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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这戏院子不大,也没有二楼的看台位置,只是在天井里摆了几排座椅,像是从前富户人家的宅院改的。

第96章

这戏院子不大,也没有二楼的看台位置,只是在天井里摆了几排座椅,像是从前富户人家的宅院改的。
单看立柱和院子里青石板的年代,应该是大夏开国时留下的老宅子了。

殷祝全程心不在焉,绕过去时,还险些被椅子腿绊了一跤。

宗策下意识伸手去扶,但殷祝已经自己站稳了,他避开宗策的搀扶,在戏院子里找了个居中的位置坐下。

“……你也坐。”他说。

宗策发现,殷祝说话时,并没有看着他的眼睛。

他默不作声地在殷祝的右手边坐定。

他们来的时机也算巧,正好赶上上一出戏结束,下一幕戏开始。

宗策见殷祝一直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地望着前面的幕布,便从怀中掏出了两粒碎银,递给了来收钱的小二,叫他上些瓜子果盘,又低声问殷祝要喝什么茶。

但殷祝半天没应。

自打和黄老爷的谈话结束后,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宗策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暗暗焦急,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等殷祝回过神来,终于想起他干爹好像刚才在跟他讲话,刚要开口,手边已经放了三杯热茶,红茶、绿茶、花茶各一杯,还有剥好的花生桂圆核桃仁若干。

宗策几乎是一瞬间便注意到了他看过来的视线,抬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需要?可是还要点些别的?”

语气比平时要急切些许,手上捏着的核桃更是犹如纸皮一般,嘎嘣就碎成了渣。

殷祝:“……没,不用了。”

兴许是因为前线战乱,直到鼓乐开奏后他才发现,这戏院子里放的,竟是皮影戏。

先前听到的板鼓和二胡声响,正是皮影戏的伴奏。

但这板鼓响了许久,门口也只稀稀拉拉来了两三人看热闹,一看就是不准备花钱的。小二招呼了半天,不但没进来,人反倒全跑光了。

殷祝和宗策两人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前后左右都空荡荡的,眼瞅着半天不开场,殷祝打了个哈欠,都有些困了。

宗策看了殷祝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递给那小二。

“直接开场吧。”他说。

这块碎银的分量可比他方才给出去的重多了,小二见多识广,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轻重,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嘞,多谢两位老爷!”

板鼓的声音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二胡也拉出了唢呐的效果,幕布后亮起光影,趁着这开场前的一会儿功夫,宗策试图找话题和殷祝聊聊:“陛下从前可看过皮影戏?”

“没有。”殷祝说。

好困,好烦。

早知道就该直接回去的。

但直接回去他干爹又要多想。

算了,殷祝想,还是坐这儿把皮影戏看完吧。

语气似乎冷淡了些,宗策想。

“策小时候,对这些很感兴趣,”他说,但没话找话并不是他的强项,宗策僵硬地笑了一下,“当初去乡下时,还缠着父亲要看盛将军的故事,立誓以后也要像盛将军那样的英雄。”

盛将军是大夏开国元勋之一,被受皇帝器重,虽然在后世的名声远没有宗策响亮,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大夏几代武将崇敬向往的偶像。

“许久没看了,”宗策感叹道,“若今日这幕戏,演的也是盛将军就好了。”

殷祝总觉得他干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熟悉。

他对这个盛将军的了解并不算多,只知道对方的一些基本生平,于是便把那小二唤来,问道:“你们演的这是什么?”

小二朗声回答:“是前朝的《断缨记》!客官放心,绝对是经典中的经典!”

殷祝不知道《断缨记》讲的是什么,但宗策的脸色却微微一沉,说:“怎么演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换一出。”

“这……”

殷祝这会儿的逆反心却起来了:“不,就演这个。”

虽然他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他干爹到底背着他干了什么坏事,以及这事儿该怎么平,但黄老爷那句“人证物证具在”,和想象中唐颂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还是让他有些耿耿于怀。

宗策猛地直起身子,扭头看向他,但反而让殷祝更坚定了把这出戏看下去的念头。

“演!”

小二看了一眼宗策,虽说这位爷才是付钱的,但殷祝说一不二的语气还是让他明白了两人中究竟谁说了才算,只好冲宗策陪了个歉意的笑,乖觉道:“对不住了这位爷,这戏都已经开场了,待会儿小的再给您送些瓜子儿来吧。”

宗策摆摆手,沉默地打发走了他。

他靠在椅背上,听着那幕后战鼓骤响,钹声裂空,带着冠冕的皇帝人偶被竹签操控着,疾步撞幕,珠旒乱颤。

他面前跪着一名士兵打扮的人偶,颤声道:“报——陛下,穆将军昨夜带着亲卫营,往……往敌国去了!”

