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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扰心

第97章 扰心
自从那天不成眠后匆匆一见,司江度连着半旬都没再过去那片地方。
他在天界上的生活也单调得无事可说。
除了每日依旧要受到所谓叔父的罚打,闲了去佛祖座下听经,再自己回去默默发呆。
江度本就话少,这些天连自言自语都不说了,也不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喊爸妈了。
谢逢野瞧得越来越枯燥,越发精神地同玉兰寻找此间幻境的出口在何处。
直到江度又去了不成眠,但这次他没有直接坐到崖边自暴自弃,却像做贼般一路东张西望地穿过古林乱石。
“你在找我吗?”
声音自高处荡下,江度猛地抬头,正瞧见那独倚高木的身影。
月舟身着烟灰斗篷,坐在一棵繁茂擎天的梧桐树上,叶影纷纷环绕,周围时有流云携清风路过,看起来好不快意。
他还是那般笑着,好像天大地大,就找不出一样能令其忧心烦闷的事。
江度很快便收回目光:“谁找你了。”
“好吧,是我在等你,行了吧?”月舟话音里都是轻快的笑意,他轻盈如振翅灰碟,三两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
笑眼盈水地蹦到江度面前,抱怨道:“好无情啊这位小仙官,说好翌日再见,你却让我等了这么多天。”
江度警惕地后退,皱眉道:“谁和你约好了。”
被这么一再冷言相对,月舟也并不恼火,只是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眼江度,才说:“看来是用不上了。”
江度莫名其妙:“什么……”
却发现月舟背在身后的双手里还拿着另一身玄色斗篷,见江度视线落在那里,他便大大方方拿出来。
“喏,我给你准备的。”
江度迟迟不肯伸手去接,只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月舟惊讶道,“当然是陪我下界去吃饭喝酒咯。”
要怪,就怪月舟说得实在太过于理所当然了些,像是他们本就心照不宣在此相遇,接着一拍即合相携出游。
江度正在认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哪个字,这才给了月舟下手的机会。
他修为在江度之上,大斗篷一罩,顺便施术定了江度灵脉,二话不说就从身边撕开一道光门,拎上江度就蹦了进去。
可以说是很一意孤行了。
江度被这么绑着,面上越发不快起来,脸色如陈年老锅底。
“你这是做什么?”
月舟只留一个干净利落的下颌对着他,笑道:“都说了带你去风流。”
说是下人间吃东西喝热酒,但月舟没说过只去一个地方。
所以绑着江度从南吃到了北,凡是路过当地出名的食肆,必要进去大快朵颐一番,得空了再拎上两壶好酒,寻个风月清净的地方醉他个天荒地老。
也不知月舟是用了什么法宝,反正在手为剑,翻指又能化为绳索,结结实实地捆在江度手腕上,叫他逃跑无门。
江度呢,最开始还愿意怒言狠声责骂几句,后面干脆不置一词,跟在月舟身边就像个混吃等死的石头人。
太胡闹了。
他从不知天界上还有这么肆意妄为的神仙。
说下界就下界,还沉迷于口腹之欲,此等作为如何能担重任。
又想到为了那掌风雪之职,自己连日来所受的罪。
江度更是恨得厉害。
“问你呢,哎!”
一记灵光被月舟弹指打到江度额头,撞出声闷响。
“你说我们明早是吃酥糕还是吃甜烙啊!”
其实月舟也不过是问问,这么些天的相处下来,连他自己都习惯了江度或许压根就不会搭理他这件事。
“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回,江度却开口了。
月舟酒盏才送到嘴边,闻言惊喜地凑过来:“你肯理我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江度冷冷凝着他,“成神为仙,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司江度也算是个从小吃苦长大的,虽是见过各种不公,但好歹内在格局端正,即便气得肺炸也不会说什么伤人言语。
只会这么冷声质问。
这样的娃娃,栽进月舟手里当真没辙。
“我意气用事?”月舟古怪精灵地看了他一眼,尤为不解地咕咚给自己灌了口酒,待畅快过去,又是白齿红唇喜眉笑脸,“没有啊!”
