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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五)

第99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五)
  景行还好端端地挂在浅疏居的白墙上,陆浅川拿了剑, 又在莫沉渊的强迫下套上一层棉袍, 两人一同自宗门前往魔界。

  莫沉渊名义上还是魔君,但韶疏既归, 他又不像施轻絮, 是韶疏的亲传徒弟, 地位便显得有些不尴不尬了起来。

  他们入城时,守城的魔将以迎接魔君的礼节,恭恭敬敬地迎莫沉渊入城, 态度却并不怎么热络。

  两人又行一段距离,莫沉渊驱使司命向陆浅川那边靠近,头压在陆浅川的肩膀上, 说道:“我在魔界也混不下去了, 只能拜托师兄收留我去浅疏居了。”

  陆浅川忍俊不禁,轻轻拍了他一下, 说道:“好, 你去浅疏居, 以后洗衣做饭都是你的活。”

  莫沉渊倏然抬起头,目光炯炯:“你说真的?”

  陆浅川一顿, 心知自己说错话了,故意偏过头, 佯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莫沉渊望着他的侧脸,心下却是无限惊喜。

  陆浅川遇事很有担当,但平时性子却有些温吞, 尤其是在感情上,遇到难以决断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刻解决,而是能拖就拖。

  就像现在,他敢说,师兄对他己身的心意也不是一无所查,却偏要做那个掩耳盗铃人,装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可很多时候,人第一反应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全部都是出于本心,这些东西是一个人想伪装也伪装不来的。

  莫沉渊以手抵唇,掩去嘴角露出的三分得意,视线落在陆浅川后颈的那朵蔷薇上。

  他本也不是什么温和谦让的性子,陆浅川若是能发现他自己的心意,那自然皆大欢喜;若实在不能发现……那也没关系,他的戳已经盖上了,大师兄还能跑了不成?

  从万灵宗到魔族死域,再从魔界到罗刹地狱,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个人拽回自己身边。

  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太多常人意想不到的事,以后怎样都还未知,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只有在有关陆浅川的事情上,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倔强。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也绝不放手。

  陆浅川还不知道,短短片刻,他在莫沉渊眼中就已经成了盘中餐。他迎着扑到面上的魔气,能够清楚感受到体内魔力的躁动。

  越来越高涨的魔力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他的体内掺杂着两道力道强劲的血脉,接下来他或许要面对一个早已熟识,却又不得不重新认识的人。

  这感觉真令人头秃。

  陆浅川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越发担忧堂堂万灵宗的大师兄英年早衰。莫沉渊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换了环境身体难受,便站直身体,张开双臂,对他道:“靠一会?”

  陆浅川:“……”

  不是,他正在烦恼一会怎么面对卢风逸,莫沉渊这个节骨眼对他敞开环抱,是迫不及待想在卢风逸面前说明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吗?

  真是好心机!

  陆浅川没察觉到自己的第一反应有些不对,按常理说,一个没有任何歪心思的人不可能会往那边想。他心情复杂地沉默一阵,摇头道:“马上就到了。”

  莫沉渊于是不再强求,不动声色地从后面扶住陆浅川的腰,给了他一个借力点。

  他们还未进到王宫正门,远远便看见三个人影立在高门之下,翘首向这边张望着。

  陆浅川无奈地笑了笑,心道别人家都是晚辈迎接长辈,他们这里却要反过来,三个长辈站得无比整齐,看到他们时齐齐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和莫沉渊快速从剑上跳下,轻巧落在燕子安等人面前,双膝一落,直接行了大礼。

  莫沉渊怔了一瞬,立刻也跪下去,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燕子安。

  燕子安:“……”

  这怎么,去罗刹地狱走了一遭,回来直接拜高堂了?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梗了一瞬,准备好的话被韶疏抢了先:“跪什么跪,还能知道回来就不错了。”

  陆浅川笑道:“哪敢不回来呢。”

  韶疏幽幽道:“哦,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准备手拉着手浪迹天涯去了。”

