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制作誓仇者需要很多前提条件。
首先,受术尸体不能是病死或死于意外,必须是死于已知的谋害。其次,施法者要与尸体生前认识彼此,不能是陌生人。如果条件不满足,法术就会失败。
法术开始起效之后,施法者会损失大量血液。随着法术的咏唱,血液由虚空之中借道,奔涌向受术尸体的身体各处,在其皮肉之下静默地燃烧。年久的尸体会先逐渐充盈起来,然后一点点变成焦黑色,最后化作虚体,原地消失。
尸体消失一定时间后,誓仇者就会出现。在誓仇者出现前,施法者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甚至有死亡风险。如果施法者虚弱而死,法术也会随之失败;一旦誓仇者与施法者成功见面,施法者的身体就会恢复健康。
见面后,施法者可以询问誓仇者三个问题。问题必须和他的生前经历有关,他必将以实话回答。
回答过问题后,誓仇者就正式被启用。他会先去为自己复仇,仇人死亡之后,它就回到施法者身边,成为施法者绝对忠诚的保镖与奴仆。从此以后,它就不再具有语言能力和自我意识。
制作誓仇者是巫祭法术的一种,它的施法条件非常主观,而且涉及很多不可量化的细节。这些特征与现在的高阶奥术体系非常不同。
高阶奥术更像是制作器具,或者比喻成做饭也可以。有更清晰的操作范式,施法材料可替换、可优化,风险和效果都更加明确,没有那么多主观因素。
而巫祭法术不同。它起源得更早,与异界、虚空、神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有很多别称,中性一些的说法是“古魔法”,贬义的说法是“巫咒”,又好听又吓人的说法是“次等神术”。
巫祭法术本质是献祭,是与混沌不明的东西进行交换。而高阶奥术的本质是操纵与提炼。
如今人们十分排斥死灵学派与异界学派,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两个学派的本源与巫祭法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读过三月拿来的文献之后,冬蓟发现制作誓仇者的法术并不是很难。涉及的咒语、符文、施法技艺都难度不高,对施法材料要求的也不是十分精密,它的难点是那些很主观的限制条件,还有对施法者身体的伤害。
冬蓟试着把这个法术精简化理解,发现它的本质和复生活尸差不多,都是从一个受术体里提取一份残余量极少的灵魂,然后把灵魂当燃料,加入施法者的血液助燃,重塑受术体的生命属性。
至于“施法者要与死者认识”这一点,应该为了更容易产生共鸣。用精炼师的语言来说,就是易于进行同调嵌合。
誓仇者完成后,它的身体并不是原本那具受术体,原受术体已被烧尽。以死灵学派的角度来看,这一代价有些过大了,死灵学派也有其他类似法术,通常并不需要消耗整个受术体。
怀着这一疑惑,冬蓟详细分析了誓仇者法术的核心符文,逐渐搞懂了它的原理。
人死之后若无神域可去,灵魂即沉入虚空。虚空只接受灵魂,原则上不可能接受躯体,而死亡已久的躯体上能用的灵魂太少了,施法者不得不用魔法把死者的躯体改造成可接受的祭品,然后用它换来想要的效果。
那么,如果受术体上的灵魂极为丰盈呢?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消耗躯体?比如……如果一具身体上有两个完整且健康的灵魂呢?
