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剧本六·隐鬼·十九
“假如一个人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天,应该把它们用来做什么事情?”
“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虽然经常有预感,自己也许明天就会死,但又感觉,或许很多个明天过去,我可能还是没有死。活一天有一天要做的事情,所以,不要总是去想太远或者太复杂的问题。那没什么意义。”
“但是现在,我想,我恐怕不得不认真思索一下这个问题了。”
“我的人生或许只剩下七十二个小时。我已经花了四个小时用来呼救,两个小时用来思考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剩下的全部六十六个小时……”
“我还是想画画。我还想继续,讲自己没有说完的故事。”
在这间被废弃了很久的美术活动室里,不见寒找到了老寒的另一册日记本。
这本日记本,比课室中的那本更加详细地讲述了他的经历,他在学校里遭遇的事情始末,以及他本人的想法。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同样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最开始老寒来到学校时,同学们对他的态度,还是相当友好的。
课代表会提醒他按时交作业,去完洗手间回来同桌会主动告诉他刚才错过了什么通知。他的身材相较同龄男生比较矮小,因此做值日或者大扫除的时候,卫生委员都会有意地安排,让他去搬桌子或者扫地,避免一些擦黑板和玻璃窗之类他不方便的工作。
老寒其实也不介意和新同学们交往。他甚至是抱着一种可以寻找到同道之人的,充满期待的心情来到这里的。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带着笑,姿态自信而且开朗,很多和他交谈过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很能用快乐感染别人的,神奇的男生。
但是这种和平,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老寒很快发现,即使他对新同学们抱有善意和很高的期待,他在他们之间,始终是格格不入的。
高中男生下课之后喜欢一起去打球,或者聚在一起打手机游戏。周末的时候相约去电玩城,或者球场,在k歌厅聚会抽烟酗酒,更是常态。年轻的学生们喜欢聚在一起,用这种方式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这让他们感觉很有“兄弟义气”。
老寒从来不会参加这种活动。他不擅长运动,所以不去打球。家里对他的生活有一定的管制,他也没有手机,不会和同学们一起打游戏。至于周末的闲暇时光,比起重复的聚会,玩耍笑闹,他更喜欢去书城看书,或者去画室画画,临摹名家作品,或者自己摆放静物写生。
他整个人生只有唯一一件重要之事,那就是讲述故事。他脑海中天马行空,有很多奇思妙想亟待实现,将它们具象化为现实,传达给别人,是他觉得价值超越其他一切的事情。
他只喜欢画画,用画面将自己的心声传达给别人,这是他生命的中心。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为这件事而服务的。
吃饭睡觉是为了维系这条用来讲故事的生命,看书和上课是为了学习将故事传达给别人的更好方法,他生有双手是为了将它们画出来,生有唇舌是为了把它们讲清楚。至于不能为这件事服务的其他事情,在他看来都是无聊,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他也曾经试着和自己的新同学们沟通,向他们说明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和看法。但无一例外,他们都不太能理解他,对他所说的故事并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想法幼稚,或者无趣。
渐渐地,老寒不再试图让别人理解自己。而在数次被老寒拒绝之后,同学们也不会主动去邀请他了。
直到这时,他和他的同学们之间,还维系着礼貌客气的正常往来。但是很快,随着其他同学彼此熟络起来,结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团体,老寒的被孤立,就显得十分突出了。
那些成群结队的、彼此要好的学生们,正处在一个精力旺盛,却无从发泄的年纪里。他们喜欢恶作剧,欺压弱势的同学,并以此为乐。撵弱小的同学去帮他们买水或者零食,对着女同学刚刚发育的身体评头论足,说下流的话,甚至将她们书包里的卫生巾掏出来当雪花撒,看她们抱紧书包脸红哭泣,哈哈大笑。
他们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被伤害了,也是你的错。是你太敏感,你太较真,你玩不起。
老寒以往就读的私立初中,入读的学生都是经过重重德育考验的。同学之间礼貌谦让,素质极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他见到这种低俗的行径,忍不住就会皱眉,露出不耐的表情。
班主任适时推门而入,大声质问这些学生们在干什么。
顽劣的男生们嬉皮笑脸,你推我我推你,说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被欺凌的学生抱着自己的书包,眼角发红含泪,对这种耻辱羞于启齿,又害怕事后被报复,不敢吱声。
只有老寒站起来,语气平静,漫不经心地说。
欺凌弱小,污言秽语。贵校的学生,就这点素质?