  陆浅川登时噎了一下,不断轻咳,莫沉渊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毫不顾忌地直视韶疏,眼神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师父当年那点风流事。”

  韶疏眉梢一挑,嘴角溢出一抹冷笑,用眼神暗示道:“你敢多说一句话试试。”

  莫沉渊垂下眼帘,敛起视线,和韶疏一起装出一派其乐融融的乐天景象,感情好得宛如一对亲父子。

  而在此处唯一一位有亲儿子的人,却是全场最沉默的那个人。

  陆浅川与燕子安多年师徒,与韶疏也算是知根知底,交谈时自有一种旁人无法插入的和谐温馨感。

  这么一看,他这个亲生父亲倒仿若外人一般,是在场几人中最不了解陆浅川的人。

  燕子安与他多年至交,不必想都知道他在考虑些什么,于是让陆浅川和莫沉渊起来,直接道:“我们回去再说。”

  一路无话,他们三人走在前面,陆浅川和莫沉渊并肩而行,也就不存在亲近谁不亲近谁的问题了。

  回到主殿,施轻絮早在门前候着,先对韶疏等人福了礼,又向陆浅川笑道:“我早说要和师父他们一起去迎你们,师父不近人情,非要我留下守门。”

  韶疏:“你找到人告状了是不是?”

  施轻絮笑弯了眼睛,抿着唇走在陆浅川另一边。

  借着这个机会,陆浅川倒是能感受一把红袖在侧的福运,只是……

  他目视前方,单手缓缓摸上自己的心脏。

  嗯,很好,跳动得十分规律,一点都不像莫沉渊靠近他时那样动如疯兔。

  陆浅川沉重且缓慢地接受着自己越来越弯的形象。

  燕子安说要带他们回房间,进到主殿里,他和韶疏占据桌案一边,莫沉渊和施轻絮飞快抢占了另一边,四人抱团一坐,卢风逸和陆浅川瞬间傻眼。

  燕子安四平八稳地交代道:“我不小心把地图落在后花园了,你们俩帮我去取一下吧。”

  什么地图一定要堂堂雪城城主亲自去取,几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让两人单独去谈的幌子。

  卢风逸对着他眨了下眼,带着陆浅川走了出去。

  王宫中的后花园枝繁叶茂,魔界各类花朵都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两人一路沿小径走过,简直目不暇接。

  陆浅川自万紫千红之间匆匆一瞥而过,心里不断谋算该如何向卢风逸开口。

  说来也怪卢风逸,这人太过随便,此前几年一直和陆浅川哥俩好,一点身为长辈的自觉都没有,结果兜兜转转,引火烧身,陆浅川面对他完全没有面对父亲该有的敬畏感。

  他不知如何挑起话题,卢风逸也没有率先发话的意思,两人相对沉默地走完石子小径,卢风逸忽然止住了脚步。

  陆浅川一愣,自他身后看过去,见到了一块简简单单的黑色大理石碑。

  碑面上没有刻文字,整块碑石沉默且突兀地插进地里,若非它的形状符合墓碑的制式,旁人必要以为这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一阵微风吹过,花草皆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陆浅川望着这块无名碑,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一种沉寂在血脉中的感情开始汹涌波动,他听到自己的鼓膜震动声,嘴唇嗫嚅。

  卢风逸勉强笑了一下,温声道:“来拜拜你娘亲。”

  陆浅川僵着身体,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这句话。愣了半晌后,他的眼眶遽然发红,身体不受控制的小幅颤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卢风逸闭了闭眼,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我也是和兄长重逢后,才知晓她已经在此处睡了这么多年,”他这么说着,眼中有点晶莹的水光,便伸手摸了一把脸,继续道,“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来陪过她。”

  话音顿了一顿,他又转头看着陆浅川,低声道:“我也没怎么陪过你。”

  陆浅川脑中忽然闪了一下蓝光,他疑惑地怔了一下,不知道73为何在此时发出动静。

  但这动静也只是一瞬,那点蓝光极快地消退下去,73再次回归平静,仿佛方才的一瞬间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情绪起伏很大,也没有心情去问73发生什么了,对卢风逸道:“没关系的。”