在这样的思路下,冬蓟尝试对唤起誓仇者法术进行改锻。这是嵌合法术技艺的一种,精炼师们称之为改锻:比如说,把锐锋法术换成延时出血,改变了符文核心,更换了其中多个运作中的恒定魔法效果,但并不需要改变该器物的整体外形,也不需要把它拆解或重铸。
就这样,冬蓟把制作誓仇者的法术用在了卡奈的躯体上。他并不是真的要做誓仇者,也不需要烧掉卡奈的整个身体。他有自己的新手法。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处理一个很头疼的问题——卡奈提前服下的紫鼠草汁毒剂。
卡奈用的毒剂也是经冬蓟改良的版本,生效过程与原配方不同。如果使用原配方,中毒者从无感到昏睡大约需要一刻到两刻时间,进入昏睡阶段后会迅速毒发,然后很快会死亡;改良后的毒剂则不同,人服药后会迅速昏睡,昏睡后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活着,最终再慢慢毒发,也就是睡得更快,但毒发更慢。
当初冬蓟改造药剂,主要目的是为了限制乌云,让它来不及在卡奈清醒时占据身体。毕竟乌云不同于普通人,冬蓟担心他有办法应对体内毒素。
现在看来,改良药剂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根据白湖城大神殿的侦测,卡奈确实没有完全死去。他的灵魂尚未离开,对神术探知有反应。
这可能是因为卡奈身上有凭依锁法术。这个法术会把身体和灵魂完全绑定,人不生不死,正常的生理变化完全中止,所以毒素的发展也停在了某个阶段。
现在的问题是,解消凭依锁后,紫鼠草汁的毒素该怎么处理呢……如果乌云自由了,卡奈却迅速毒发死去,那这件事就做得毫无意义了。
所以,冬蓟有需要使用一些来自毒物学派的法术。
有一类法术可以将药剂导出,也能移除已进入人体的毒剂。“导出”并不是“解毒”,而是把药剂提炼导出来供施法者使用。对受术者来说,这个法术虽然确实可以清除毒素,却也不是“解毒”这么简单,因为据说导出过程极其痛苦,连颠茄水也安抚不了这种痛,一般人难以承受。
不过卡奈这边倒简单了。他身上有凭依锁,灵魂是封锢状态,无知无觉,不生不死,自然也不会痛。
紫鼠草汁和一般毒物的导出手法略有不同。它是由奥术催化的成品毒剂,导出后,它无法制剂化,必须立即将它导入其他活物体内,这样才能把受术者体内的毒物清理干净。
这么一来,被导入毒物的另一个人似乎必死无疑。
但对冬蓟来说,这都不成问题。他已经提前想到好了应对方法:
在元素学派里有个大型范围法术,叫做重雾壁障。它需要借助已自然形成的天气,稳定住天气的性状和持续时间,主要用于隐蔽和防御。
毒物学派也有需要借助天气的法术,叫做浸入术。效果是借助潮湿水汽去扩散药剂的效果。不同程度的天气对应不同效果的药剂,还要计算好的剂量,限定扩散范围。
将这两个法术进行嵌合改锻,就是冬蓟如今施展的法术了。这是他身为精炼师的真正本行。
冬蓟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施法的,他从几天前就在准备,昨天起雾之后,他一直在持续进行施法。
他做的事情其实很易懂。简单来说就是:他把紫鼠草汁毒素导出,利用重雾壁障和浸入术进行传播,把毒素导入给了雾气范围里的每一个人。
包括工人、护送队、处刑队、城邦卫队、猎人、死灵师……当然也包括阿尔丁,还有冬蓟自己。
距离卡奈的身体越近,摄入的毒素就会越多,越会有明显的不适。人们摄入毒素的剂量并不平均,因为导入效果有一定随机性,还会受到局部小气候、法术扩散效果、个人身体素质等等的影响。
但总而言之,大家摄入的都是安全剂量。有这么多人分担毒剂,每个人都会有些难受,却都没有太大的风险,都不会有后遗症,更不会有人死亡。
先处置好紫鼠草汁的事,才能完成最后的法术,也就是分离乌云与卡奈。
乌云不是虚体生物,而是一种必须依附人体的不死生物。要让它离开卡奈,那就必须再给它别的身体,否则无法完成分离。
但冬蓟肯定不会给乌云找身体,更不会傻到拿自己冒险。他使用了经过改造唤起誓仇者法术,用这种方法,把乌云的灵魂孤立了出来。
法术不需要消耗卡奈的整个身体。这个身体里灵魂丰沛,有足够的燃料,不需要烧肉身来献祭。
施法过程中,仍然会有消耗大量血液的那个步骤。冬蓟并没有只使用自己的血。
他检查过法术的基底符文,发现它的本质上需要的并不是“施法者的血”,而是“誓仇者主人的血”。只不过在从前,“施法者”与“主人”通常是同一个人。
将来,乌云会作为另一种形式的誓仇者醒来。它仍然需要依附于“主人”,但冬蓟并不想把这种东西绑在自己身上。
冬蓟利用刚才的重雾壁障和浸入术,不仅让大雾中的每个人都被导入了毒素,同时也在每个人身上都提取了少量血液。这么多人均摊一下,每个人都根本感觉不到失血。
献出血液的人,就是誓仇者的“主人”。也就是说,大雾中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誓仇者的“主人”。