那皇帝人偶道:“不可能!朕如此信任穆将军,他绝不会干出这等狼心狗肺的欺君之事!”

宗策注意到,在听到这句台词时,殷祝放在扶手上的五指瞬间攥紧了,身子也不自觉地动了动。

刹那间,他的胸膛像是被撕扯开的油布,从四面八方透进道道寒风来。

人声、鼓声、二胡声……一切的声响都在离他远去。

宗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是了,他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从前与祁王勾结之事,才会如此躲闪,不与他对视。

甚至连他亲手倒的茶水也不愿再喝一口。

他在害怕,自己会对他下手。

这个念头几乎叫宗策心神俱焚。

即使他们所坐之处,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气流通达,可他却仍有种被扼住脖颈、难以呼吸的感觉。

二胡突奏,板鼓连击,犹如心跳激昂。

皇帝小人的剪影在幕布上颤抖,宗策把空茫的眼神投向它,仿佛看到了决裂那一日到来时,殷祝独坐皇位之上,极尽失望又心痛不已的眼神。

殷祝又动了动身子,努力压下一个哈欠。

他后悔了,应该听他干爹的,换一出戏比较好。

这种老套君臣反目的剧情他压根儿提不起半点兴趣,殷祝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脑袋沉重,趁着他干爹没注意,赶紧抬起手挡住了眉眼,侧身对着他干爹,借此来假寐一阵。

就睡一小会儿……Zzzz……

他是红了眼眶,却不想让自己看见吗?

还是早已触景生情,泪流满面,却不愿再在他面前展露丝毫脆弱?

宗策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幕布,双手紧攥,眼中已经爬满血丝。

他恨自己为何当初要不分黑白,鲁莽行事;更恨自己让那人一腔真心错付,信任付诸东流;

但一切愤恨,都抵不过对命运戏弄的无可奈何。

宗策的身躯渐渐冰冷,他不敢偏头多看一眼,只默默心想,罢了,既然他不愿开口,那自己也不说便是。

如今他手上的几十万大军,想必之后他都会想尽办法收回,尽可能地削弱他的兵权,避开与他的接触——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即使他们从前是那样亲密的关系。

但北屹那边,交给别人,他放不下心。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在死前,将最难攻克的几地拿下……

台上的幕布后,终于上演到了最激烈的高潮剧情。

将军扯下红缨,被皇帝一把攥住,大雪纷纷扬扬,他跪在刑场之上,仰天大笑道:“陛下,这缨穗,还是当年猎场遇刺时……您从龙袍上亲手撕下,给臣绑上止血的……”

“臣有罪!但臣不悔!为了那三十万百姓,臣只能如此行事……陛下,此生君恩难报,若有来生,臣甘愿为奴为仆,十世偿还……”

皇帝人偶站在旁边,背对着他,身形摇摇欲坠。

他字字泣血地喊道:“擂鼓!擂鼓啊!传朕旨意,即刻将叛将车裂——”

殷祝的身体抖了一下,醒了。

他抹了把脸,眼睛还迷糊着,都没看清楚台上演的什么,听到那鼓声和激昂乐声,便开始鼓掌起来,哑着嗓子喊道:“好!不错!演得漂亮!太传神了!!!”

因为观众人少,伴奏声响,殷祝还特意拔高了嗓门,叫这些手艺人都听得清楚些。

灯光熄灭,散场时,殷祝扭头望向他干爹:“咱们走吧。”

要说先前他肚子里还憋着气,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全然忘到了脑后——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他干爹跟他都是能啵嘴的关系了,他还能不了解他干爹的性格吗?

就算之前有这种想法,那肯定也是尹昇的锅!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但让殷祝诧异的是,他都说要走了,宗策却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前面已经暗下去的幕布,像是还意犹未尽似的。

就这么好看吗?

殷祝心想果然是经典,瞧瞧他干爹,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嘴唇还抖着呢。

可惜他这个现代人,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古板守旧的忠君思想,不管之前有多大的恩情,既然都决定背叛,那还回去等死干啥?就算不投奔敌人,也得带着人麻溜跑路啊。

“陛下觉得,这出戏如何?”

宗策抬起头望向他,嗓音沙哑地问道。

殷祝斩钉截铁道:“好。”

他完全想不到宗策心里有鬼,早就猜出了他和黄老爷的谈话内容;更想不到自己为了照顾他干爹的审美斩钉截铁说的这个“好”字,不亚于一把刺穿宗策心脏的利剑。

“陛下觉得好……”

宗策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

“那便是好了。”

作者有话说:

生生:经典。

宗策:车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