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光线越来越暗。眼看就要日落了。
阿尔丁已经等了很久,想回去问问冬蓟一切是否顺利。他回到乱石堆之中,进入地洞的石缝竟然消失了。
他明明记得位置,也记得周围石头的形状,但就是怎么找也看不见入口,用手摸索也摸不着。阿尔丁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突然,他察觉到些微异动,他身体一斜,一支弩矢险险擦着肩头飞过,打在前面不远处的石头上。
换了别人也许会继续跑远点,阿尔丁却即刻转身,向弩矢发射出的方向猛冲过去。几步之内,他抽出了背上的长剑,向雾气与枝叶之间的影子劈下。
金属相接,发出脆响。亡者猎人用曲匕挡下了这一击,被冲击力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阿尔丁没有停下,他立刻改变进攻方向,接上一记横砍。这次猎人没有试图格挡,而是灵活地滚倒,再立刻跳起,迅速与阿尔丁拉开了距离。
角鸮扔掉了左手的弩,把曲匕换到左手,右手从腿侧解下小手斧。
他俩对峙着。在刚才转身的瞬间,阿尔丁已经重新拉上了皮面罩,现在他和亡者猎人一样蒙着面。
角鸮不问对方身份,也不费口舌去交涉。他眼前的此人,显然就是杀死那两个猎人的凶手,这人守在地洞附近也必有原因。无论原因是什么,杀了他再去探查就是了。
阿尔丁也不打算问话。和亡者猎人一旦敌对就没法再讲道理了。
猎人再次主动进攻。他使用的都是短武器,动作极为敏捷,想完全闪开他的攻击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阿尔丁也从不闪避,而是一概用长剑招架,再择机进攻。
这一带的林木没有那么密集,用长剑之类的武器也不会被枝枝叉叉碍事。阿尔丁预想过会与猎人交手,如果他继续使用弯刀,他的出手速度未必能胜过专门以敏锐见长的猎人,所以还不如干脆换成剑,威胁距离更远,能用全身的力量和动势去进攻,或许这样反而更适合对付亡者猎人。
又一次躲避拉开距离后,角鸮轻声说话了:“弯刀,鞭子,也有剑,海边国家的人,佣兵的剑法……”他顿了顿,“啊……我知道了。十帆街商会的代理首席,您这是又干回老本行了?”
阿尔丁说:“看来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了。”
角鸮轻笑道:“彼此彼此。”
猎人再一次主动进攻,以手斧从侧面佯攻,骗对手持剑防御,以手斧勾住剑身拉近距离,再用曲匕去攻击手部——不必造成很大的伤口,只要见血就够了,亡者猎人们的武器上一向会淬毒。
阿尔丁进行格挡时双手持剑,但角鸮没能成功用手斧控制住阿尔丁的剑,反而只觉右手虎口一麻,肩膀不受控制地改变了角度,手斧整个飞了出去。
角鸮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阿尔丁一脚踢在他胸口上,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地。
角鸮的反应也很快,想用左手的曲匕去割阿尔丁的小腿。阿尔丁以单手挥剑,当啷一声,把猎人手里的曲匕打飞了出去。
伴随着这股猛烈的力道,角鸮的左手腕折成了一个扭曲的角度,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叫声。
阿尔丁不给敌人喘息机会,他的靴子踩在猎人的胸骨上,将身体重心前移。角鸮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抓他的脚踝,但根本动摇不了他的力气。
“你知道吗,”阿尔丁低声说,“我们就像狼和狮子,都喜欢群体生活,但在两者都落单了的情况下,独狼可打不过狮子。”
因为胸口的重压,角鸮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依稀听见了骨头慢慢裂开的声音。
其实他觉得今天的情况有些异常。阿尔丁的力气确实在他之上,这一点他倒也承认,但他也不至于柔弱到这个地步才对……
他们交手时间不算长,按说体力消耗不是很大,可他竟然被多次打乱步伐、打掉武器……他也算是经历过许多次生死战斗,还是有一定判断力的,这绝不是失误可以解释,而是他的体力大幅下降了。
他没有生病,目前身上也没有未愈的旧伤,身体却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衰弱了。这种衰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角鸮完全回想不起来。