虽然主人众多,却不用担心他们滥用誓仇者,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只有冬蓟知道真相,也只有冬蓟懂得如何驱策这个“誓仇者”。
其实乌云不能算是真正的誓仇者,它经历的唤起步骤有太多改动,最终效果不是很完美。
它一直是半实体半虚体,没有别的誓仇者那样稳定的外形,也不需要回答三个问题。与誓仇者一样的是,它不能说话。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用声带、嘴巴来使用语言。
冬蓟想出了别的沟通方式。他直接在誓仇者体内书写奥术字符,把想沟通的事情传达给乌云的意识。
法术基本结束之后,冬蓟察觉到三月的誓仇者来到附近,还带着异常的魔法波动。于是,他和乌云打了个商量。
一切的大前提是:我不可能放你自由。
他告诉乌云,无论是从我的意愿上来说,还是从法术是否能实现的角度说,你都不可能实现你原本的目的了。
我也不想做你的主人,不想使用誓仇者,无论它是不是你。
乌云也给出了反馈。它说不了正常的句子,就用奥术文字排列了一下,没说别的,只是重复了一遍施法者誓言。
——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
这就是了。冬蓟已经得到了答案,明白了它的意思。
乌云并不是那种与世无争的类型。这么多年里,它费尽心思潜入商会,凭依于一个又一个身体,它结交过不少人,坑害过不少人,享受过权力,体验过欲求,也曾做出错误的判断……它可一点都没有远离“世俗”。
看起来,貌似乌云没有权利再提那句誓词,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它当然可以说,而且他一直在实践,直到今天也是。
因为誓词说的并不是“放弃世俗”,而是当用则用,但,“视其次之”。
如果乌云与卡奈的身体维持原样,乌云会被永远禁锢在神殿里。即使有一天神殿把它提取出来,也是为了消灭它。
如果他化为类似誓仇者的东西,在重雾之中分散开来,融合进所有“主人”身上,那么它反而能继续存在。
它原本就不是人类,如今更是化为了一段段奥术符文碎片,被数百人不知情地携带着。
或许将来的一天,某些施法者会在解析法阵中再次“看见”它。那时,它早已不是名为乌云的法师,而是一段来自许多死灵师的隐秘知识。
无论那一天何时到来,无论乌云能在奥法领域起到何种作用,也总比它消散在神殿里要好得多。所以它做出了选择。
冬蓟重复了那句誓言。他与乌云达成一致。
他只驱策“誓仇者”一次,让它对三月遗留下来的誓仇者进行同调嵌合,之后,所有事情都会结束。
其中种种,冬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以前他对别人说过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比如利用巫祭法术原理什么的。死灵师听说过,阿尔丁也听说过,但当时冬蓟说得并不是很清楚,他们只能模糊地知道个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冬蓟实际上做了什么。
离开地洞,见到阿尔丁之后,他也没有把法术说得太明白。
本来阿尔丁就不懂法术,也不会问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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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丁在林间空地上生起了小篝火,两人就这样坐在旁边交谈。
在冬蓟述说情况的时候,阿尔丁全程没有插话。冬蓟都说完之后,二人陷入沉默,只能听见火苗噼啪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丁说:“如果三月死了,估计是被神殿的人杀死的。这么一来,希瓦河那边也许已经爆发了冲突,双方都会有伤亡。”
冬蓟瞟了他一眼——当然了,这还用讨论吗,篝火升起来之前我们不就已经说过这个话题了吗……
冬蓟心想,你果然还是不敢直接问卡奈的事。
阿尔丁问:“交换人质的事,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冬蓟就顺着他的意思,先回答这件事:“原本我是这么想的。让实验室的法师们假装忙活一天,我躲出来,利用这段时间完成法术。最后肯定会有人发现我和卡奈不在实验室,但没关系,重雾已经给大家导入毒素了,大家都会虚弱无力,没法大肆搜捕我,也没法和死灵师战斗。死灵师那边也一样,他们也会受到导入毒素的影响。我知道他们要藏在冰面上,只要向后撤退,很快就能逃到北岸。一旦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劲,无论是发现我不在场,还是发现同伴中有人身体不适,只要他们赶紧撤退,就一定能跑得掉。除非他们不跑,偏要硬碰硬……”