班主任勃然大怒,将那些男生带走。事后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批评教育,罚写了检讨,又请了家长。记过之后,全校通报批评,并勒令他们周一升旗礼时在国旗下公开诵读自己的检讨,对自己的行为深刻反省。
这对这些年轻的高中生来说,无疑是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们从此记恨上了老寒。几个人暗中商量,一定要报复他,狠狠地给他一点教训。
终于,他们找到了机会。
高中体能检测考试,其中有一项内容是长跑。女生跑八百米,男生跑一千米。先跑完的人可以先下课,提前回教室自习,或者去打篮球。老寒体能并不算好,在班里跑的比较慢,而且在跑完之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气来,然后才慢慢走回课室。
几个被老寒得罪过的男生约好,拼尽全力早点跑完,然后一溜烟回到课室里。趁老寒还没有从操场回来,开始翻找老寒的私人物品。
他们在老寒的书包和抽屉里翻出了大叠已经画好或者还在绘制中的漫画原稿纸,兴高采烈地对他的画工评头论足。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透视,不了解漫画的夸张与形变,只顾挑刺说这里眼睛画小了,那里胳膊画粗了。
他们用他画好的稿纸折成纸飞机,在课室里飞着玩,撕成一条条扎在一起问像不像拖把。然后拿出油性笔在画了一半的稿纸上信笔涂鸦,然后大笑着把它们揉成一团。
老寒回到课室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群魔乱舞的场景。
他呕心沥血,一页打过三四版分镜草稿,一笔一笔画了大半个学期的漫画。被人折纸揉团,撕成碎片,胡乱涂画。
他所有的课余时间、所有的周末和假期。每时每刻消耗的精力,对找到知音的期盼,和对故事被人欣赏的幻想。
全都碾碎在这里了。
他还有三四页就要画完了。
他已经报名参加全国最出名的杂志社举办的,今年的新人漫画赛,后天就是最后的截稿日期了。
他的好同学们见到他回来,哄堂大笑,推推搡搡,你一言我一语,他也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男生将自己手里揉成团的漫画原稿往背后藏,另一个扒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藏起来,硬是将稿纸从他手心里抠了出来。
他大声笑着,将稿纸展开给老寒看,上面用粗黑的油性笔画满了乌龟和男女性的器官:“老寒你看!这是他帮你画的,你看是不是比你画的好多了?多有神韵啊!抽象派!”
说完,旁边的男生们还热烈地给他鼓掌,呼喊着“大画家”、“艺术家”、“梵高毕加索再世”之类的话。
老寒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捡那些已经散落在地上的漫画稿纸。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他们还在哄笑,笑得前仰后合,根本停不下来,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令人快活的事情。
然后他们又说起了他漫画里的剧情,说他莫名其妙,满脑子都是神经质一般的想法。他们高声对他喊,你别画漫画啦,画得太烂了,人体比例好奇怪啊。不如改行画人像吧,给一人画一张肖像画送给我们怎么样?要是画得好,我们可以把亲戚朋友都推荐过来给你画,一块钱一张,你还能赚点零花钱!
他觉得自己应该非常愤怒,但是整个人忽然特别麻木,脑袋里耳边都嗡嗡作响,没有了任何感觉。
男生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变成了一片白噪音,嗡——平稳地持续着,眼前的景象模糊发花,手脚和脸都发麻。
他们还在笑啊闹啊。
“哎呀,你看他气哭了。”
“别哭啊,我们不就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嘛。”
“你画画那么快,我们撕几张有什么关系?撕了你重新画就是了,反正很快就能画回来的嘛。”
“诶不是,你们怎么还安慰起他来了,不是说好给他一个教训的吗?”
“行了人家都气哭了……噗,撕几张纸就哭了,怎么这么娘们啊。算了,我们也都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这就算扯平了吧。”
“你以后少管闲事。不然我们对你,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他们似乎达成了目的,百无聊赖地丢下了手里的垃圾,朝他嬉笑。
他忽然也朝他们笑了笑,然后向他们走过去。
他笑起来,他们反而不笑了,表情困惑,面面相觑。
“他该不会气傻了吧?”
“还笑什么笑,我看是教训没给够他吧!”
“这狗娘养的……”
他的步速很快,还喘着气,肺叶因为刚才经历过长跑,一呼一吸间撕裂地疼。几步从高中生们之间穿过,他来到自己的座位前,将手伸进书包里,快速地掏弄了一下。
“……他想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满脸泪水的少年猛然转身,面带微笑,抓住刚刚在他漫画稿纸上涂画的男生的手,使了死劲按在桌面上。
在尖声惊叫中。
他高高举起用来削笔的裁纸刀,一刀扎穿了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