他否认得坦荡,可见当真不认为从天界上绑下一个仙官陪他逛吃赏花有何不妥。
月舟今夜开心,没多会就将午后置购的那几瓶花酿全收入腹,酒瓶叮呤咣啷地斜在他脚边,江度却像听不见那些声音一样,闭目打坐。
是以,一人倚花望月,但总在瞧着余光里那个轮廓。一人静心念佛,但鼻息之间尽是清风酒香。
“哎。”月舟眼带迷醉,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试图搭话,一个没留意压到了江度衣袖,说着抱歉要让开却不敌酒意,歪身就倒了下去,刚好能把脑袋枕到江度腿上。
这么一砸,酒消大半,却是笑意更浓。
月舟仰面瞧着江度,哆哆嗦嗦伸出手指着他,笑得语不成调:“你!噗哈哈哈哈,你现在的表情!好像见了鬼!!哈哈哈哈!”
江度脸已涨红,连声斥了他几句不成体统,伸手要把这无赖推开,却又被禁锢住。
“反正你要打座念经。”月舟慢斯条理地揉着刚刚施诀的手指,挑眉道,“不碍事,你打座,我要睡了。”
江度猛地睁大眼:“这怎么可以!”
月舟越发得意地往他腿上靠,很快便找到一处适合入眠的地方:“借君一枕,哈哈。”
他说到就能做到,当真闭眼之后不过三息呼吸就绵长起来。
江度瞧得哑了口。
说是他被诞下不久后父母就双双殒没,这么些年,莫说被人亲热拥抱,便是并行擦肩都是没有过的。
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好距离,却没见过这样的……
月光如春水淑林,人间一片姣姣。
醉酒的入了梦,清醒的却红了脸。
“登徒子。”
到最后,江度都只敢这么小声骂一句。
可惜月舟没听见,带着唇角那抹不会消散的笑意往江度腰间又滑去几分,衣襟早已松散,一截白颈如鹤昂首。
怪今夜风轻云淡,万事万物都能瞧个清楚。
过了许久,江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已经盯着这个顽劣神仙瞧了许久,顿时心中大紧,脸热又心虚地闭上眼,整晚都不敢再睁开。
才有翌日清晨一个睡饱吃好,一个心火乱闯眼底乌黑。
对比明显。
月舟灿笑着问:“怎么,你念经不能清心?”
江度紧紧闭着眼,不愿再答。
却半晌没听着那不着调的接下来的嘲笑,他忽然感到手腕一松,疑惑间睁眼去瞧,看月舟已将法器化剑,握在手里,迎着晨曦挺身而立,背对江度。
本是人间暖阳之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有这样的杀意。
那些腥臭妖气来自不修正道的妖怪,估计是循着此处两个神仙的仙灵之气而来,嘴馋得要命。
月舟持剑之姿一派凛然,说话却依旧用着轻松调调:“这还是几个大妖怪,估计苦练修道坚守不成,继而发现换个路子来得更快些。”
江度也站起来环顾四周。
月舟说的这些他明白,此类精怪若是修炼本就困难重重,可若是已入正道再换邪路,会比旁的妖怪更加嗜血滥杀。
若是此刻他司江度的修为,光是一只都很难对付。
更莫要说,来围杀他们的是一群。
“先前就有仙官下界再寻不到。”月舟清脆笑笑,“可惜,他们来得太早了,我还想和你多吃几天甜糕呢。”
江度瞪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月舟回笑:“有想说的话,一定是要及时说的呀。”
腥臭在逐渐变浓,那伙妖邪已然发现了他们所在,此刻正直奔而来。
江度不知月舟修为深浅,只晓得若是开打,他连自己都护不住,更莫说能帮助月舟一二。
“一会若是情势不妙。”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月舟和江度在沉默中对视,复又开口。
依旧是异口同声。
“你就跑。”
江度先紧了眉:“我跑什么!我本就是一个闲仙。”
他想说,既然活得庸碌,其实诺大天界有他没他都一样。
月舟用一种他瞧不明白的目光静静地凝了他几息,再开口却是敛了许多笑意:“你可知,世上只有两种货色会一直羞辱打压你。”
彼时的江度正专心于迎战,没来得及品出这句话的深意。
“一种是恐惧你的强大,又不甘心承认你强大的,便寻着空就要说你一事无成,之后,你越是强大,他越会恐惧。”
西面先飞来道巨大光网,符文扭曲狰狞,下了狠手。
江度只顾着挥臂打开,没意识到月舟这句是在说叔父。
“另一种。”月舟笑吟吟地竖起剑阵挡住从江度身后暗算而来的术法,“便是不明白自己的你,仙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要敢想啊,真正强过你的,是不会有那闲时来羞辱打压你的。”
江度稍一愣神,正要细品此话深意。
妖邪群至。
人间清晨瞬时昏天黑地一片,月舟和江度两道仙光在浓黑妖云像一把挣扎破世的利刃。
最后即便他们险胜,也没落下多大好处来。
月舟更甚,激战时还以身做挡,替江度生生挨下一斧子。
虽未能破其仙身,但那妖怪修为了得,这一下也是划破云袍,割肉见骨。
偏他疼得脸色惨白,还要撑着精神调笑,说不了几句话就歪倒下去。
江度气他多管闲事,瘸着腿把月舟抗上,用最后一丝仅剩的灵力把他们俩送回天界。
力竭之后只觉天旋地转,却不知送到了何处。
再睁眼已不知今夕何夕,先是月舟的脸映入眼帘,随着视线逐渐明朗,江度才瞧清他们顶上有一冠霜树,冰叶之上缀满霜花。
“这是哪?”江度想坐起来,又被月舟眼疾手快地按回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枕在月舟腿上!
