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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是夜高瑱回东宫,洗手时头也不抬地照例问一旁侍候的谢如月:“天泽宫情况怎么样。”

第99章

是夜高瑱回东宫,洗手时头也不抬地照例问一旁侍候的谢如月:“天泽宫情况怎么样。”
梁太妃一事后内务署被血洗过,兼天泽宫的守卫调进了北境军,如今不好安插耳目,天泽宫围得像围城。

东宫的影奴和韩家暗卫悄然去过蹲守,结果被谢漆的影奴们警告了,从前多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天泽宫影奴率先撤出对其他派系的盯梢,也拒绝被盯守。

高瑱没想窥探皇帝的阴私,也不感兴趣。

只是好歹要获知那人生死。

谢如月低头为他擦拭滴水的修雅双手:“谢大人病情加重了。”

高瑱微不可闻地动了指尖,平静道:“还活着就行。”

残,废,傻,都不重要,活着就行。

他擦完手抚过谢如月的朱砂痣:“昨天他在藏书阁怎么了?”

昨天回来忙碌了其他事,隐约听得谢如月汇报了些只言片语,眼下梁奇烽快要复职,他这太子便又要闲了。

谢如月把昨天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再重复一遍,高瑱听完皱了眉:“金阿娇去了天泽宫?”

“具体外人不知,青坤大人昨夜盯着文清宫,仍不清楚圣女在其中做甚。”

高瑱没心思用晚膳了,挥手令人撤下食桌,撩起衣摆到书桌前坐下:“狄族人不好动,在场不是还有一个高白月?”

谢如月楞了楞:“可那是公主……”

“把她带过来。”高瑱轻敲桌面的白纸,“她母舅如今都要在韩家座下苦苦哀求,她算什么。如月,你亲自走一趟,孤想知道昨天天泽宫怎么了。”

谢如月只好听从命令转身,蓦然脚下一错险些踉跄,高瑱看了一眼,知道今晚不能那样磋磨他了。

不结实。

半个时辰后,高白月被带到了东宫,她有些畏生地行礼,口中称呼他为五皇兄以尊亲近。

“妹妹不必多礼,日前你母舅还提到了你。”高瑱温声让她坐下,扫过她遮了左半张脸的面具,“姜尚书挂念你容貌的事,在宫外寻了肉白骨生肌理的秘药,送到你手中了吗?”

高白月第一次听到这事,忙道谢与道未曾,紧接着听到了太子语气关切的要求。

面具摘下来,看一看烧伤的疤可有好些。

疤——怎么会好呢?

伤口愈合了,疤痕不会的。

高白月忽然感觉到了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绝望,脸上的面具甚至没有在阿勒巴儿面前揭下过。

那是她这辈子都想覆盖住的,不被人看到的梦魇。

但她最终还是惨白着手解开了面具,把蜿蜒半张脸的狰狞灼烧疤痕无遮无拦地放出来,仿佛放出了七月七的火焰。

不远处的谢如月不忍地别开了视线,而她不敢抬头,空洞木然地接受太子的审视。

太子叹息如潮雾,差人去库房挑出最好的祛疤药来赠与她。高白月如刑满释放般仓皇系回自己的面具,烧痕太重,祛不了的,但她感念任何施展善意的人。

高瑱把她的神色变化扫入眼底,这才问起昨日谢漆在藏书阁的事。

高白月自是知无不言。

是夜她被热情盛邀在东宫共用晚膳,恍惚间想起了东宫的上一任主人,那位大皇兄也是如此仁善温和,只是那道光炬还没有照到像她这样的无名小卒身上便熄灭了,所幸,东宫后继有人。

夜色朦胧时,高白月被八个宫女执灯送回住处,谢如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该作何感想时,高瑱便吩咐他来帮忙宽衣。

谢如月一激灵,为其整冠时轻问:“殿下可要前往文清宫?”

高瑱应了一声:“今夜可能不回来,你不必等。”

谢如月停顿片刻,压下了心底深处裂出来的一缕怪异反胃:“是。”

*

初九梁奇烽便回朝了,皇帝则还要罢朝两天,诸重臣下午齐聚内阁议事,皇榜年后已张,春考三月棠棣时分,长洛先试文武卷。眼下更迫在眉睫的是元宵后的新君春猎,晋帝登基元年都理应有此仪式,不重狩猎,重在出城巡视天子脚下的后土。

谈及春猎,在场历经三朝的只有梁奇烽,工部尚书郭铭德历经两朝,本来也有资历在春猎事上发话,但他一问三摇头,年岁不过比梁奇烽年长五岁,不知情的一看却要恍然以为他是梁奇烽的父辈。

春猎前后的部署都归梁奇烽和吴攸着手,眼下他虽刚回来,话事权仍然重。

唐维在圈外看世家重臣商讨,他们寒门在这插不上话,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梁奇烽神情,不怎么能看出衰颓的迹象,似乎初七的护驾负伤,以及梁千业的遇刺,都不能带给他什么挫败。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春猎只怕意外在天泽宫。”吴攸转头看向唐维等人,有意将他们拉回天秤,“唐大人,稍候还需要你辛苦去一趟天泽宫,求问陛下身体如何,当初中毒之事加之前日遇刺,陛下苦身牢神,就怕到春猎时不便起身。”