最后,他放弃了。他不再挣扎,当然也绝不会求饶,他干脆平躺着放松身体,静待死亡降临。
胸口的压力变轻了。角鸮仍然爬不起来,但呼吸比刚才顺利多了。他疑惑地望向前方,阿尔丁皱着眉,反复眨了几下眼睛,像是也有些身体不适。
由于眩晕,阿尔丁急需保持平衡,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踩在猎人胸口的脚也自然挪开了。
阿尔丁靠在了一棵树上,双手握着剑,尽力睁开眼睛盯着猎人。
从刚才起,他就觉得自己的呼吸比平时紊乱。起初他没觉得异常,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安逸了太久,体能退步了,虽然他一直保持着训练,但毕竟训练比不得实战……
就在他想结果掉那猎人的时候,他忽然头晕眼花。这感觉有些像是受寒生病,也有点像蹲久后突然起身时的不适。可是他明明一向很健康,这种衰弱感只在缺衣少食的儿童时代出现过。
对角鸮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他应该立刻跳起来扑上去,但他完全没有力气这样做。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
与此同时,阿尔丁似乎已经不太清醒了。他手里的剑慢慢垂了下去,剑尖碰到地面,他没有再次抬起手臂。他顺着树干滑坐下来,从眩晕转为了昏厥。
显然阿尔丁与角鸮身上都发生了异状。角鸮的症状出现得早,持续的时间长;阿尔丁则发作较晚,症状却来得更迅速、更猛烈。
角鸮费了很大的劲,终于站了起来,但他站不稳,摇晃了几下差点又跌倒。
他考虑要不要直接走过去掐死阿尔丁,又怕自己现在没力气,做不到。于是他四下环顾,看见了掉在不远处的曲刀。这是淬毒的武器,不需要有力气也能置敌人于死地。
角鸮跌跌撞撞向着曲刀走去,中途摔倒了,就继续向前爬行。他没有停下来思考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一心想赶紧拿到武器,杀死阿尔丁。
终于,他摸到了曲刀,握住刀柄,一咬牙,用尽全身仅剩的力量站起来。
他刚要折返,却忽然浑身僵硬——他感觉到了一股邪恶的威压感,就在他面对的方向,正向他越靠越近。
他条件反射地摆出应战姿势,虽然身体架势漏洞百出。
此时的森林非常昏暗。不仅雾气弥漫,天色也越来越暗了。重重树影中浮现出了两颗火苗,火苗越来越近,黑色的身影终于浮现了出来。
这是一个提着长剑的誓仇者。
亡者猎人并不是第一次和这种怪物打交道。上次突袭死灵师的时候,就有猎人死在它焦黑色的剑下。
誓仇者走得越来越近。角鸮看到了更为惊人的东西——通常情况下,怪物的全身和武器应该是纯粹的焦黑色,上面隐隐有些很小的裂缝,裂缝里流动着鲜血的颜色。但此时,他眼前的誓仇者好像有点不一样,它身上不止有细缝里的鲜血,还沾染着大量暗色的、属于真实生物的血液。
怪物的身体和武器几乎被这些血浸满了。血液在黑色上面并不明显,但在微光下就能显出湿漉漉的质感,也散发着特有的腥锈味道。
显然这怪物大开杀戒过。是谁敢于接近这样的不死生物?又是谁会发现它,并挡在它行走的路上,甚至敢于与它作战?而且这一切是刚刚发生的,发生的地点距离这里不会太远,所以残留的血液还没有干涸……
角鸮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了其他猎人同伴的命运。
誓仇者大步走来。角鸮没有躲开,没有允许自己放下武器。
亡者猎人的使命是猎杀不死生物与亵渎生命之人,至死方休。于是,角鸮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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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师们提前在河岸边藏了魔像。包括之前用过的两台盾卫,以及一些聊胜于无的血肉魔像。法师们提前分工明确:一旦与城邦方发生冲突,有几个人负责直接施法攻击,几个人负责操纵魔像,还有几个人专门负责护送乌云。
三月和另两个年轻人就是专门负责护送乌云的,但现在看来,他们能不能等到乌云都很难说了。
突然,一名操控魔像的法师说:“有人正在越过河岸!他们踏上冰面了!”