  卢风逸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我猜到了你会这么说,可我倒宁愿你怨我怪我,跟我闹也无妨,我都哄着。”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可我也只能想想了,你人生中最爱胡闹的那几年,终归没见过我身影。”

  陆浅川低下头,回想起73给他灌输的陆浅川本人的记忆,缓声道:“其实,我从小就不怎么闹,错过了也没关系的。”

  卢风逸摇摇头,不准备同他继续这个话题。

  陆浅川到底年轻,经历的年岁少,也没有做过父亲,自然体会不到为人父母那种不愿错过子女一点一滴的心情。

  他搭上陆浅川的肩,温声问:“在罗刹地狱都经历了什么?”

  陆浅川便一五一十和他讲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只是略去了自己多次魔力暴走的情况。

  卢风逸听后,没有露出他意想中的安心神情,反而慨然道:“你长大了,这些事都处理得很好,我和子安也未必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他话里话外都是遗憾,陆浅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在沙沙的风声中沉默下去,看风掬起自己和卢风逸的长发。

  卢风逸缓了缓,也觉得自己这种感怀伤悲的表现太不像样,于是拍了拍陆浅川的肩膀道:“旧事便随风飘去吧,你今后怎么打算?”

  “您指哪方面?”

  “想留在魔界还是想回万灵宗?又或者去雪城?”卢风逸说到这里顿了顿,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已经弃了城主之位,你去雪城也是尴尬……魔界魔气太重,于你修炼又没有好处,还是回万灵宗稳妥一些。”

  陆浅川哑然失笑,他自然是要回万灵宗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里才是他心有牵挂的家。只是卢风逸完全站在另一个角度考虑,听起来倒也有点意思。

  卢风逸嘟囔完,立刻醒悟过来是他多虑了,于是敲了敲头,笑着道:“看我糊涂了,那我们谈谈别的。比如……”

  他忽而压低声音,想说悄悄话似的:“可曾心有所属?我来帮你准备彩礼?”

  陆浅川腾的闹了一个大红脸,眼前飞快闪过莫沉渊的笑容,他摇摇头,晃掉阴魂不散的莫沉渊,坚定道:“尚且没有,您别麻烦了。”

  卢风逸很失落地垮下肩。

  他迫切地想为陆浅川做点什么,可陆浅川已经长到和他差不多高,一般的事都能自己解决得很好,他能准备的,也只有婚姻这样需要父母出面的大事。

  可惜这种事需要陆浅川本人配合,他急不来。

  陆浅川观他神色,又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忙补救道:“虽然暂无……但是,我最近,的确有些烦恼。”

  卢风逸登时眼睛一亮,有些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陆浅川并没有撒谎,他的确被莫沉渊的告白困扰好久了,于是斟酌了一下词句,认真道:“如果有一个人,心悦您许久,且用情很深,但您却不能明晰自己的心意,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辜负他的期待与感情,更担心自己承担不好支持他照顾他的责任……这样的时候,您会怎么办?”

  卢风逸缓缓琢磨了一下他这句话,疑惑道:“这不就是喜欢吗?”

  轰隆一声晴天霹雳,陆浅川僵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为什么……”

  卢风逸好笑地拍了他一下,逐句逐句地给他分析:“你担心自己尽不好责任,这是因为你考虑的不是两人眼下的感情,而是更长远的将来;你怕辜负她的心意,这是因为你把她看得很重,一旦她因此伤心,你会觉得痛苦难当。”

  “你是一个习惯于承担责任的孩子,这样珍视她、敬重她,不是喜欢是什么?”

  他说得太有道理,陆浅川反驳不能,立时哑口无言。

  卢风逸眼中添了抹喜色,追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好运气,能入得我们家浅川的眼?”

  陆浅川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莫沉渊”三个字滚过口中每一处,他却舌头一卷,囫囵个吞进了肚子里。

  ——卢风逸好不容易体会到了点身为父亲的喜悦,他怕自己这三个字一说出口,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父亲会晕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