梁奇烽脸色稍有难看,却也只能附和。

唐维恭敬应是,心里知道高骊能出发,问题是谢漆能不能同去。

昨天去求见时,宫门都没能开,只听得高骊在里头低哑地回复简单的可与不可,还有一道难以抑制的野兽般的嘶吼。

解毒是真正一日如三秋的可怖拉锯战,唐维旁观着,都觉胆战心惊,他不确定高骊能坚持多久。

*

初十晚上,熬了三天半,高骊终于能搂着安静下来的谢漆平躺。

他把谢漆托着趴在自己身上,咬印参差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他的长发,眼神放空地望了一会天花板,感觉到怀里人动了,便立即垂眼摸他面颊:“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漆微弱地摇头,眼睛上的纱布换了新的,还得再缚几日,朱砂痣下的云纹青斑终于淡了,毒蛰伏回去,与他暂时握手言和了。

天泽宫的墙壁上有输不清的劈砍痕迹,兽皮地毯不是被抓烂就是浸透了各种酒,摆设的东西除了爬梯和床,其余都被砸坏了。

高骊抱着人倦倦地想,还好老子结实砸不坏,咬不烂。

正疲倦地沾沾自喜,谢漆冷冰冰的手摸索过来,先摸到了他的鼻梁,继而轻轻地用指尖逡巡着他的轮廓,勾勒过眉眼,游走到下颌,像依依不舍的告别又像沾着眷恋的重逢。

他不出声,高骊先笑:“用力点摸啊。”

谢漆却不动弹了,嘴唇仍旧抿成一道线。

高骊托着他两腋把人揣到眼前来脸对脸,鼻尖轻蹭着他,想去亲吻,无奈嘴唇被咬得实在疼,肿兮兮不好动口。

“谢漆漆。”高骊拨过他的长发,掌心覆盖了他后颈,把想躲开的人捂回了自己身上,“那个时候,你清醒过来了,对吗?”

谢漆蒙了眼,他看不到他那双漂亮眼睛透露的情绪,却仍能凭着朝夕相处的触觉感知他的情愫起伏。

像眼下,谢漆整个人都在放空,疲惫到每根骨头都软乎乎,又缩回了自己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那个高骊熟悉的灵魂不知蜷缩回了哪个犄角旮旯,躲起来沉进深海。

满打满算,再过两天谢漆中毒便到了满月,高骊自经过生不如死的前七天,往后对他别无所求,唯愿他活在自己身边,至于是失智失忆还是把自己当做猫的谢漆,他也很爱。

只是高骊没有想到会在那个瞬间触摸到从前的谢漆,猝不及防得像看到了避无可避的满天箭雨。

“你叫我杀了你的时候,你回来了,是吧。”高骊抱小孩似地慢慢揉他的脊骨,语气无甚起伏,安然得似乎当真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命运的馈赠和重锤。

谢漆趴在他怀里没反应,三天没消停,喝了一堆陈年烈酒,现在烟毒蛰伏,酒意却蔓上来争先恐后地拖他入梦乡,无可奈何被击垮了。

高骊听着他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知道他快要睡着,只是自己不能和他一起进梦乡。他睡不着。

“我有个大胆想法。”他轻轻蹭着谢漆鬓角,不奢望能得到答案,“谢漆,你其实一直在看着我,记忆都在,对这人世的一切还能感知,只是你把自己躲起来了。魂魄藏起来,抠出一点指甲缝似的灵魂漂浮在表面,留一个小木头似的身躯给我,自己和钻小窝一样躲起来了。”

高骊摸摸枕在他胸膛上睡着的人,有些不解地轻喃:“你为什么想躲起来呢?那一瞬间浮出水面,却希望我动手送走你……为什么呢谢漆?”

为什么想死去呢?

明明下属,朋友,爱人都在,为什么却想躲起来、远走碧落?

高骊不知道他眼里看到了什么,只能以己身揣度一二,自己受毒操控时,眼里看到的幻觉只是一群恐怖狰狞的骷髅像,虽然感到恶心和瘆人,可心里有牵挂,至多感到疲惫不堪,从来不觉得无望失去生念,谢漆是看到了什么,才会连活着都不想要了?

想不通。

他独自放空了半夜,抱着谢漆侧身躺好,掖好被子轻柔地捏捏他的腰身,额头贴着额头努力陪他赴梦乡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的梦里出现了两个谢漆。

一个走在山花烂漫里眺望虚空,手里拎着一个刚刚编织好的花环。

另一个坐靠在狭窄的小天牢里,借着天窗透下来的月光,和赶到牢里的白无常轻声说话。

高骊失声吼了他的名字,带着花环远去的,和与白无常讨价还价的两个谢漆都回过头来。

皎洁的与血污的,都是他。

高骊一遍遍地嘶吼着他的名字,只有一个谢漆迟疑地跋涉过来,另一个在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高骊愣住,刚想迈开腿,身后有一双手拉住他,他回头,又看到了一个长着猫耳朵的谢漆。

梦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