不仅是她,另外几个法师也通过魔像陆续感知到了。城邦方有不少士兵上了冰面,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在缓慢地移动着,距离死灵师们所在的位置还比较远,应该是在进行初步观察。
操控者询问现在要怎么办,要不要启用魔像。正在法师们讨论的时候,商队保镖那边却发爆出一阵骚乱。
“德丽丝!”其中一名保镖发出怒吼,然后转身跑进雾中,另一个人也立刻跟了上去。
刚才死灵师们又是放誓仇者、又是讨论魔像的,那些保镖一直在注意这边,所以不小心分了神。
趁这机会,德丽丝用一名高大的男性法师作掩护物,不知不觉消失在了雾中。
在卡洛斯家族的商队里,有些人姑且还能算是真的人质,而另一些人其实是合谋者,所以死灵师没有对他们进行任何绑缚。
德丽丝虽然受到家族控制,但名义上怎么说也是商队头领,所以她一直享受着礼遇。比起死灵师来,反而是家族保镖更怕她逃走。
从被“绑架”以来,德丽丝一直非常配合,甚至主动帮了不少忙,无论是保镖还是法师都对她降低了警惕。她一直乖乖配合,哪怕有疑问也好商好量,从不擅自行动……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溜走,于是,一次就成功了。
至于保镖,他们的立场和死灵师一致,所以死灵师更不防备他们。现在他们为追德丽丝而贸然走出隐蔽法阵,法师们措手不及。
“别管他们了,”三月立刻告诉同伴,“不要大声叫喊,也不要再有人追出去了。如果这边乱起来,士兵就会发现我们的位置!隐蔽法阵并不是彻底隐形,我们动静太大会容易暴露。”
说完后,她蹲下来检查法阵边缘,确认隐蔽法阵还在稳定运行。
检查完,她回头看着这些施法者同伴……年长的法师还在和年轻人争论,操控魔像的法师汇报着经魔像感知到的士兵位置,还有些人沉默不语,只是一遍又一遍检查身上的防护法术……
三月渐渐有一种感觉:事情已经失控了,早就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了。
这种失控并不是刚发生的,而是从很早就开始了……从他们打算让冬蓟施法的时候,甚至从他们绑架到了冬蓟这个人的时候……又或者是从更早的时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月缓缓站起身。一个老年法师看向她,询问她的意见是什么,是否要马上启用魔像之类的。
她想回答,刚张开嘴,声音还未聚集就消散在了胸腔中。
在这一瞬间,她都没能反应过来原因,还以为自己突然哑了……为什么没能发出声音?
接着,她感觉到了疼痛。是那种整个人被撕裂开来的疼痛。
疼痛持续得并不久,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了,然后是寒冷,冷到她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手指。
三月低下头,看到了沾血的长剑。
只有剑身,看不见剑柄,剑柄在她背后,剑身从她胸前穿透出来。
接着,后腰传来一股冲击,把她推向前方。剑从她背后抽离,她直直跌倒在冰面上。
一双靴子跨过三月的身体,站到了她前面去。
三月只能看见那人的小腿以下,以及目前垂下来的剑锋。她认出了那把剑。
剑本身的工艺平平无奇,值得惊叹的是剑身上的改锻符文以及多项附魔效果。只有施法者能辨识出这些细节。
上次看见这把剑是在海港城。她还记得拿剑的人叫莱恩,是冬蓟的弟弟。
曾经有一段时间,加入处刑队的莱恩已经不用剑了。他把剑交给多林,让多林送回树海。
就在前不久,他竟然在灰雁驿站又看到了这把剑。
驿站老板说是外地客人留在这的,客人出门后一直没回来,也没有退房,有人替他们付了房费,所以客人的行李物品都好好地放在房间里。不仅如此,那个客人特意说过要找白昼神殿骑士,要将这把剑交给其中某个人。
于是,莱恩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剑。
不仅如此,他还喜悦地发现,一切似乎就要重回正轨了——冬蓟已经离开了商会,北方这摊乱子也快要结束了。
莱恩已经在冰面上搜寻了很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看见了远处有东西在动。
德丽丝跑出了隐蔽法阵,接着,专门负责盯着她的保镖们也追了出来。
这一行为完全暴露了法阵所在的位置。
莱恩没有去管那些商人,而是朝着他们跑出来的方向走去。果然,只要靠近到非常近的距离内,隐蔽法阵就不起作用了。
这些知识还是从前冬蓟教给他的。隐形术无法一次覆盖多人,且持续时间很短,重复施法有被侦测到的风险;想彻底隐去身形最好是用全效遮蔽剂,但这东西制作困难,一般的法师做不了;还有个折中选择,就是隐蔽法阵,它持续时间长,施法也不会太难,但必须借助风雨雾气和遮蔽物之类的客观条件,并且只能远距离隐藏,离得太近就容易被发现。
莱恩没有再看三月一眼,只专注地面对着其他惊惶的法师。
三月在他身后挣扎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用尽所有力气,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气息。
其实三月是想警示他们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誓仇者在离开主人身体的期间,如果主人意外死去,誓仇者不会就地消散,而是会失去控制。失控后它究竟会做些什么,连三月也并不清楚。
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手指也像冻僵一样,无法做出任何手势。
冰面在震动,应该是有人在慌乱中启动了藏在河边的魔像。
明明雾气还很浓重,却有狂风呼啸般的响声,那是虚体状态的誓仇者正在靠近。
有几个法师在用颤抖的声音念咒,还有些人干脆跑出了隐蔽法阵。莱恩念着祷词,向他们慢慢走去。
三月的意识消失之前,这是她最后听到和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