阿尔丁说:“我现在已经恢复了。那他们呢?如果他们也恢复了,可能就不会跑,会有进一步行动。”
冬蓟说:“他们暂时恢复不了。你距离我本人很近,所以你恢复得快。完成法术后,我就在地洞那边点了准备好的复合熏香,不能解毒,但能缓解不适。毕竟我自己也想舒服一点。希瓦河那边可没有这种待遇。”
他用小木棍扒拉着柴火,渐渐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说:“既然三月死了,我估计情况是有变……是在导入毒素之前,城邦和死灵师可能已经打起来了,这么一来,就可能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唉,那也没办法了。我又不是他们的将领,管不了他们具体怎么做。”
听他这么说,阿尔丁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假贝罗斯的风波中,冬蓟被海港城卫队押送着,遇到假贝罗斯派来的一伙佣兵。卫队和佣兵发生了打斗,冬蓟施展范围性短效改锻法术,给所有人身上的器物都加上奇怪的附魔效果,让卫队和佣兵根本打不了架,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据说那个法术不是做这事用的,但他用得非常巧妙。
不谈过去与后来,只说当时那个时刻,冬蓟似乎不偏向任何一方,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打不起来。
猛一看去,他这么做似乎很善良,甚至有点善心泛滥的味道,但仔细琢磨起来,又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这分明是一种淡漠,或者也可以说是中立。他明明身在纠纷中心,本该有自己的判断,但他的心态却是异类般的疏离。
如今冬蓟做的事情也是一样。他既不支持死灵师,也不支持城邦方,他和所有人都是盟友,然后平静地骗了所有人,还把所有人的身体当做施法工具……
阿尔丁感叹道:“我都有点迷糊了,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乎那些人,还是毫不在乎。”
“在乎。”冬蓟认真地回答,“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不希望有太多死伤,但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并不为此负责。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阿尔丁点点头,又问:“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个纰漏——万一神殿和城邦卫队没有按兵不动,而是一清早就去攻击死灵师,然后顺便发现你不在实验室,立刻开始追捕你……而你根本还没走远,那怎么办?”
冬蓟笑了笑:“不会的。”
“这么肯定?”
“对。因为亡者猎人没有按时出现。”
这话让阿尔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冬蓟说:“根据我的猜测,只要猎人迟迟不出现,城邦方就不会草率出手。我想争取的就是这段时间。我可以安心施法,死灵师有机会撤离,让大家互相错过,尽量不发生战斗。”
“你知道猎人没出现?”阿尔丁问。
冬蓟说:“嗯。我提前做过一些安排,让猎人远离希瓦河。”
阿尔丁并不知道冬蓟还干了这件事。他双肘撑在膝盖上,暂时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冬蓟。
冬蓟继续说:“按照你们的计划,亡者猎人会得知最后这次交换人质的时间和地点,甚至会得到处刑队的邀请,要他们来一起围剿死灵师。以猎人的性格,他们会自发成为发起进攻的先锋,等他们和死灵师打得两败俱伤时,城邦方就开始出手,把他们和死灵师一起处理掉。在这个过程中,即使卡洛斯家族的人都死了,责任也可以算在疯猎人头上,而且整个过程是大家亲眼所见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最后,邪恶的死灵师和滥杀无辜的猎人都会受到惩罚,而城邦卫队与神殿骑士主持了正义,为无辜死者报了仇……你看,这就是你们最初打的主意。”
阿尔丁注意到了冬蓟的用词——你们。
他望着冬蓟,目光愈发暗淡。
冬蓟说:“是的,我知道是谁在与亡者猎人合作了。起初我怀疑是你,又觉得像是莱恩……后来我终于能确定了。是你们,你们两个都参与了。”
他一开始是面带苦笑,说到后来,几乎笑出了声:“阿尔丁,我很欣慰啊。从前莱恩讨厌你,你似乎也不太看得上他,现在你们终于成为好朋友了?我真的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