立时像条撞了网的鱼手脚并用地挣扎起身。
月舟被逗得直笑:“我也枕过你的,这有什么。”
“你。”江度瞧见他肩上的伤处还在洇血,随即改口,“下次莫要做这种蠢事。”
“救你怎么能算蠢事?”月舟从未笑得这般恬淡。
江度却咬着嘴不说话了。
他想,恐怕月舟不知他的身份,否则如何还能在他面前受伤。
月舟悄声过来,偏着头问:“你有为什么要救我?”
“没为什么。”江度挪开一步,打量四周,见广台星夜环绕,满殿空寂。
“这是浮念台?”
“对呀,说是不久之后就要有个龙神入主此处。”月舟步步紧逼,“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我?”
“救了就是救了!”江度错开对视的目光,“你都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替我挡。”
要知道,月舟若在此时殁了,没了这个横插一脚的仙君,掌风雪之职还能回到江度这里。
江度也能就此领回父母的长明灯。
是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心灰意冷自入穷途时那古木苍林里的一声朗笑,还是为了那斜倚梧桐的风流家伙故意给他带来可以遮挡伤痕的披风。
或是人间月下蘸着星魂的笑眼,亦是那扑身而来镇定心神的檀木香气。
江度回答不出来。
月舟这次没再凑到他面前,而是停于两三步之外,沉沉开口。
“我不是故意的,但你也知道自己不该救我。”
江度莫名:“又在说听不懂的。”
“司江度。”月舟喊他,似有重锤落到江度心上,“我本无意掌那风雪之职,抢了你的,实非故意。”
“还有,你确实不该救我的,若没了我……”
月舟难得这般垂目敛眉不做玩笑之姿,江度却猛地转身过来,说出口的话不是什么责问。
“你一早便知人间有妖邪做患,你是故意去送死的!”
这话吼得大声,月舟稍愣怔片刻,才噗嗤一声笑起来:“我可没那么伟大,我就想懒惰怠职。”
他没承认自己不想活。
江度不明白,这么一个璀璨耀目的仙官,有什么能让他看不开。
但既然他不再说,那便不问。
他们修养了几天,忽听外面钟鼓声鸣动,月舟兴奋不已,说这是迎那龙神亲来浮念台了。
又拉着江度再好好看看这棵霜树,言说万一那龙神是个不好相与的,恐怕很长时间都没机会来了。
江度被他扯得趔趄,却没推开,依着话到了霜树下面仰头去看。
浮念此台常年星夜流云,再有这凄冷霜树,好不孤寂。
江度心里有事,瞧着瞧着就开始出神。
若是今日从此处离开,他们还有机会能一起像之前那样吗?
月舟叫了他好几声。
“怎,怎么?”江度问道,“要走了吗?”
月舟绝丽之相,连凉星暗光落到他身上都带着飒爽,笑弯的双眼亮得耀目。
“这棵树美,还是我美?”
银汉慢转,星月辉映,有一缕光正冲闯入世,扰了清净。
说不清。
幡动还是风动。
江度像被烫到一般收回眼,低声回:“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