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月光从云层缝隙间照射下来,如一匹上好的银色锦缎自天际垂落,直落在院子中间的那口井上。
林微明站在井边低头去看,幽深的水面平静得宛若一面镜子,他的影子沉在里面,清晰的无处遁形。
他看见了自己已经长到可以垂落在额前的头发,头发下面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脖子上那条淡得快要看不见的伤疤。
他觉得有点可惜。
但也没关系,他现在有了更好更值得纪念的东西。
他站在那盯着倒影看了半天,忽然就头也不抬地开了口,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对着水里的那个影子在说话:
“我已经决心离开林氏了,你又何必再来呢?”
廊檐下角落几乎糊成一团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地似是站了个人,借着瓦上勉强漏下来的一点光亮,可以大概分辨出,那应该是个女人。
她被发现了踪迹却也没有慌乱,只是沉默了一会,才终于有些犹豫地出声:
“微明,你身上……”
林微明闻言站直了起来,赤裸着的上身终于彻底暴露在了月光下面,他好像听见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夜色中,他那身皮肤莹润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但偏在此时此刻,白玉却忽地生出了瑕。
一道新鲜的剑痕斜着横贯在他的胸膛上,伤口处皮肉外翻,殷红的血珠还在缓缓地往外渗着,猛地一看好似古玉上的血沁,触目惊心中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妖异。
而再往下的另一道伤口更深,暗红色的皮肉里几乎可以看见森白的骨头,鲜血从里面不断地涌出,并顺着他精瘦的腰腹往下淌着,宛若是在他的身体上绘出了一幅蜿蜒的图腾。
“这个?”他看着那伤处,嘴角竟勾出一抹弧度,“这是我刚刻的。”
女人终于从黑暗处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凌乱又虚浮,月光照出了她那张和林微明极为相似的脸。
她似乎是想上前,却又在中途像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脚步,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为什么……”
林微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忽然垂眸,指尖抚过腹部的那道伤口,血液的触感温热又黏腻,他随意地抹了两下,却又好似不尽兴一般,又将手指往里面探了探。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并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脚边的地上开出一串暗红色的花来。
他疼得脸色惨白,额角上出了一片的冷汗,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笑了起来。
“多好看。”他像是在对女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女人张了张嘴,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吐不出来,踌躇了半天只无力地道:
“你不能这样……”
林微明却突然抬头打断了她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地问她:
“你恨我吗?”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林微明的脸上,刚才的那点笑意已经褪去,现在只剩下了一种接近于冷酷的平静。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越发冷峻。只是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荒芜。
“你应该是恨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不然,你为什么要换了我的糖呢?”
女人的表情在这一刻凝滞,她咬了咬唇道:“你知道了。”
但声音里并没有被戳穿的慌乱。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皱着眉咬牙道:
“我为什么要换那颗糖?”
“因为你疯了,你竟然在那里面下了替命咒,如果不是我发现了的话,现在死的人就是你了!”
林微明却还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色变得急切,声音也高了起来,然而这些画面落进他的眼中,却到底没掀起一丝波澜。
“你好像总喜欢这样。”他缓缓说道,“总喜欢说,这些事都是为了我。”
他的手已经放了下来,身上的伤口还在流着血,可他却好似全不在乎一般,眼神格外清明。
“我从前信你,便事事都按你的要求去做。”
“你要我出挑,要我拔尖,要我像个商品一样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我都照做了。”
“因为我觉得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你希望这样,那便就这样好了。”
他的语气很淡,听起来像是在叙述着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是妈妈,我做到了你想做的一切,可到头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什么都留不住,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女人僵住了,她从未想过,林微明会对她问出这个问题。
这个从来冷漠却极为乖顺的孩子,是不应该向她问出这个问题。
可他却问了,甚至问完之后还站在那,似乎在等着她的答案。
“我……”
那些她曾经说过的,早已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反应看起来也在林微明的意料之中。
他低下了头,月光顺着他脊背流淌,像是他无声的泪。
“其实我知道,你让父亲和我说的那些话里,有多少的水分。”
“但就是这样,我也答应了。因为我想,这会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等这件事完了,我就要去找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我从父亲那,把和他有关的事情全都揽了下来。就是不希望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我不想……”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不想伤他。”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盈盈的水色,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种彷徨的光彩来。
“我在送给他的那颗糖里下了替命咒,便是愿意为他受下一切的伤害。”
“即使是替他去死,我也是情愿的。”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女人浑身冰冷地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清过这个儿子。
她从前一直认为他性情淡泊,像是一把淬炼过的剑,冰冷又坚硬。她为此欣慰,觉得这样才最好,少了羁绊便是少了拖累。
他总能,也必能做到那些自己曾经没机会去做的那些事。
可时至今日,才终于发现,他不是没有心的。
甚至于他的心,在她不知道地方,已经长成了自己永远也控制不了的样子。
林微明看着女人在他面前低笑出声,笑声控制不住的支离破碎,却依旧冷淡地开口:
“如果你从前不恨我,那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恨我。”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好意了。”
夜风骤起,吹散了院子里的最后一丝暖意。
姜陟在冰冷还未侵蚀上来的瞬间醒了过来。
大量的梦境让他即使睁开了眼睛也总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清醒。
他躺在床上想了好一会才记起,在归墟塔前,他看着辞秋捏爆了姜绥的心脏,再然后,自己就因为一下子耗费太多灵力而晕了过去。
也不知这样睡了多久。
他转过头,想去看看窗外的天光,估摸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却看见那窗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林微明微微侧着身子靠在墙边,阳光穿过玻璃照射进来,将他那清冷的五官描摹得宛若发起光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他的周身浮动,像是天空为他撒下的簌簌落羽。
有那一瞬间,姜陟觉得他不是站在光里,而是直接从这日光中化生而出的天上仙。
“醒了?”
似是听到了他的动静,林微明转过头来,唇边扬起一道极浅的笑意。
姜陟看着他,在这片让他心神克制不住一荡的“美景”中,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不,是很不对劲。
林微明的状态是不是太好了?
他分明记得,林微明为了给自己重新种入剖出了自己的灵髓,在归墟塔中昏迷了好几天,后来虽然醒了过来,但依旧是面色苍白,气息紊乱,甚至于眼睛的颜色都变得有些不太对了。
可现在看着,脸庞红润,身形挺拔,状态竟比自己这个没受太多伤的都要好上几分。
“你的伤……”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因为长久的睡眠而变得有些嘶哑。
林微明却好像是没听到一般走到了他的床边,他俯下了身子,伸手抚上了姜陟的侧脸,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忽地就绽出一个颇为灿烂的笑来。
姜陟其实很少能看到他这样程度的笑,眉眼舒展,唇角扬起,整张脸如同冰封的湖面乍然崩裂,露出底下灼人的艳色。
“你终于醒了。”他轻声说,呼吸拂在姜陟的唇边,微微带着点薄荷糖的气味,“我等了好久。”
他凑得很近,近到姜陟能看清他睫毛和眼尾浅淡的绯色,以及微微有些发棕的瞳仁。
他又如叹息一般地开口:“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这话说得奇怪,姜陟实在搞不清楚状况,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困在梦里,只能试探性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他身后好像是房门的方向传来“咔哒”一声,似乎是有人打开了门。
他想转头去看,却被林微明掐住了下巴,动弹不得。
他听见殷泽的声音蓦地响起,似乎很是疑惑:
“你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什么呢?”
与此同时,林微明低下了头,在姜陟的唇上,落下来一个轻柔的,缠绵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