付了一大笔钱。”
阿尔兰·瓦伦丁并没有放弃解释,他说:“这是误触。请你让一让,特工先生,我要下床了。”
荆榕眼里带着笑,说:“好。”
他从床头直起身,但并没有第一时间下床,而是凑近了,偏头在阿尔兰·瓦伦丁颈侧落下一个吻。阿尔兰的肌肤是凉的,他的吻却是热的,这个动作激起了阿尔兰·瓦伦丁肌肤的战栗,他本人也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但是并没有避开。、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向他:“我还没有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特工先生。”
“我们已经这么不熟了了吗?”
荆榕起身离开床铺,拿了干净的衬衣过来,却不是给自己穿上,而是批在了阿尔兰·瓦伦丁身上,开始替他穿衣:“七十二小时前我还在帮您洗澡。”
“是八十四小时了。”阿尔兰·瓦伦丁纠正了他的说法,随后眼睛抬起来,看着荆榕俯身给自己扣扣子,“你怎么登的船?”
“十万个为什么魔法小猫。”荆榕说,“因为我又想追查你的行踪,又不想被你开除。我发现你忘了带上铃兰花,所以给你送来。”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他,荆榕乌黑的眼睛深如深海,平静无波,看得他微微有些失神。
“当然不会带。”
这个波段的电磁通讯的有效范围最高是十公里。
荆榕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不带我们呢?”
他微弯了下眼睛,和那天说求收养的表情如出一辙。
阿尔兰·瓦伦丁感到他的呼吸可能太近了,他又用手指没什么力量的推了推他,并问道:“你的猫呢?”
“暂时交给火锅店老板帮忙照顾了。”荆榕说,“你的船停靠时间只剩一小时,船票也卖光了,我偷偷潜入的,前几天一直在底部船舱躲着查票。”
以及观察他老婆都在做什么。
荆榕很轻松就能看出这穿上的每个人都在做什么,加上626的协助,即便并不知道阿尔兰的人物内容,但势力相关的事情也一清二楚。等到第二次靠岸时,他利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下了船,在当地找了一个雇佣兵,配合自己正式上船,这才和阿尔兰·瓦伦丁正式打了照面。
荆榕替他扣好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因为高度差的原因,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半跪在床前,微微仰视坐在床上的阿尔兰·瓦伦丁。
荆榕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听见了魔法小猫说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阿尔兰·瓦伦丁这次没有宕机,他被这双眼睛看着,已经无暇思考别的事,他的手放松下来,很轻地搭在荆榕的手背上。
体温相贴带来强烈的真实感。
他没说话,荆榕说:“魔法小猫问我,我喜欢哪个类型的人。”
阿尔兰·瓦伦丁想起这件事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并没有真正将这句话说出口,但荆榕的话让他不受控制地心跳剧烈起来,眼神也不受控制地看向别处。
“我回答魔法小猫的话,但他好像没听见。”荆榕反手勾住他放在手背上的指尖,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一下又一下,微沉的嗓音好像挠在人的心上,“我喜欢魔法小猫这样的人。不如说正因为魔法小猫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喜欢上这类人。他又聪明又冷静,打枪超准,人长得超级漂亮……”
阿尔兰·瓦伦丁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暗色的蓝眼睛里却闪着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光,听完后,他只纠正了他的一句发言:“我不漂亮。”
这是他对自我的观察。一个轮椅上的,面容苍白消瘦的人没什么漂亮的。他认为一向如此。
荆榕得逞似的眯了眯眼睛:“那么你承认了你是我的魔法小猫。”
阿尔兰·瓦伦丁:“。”
他想了想,没有什么更好的转移话题的办法,于是低声命令道:“亲我。”
“亲你之前。”荆榕坚持他的说法,“你很漂亮。”
阿尔兰·瓦伦丁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细长的眼睫,永远淡漠理性的头脑和近乎疯狂的行动力。他接受发生的一切事情,并且甘愿将自己也卷入其中。
阿尔兰·瓦伦丁怔了一下,随后微微闭眼。
荆榕吻了过来。而他也主动迎接了这个吻。
阿利克西的手指还握着他的手掌,大拇指反复地擦着他的手心。阿尔兰·瓦伦丁因为长时间不接受日照,也不进行体力活动,掌心比一般人要柔软细嫩很多,荆榕轻轻刮擦就会留下印子,这种似疼似痒的感受席卷了他的全身。
船体摇摇晃晃,此时正是一个无事的晨间黎明,外边陆陆续续有客人起身。
所有的乘客对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感到兴奋和恐惧,他们只发现了船上少了几个人,昨夜又听见了枪响,他们在讨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危险。
干酪老人和报童都睡了,传递情报的干酪商人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开张,船长正劝说乘客们不必恐慌。阿尔兰·瓦伦丁和荆榕,是此时此刻,船上唯二的局外人,他们可以享受这片刻寂静的会面。
这样的私会,连他们同生共死的人们都无从知晓。
这一次阿尔兰·瓦伦丁学会了回吻。他天赋很高,仅仅是第二次接吻,就已经学会了循着最原始的冲动刺激,主动勾住荆榕的脖子,向他索要更深、更激烈的亲吻。
至于害羞或者其他的有的没的情绪和功能,暂时都不是最重要的。
刚刚扣上的扣子又被解开了。
阿尔兰·瓦伦丁感到了空气接触肌肤的凉意,他有些不适应地往前凑去,寻找更深的热源,被荆榕如愿以偿更深地捞入了怀中。
他摸他就好像在摸猫一样。
而他确实因此而感到骨骼都在战栗。
空气变得焦灼,阿尔兰·瓦伦丁撤回自己的吻,他的唇色变深了,染了一些水光,他低声说:“不要在这里。我们,冷静冷静。”
他再度推开了荆榕,理清着自己完全被勾得散乱不堪的思绪,他停了停,荆榕也停下来,随手点了一支烟,纵容地看着他。
阿尔兰·瓦伦丁冷静好了。
两三分钟后,阿尔兰·瓦伦丁将自己的语气压得十分镇定,然后说:“继续亲,把你的衣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