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男人继续带着哭腔说:“我最恨我自己的是, 我最恨的是……我妈和姐姐死的第二天,我就变异了,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变异, 这样就能救她们就能保护她们,我们就没有人会死。”
章楚在一旁静静听着, 外界狂风暴雨,眼前燃着篝火, 不远处还有两个人因为生火起了争执。
“你到底有没有在课上好好听过, 老师都说了, 板子上要先掏一个洞出来, 再用木头去钻会更容易起火, 而且你从哪儿找的湿柴火,这样能把火生起来才怪,要用干草。”
两人喋喋不休。
远处架起一口大锅, 里面炖着肉和菜, 香味弥漫了整个大厅。
现在物资紧缺, 基地每天只发一顿饭,剩余的就要靠变异人自己去打猎回来, 不然就饿着,还有植物变异人,他们不需要进食和饮水, 只要每天出去淋淋雨就行,还有一些白菜变异人或是冬瓜变异人能自产自销, 养活一帮人。
除此之外,大部分人还是每天只能有一顿饭,省着吃。
所以今晚这锅政府为了稳住人心的炖肉就格外诱人,很多人都眼巴巴地期待着。
突然, 章楚面前伸来一只手,那只手骨骼很细弱,甚至有些干柴,给他递了一碗羊奶。
章楚抬头看,一个女孩儿正冲他微笑,是张有些熟悉的脸,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孩儿低头挽了下头发,“行长先生,不记得我了吗?”
听见声音章楚有些印象,“你是……那个幼儿园老师?”
“对,”女孩儿有些惊喜地抬头,“叫我菲菲就行。”
章楚没想到在藏区基地能遇见她,“你们怎么来这里了?当时迁移不是统一迁到后方的村子里吗?”
菲菲说:“大部分人是去了村子里的,村子里更安全嘛,但是当时也要征招一些植物变异人来基地这边,因为植物变异人大多数是女性,所以军区基地植物变异人很少,然后我就来了。”
他接过菲菲递来的奶,在身旁让了一个位置给她。
菲菲有些受宠若惊,“没事的行长先生,我就是想让你尝尝母羊今天刚下的奶,煮沸加热过了,还是温的,你趁热喝。”
章楚眉眼露出一个淡笑,末日后乳制品都属于稀罕东西,他确实很久没喝过了,但他的生活品质已经远超大多数人,也不该贪下这碗奶,“我喝不惯这个,你拿去给别人喝吧。”
菲菲有些遗憾地接回来,有些奇怪地嘟囔,“真的吗,刚才好多人都说自己喝不惯呢。”
章楚笑了笑,说:“你的那几个孩子呢,你来基地的话他们不会闹着也想来?”
菲菲脸上神情一僵,空气突然有些沉默,章楚意识到什么,心里微微下沉,果然,菲菲嘴角强扯出个笑容,“他们都……都没了。”
“……都没了?”那几个孩子,全都没了?
菲菲点头,脸色有些灰败,“刚来这里的几天,他们染上了一种新型腺病毒,短短几天内,村子里好多孩子都没了。”
末日后除了洪水猛兽,更致命便是瘟疫感染。
大灾之后有大疫,而灾难从未停止,疫情自然也接连不断,从前在首都区,政府每日都会派船只或飞机在水面上空撒药杀菌,这甚至是比救人更重要的事,但每天仍会有许多人因为感染病菌死去。
“所以,你才提出想来基地这边吗?”
菲菲眼眶发红,她用袖子蹭了蹭,突然笑了一下,“对,再继续呆在那里我太难受了,每分每秒都在想他们,想他们最后躺在我怀里,脸蛋发红揪着袖子,睫毛一眨一眨。很安静的模样,哎真是的,这辈子也就那时候这么乖过。”
章楚从兜里拿出一张手帕,递给她,菲菲见到手帕有些憋不住,捂着脸哭了一会儿。
章楚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手在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等菲菲情绪恢复后,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啊行长先生,让你看笑话了。”
章楚没说话,片刻后道:“以后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尽我所能。”
菲菲笑着摇摇头,“没了,我家人朋友都不在了,现在那几个小屁孩也走了,我以后应该都不会有困难了。”
“他们本该在洪水爆发那天就死,是你把他们的生命又延续了将近半年,所以不要有什么遗憾,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菲菲嗯了一声,“没有什么遗憾,他们最大的六岁,最小的四岁,经历过几轮春夏秋冬,来这时间走过一趟就是值得的。”
他们闻过春天的花香,听过夏天的虫鸣,看过秋日的繁星,也感受过冬天的大雪,他们短短的一生单纯炽热,骨灰撒进藏区碧蓝的湖水,以后也必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朗照世间。
菲菲收拾好情绪,有些羞赧道:“行长先生,其实我刚来这里第一天就看见你了,但是当时没机会打招呼,我现在管理后勤这一块,植物变异嘛,有净化和治愈能力,过滤纯净水啊处理一些小型外伤什么的,虽然知道你和魔尊陛下都很厉害,但是你们要是有什么能用的上我的地方,就尽管吩咐,那天你和魔尊陛下救了我们,当时我整个人太混乱都没有跟你们好好道谢,我回去之后一直记在心里,想着要是有再能见面的一天,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们,所以……”
“所以以身相许吗?”身后传来一道调笑的声音,紧接着章楚肩上搭来一只手臂,烛阴的脸出现在他旁边,冲着菲菲勾起嘴角笑道:“姐姐,你找错人了,我妈跟我爸才是一对,他们救你不过是顺手而已,就跟救只路边的小猫小狗也没什么分别,实在不用放在心上。”
章楚变了脸色,“烛阴,住口。”
菲菲面露尴尬,她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出现在报纸上的魔族殿下烛阴,不过亲眼看到这张脸,还是会被这样的美貌震住,她干笑两下。
章楚道:“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你别理他。”
菲菲连忙摆手,虽然她没明白刚才烛阴说的什么“我妈我爸”,也没明白章楚为什么说他是小孩子,但她还是没放在心上,“没关系行长先生,那你们先忙,我先走了。”
说完菲菲就走了,烛阴偏头看章楚,两人离得亲密无间,他笑嘻嘻道:“妈,怎么我爸不在你就跟别的小女生聊那么好。”
章楚拨开他的手,“聊那么好?我们就是正常说话。”
烛阴被拨开手也浑不在意,坐到刚才菲菲的地方,霸占住位置,“哪里正常了,她看你的眼神明明就不对劲,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在想什么我最明白了,她明明就是……”
“行了,你爸都不这么管我,你别废话了,”章楚不想跟他讨论这么无聊的话题,问道:“你弟弟呢?”
烛阴见他有意岔开话题,心中稍有不顺,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在楼上。”
章楚有些犹豫道:“他还在闹脾气吗?”
烛阴挑眉,“嗯。”
章楚迟疑道:“真的是因为我?”
原本他和桑冉在一起之后,章楚也把照顾两个孩子划入了自己责任范畴内,烛阴大了不用说,相柳还小,尤其是心智不怎么成熟,而且桑冉这个当爹的看起来也不上心,全放给烛阴带了,烛阴自己还是个孩子,孩子怎么带孩子?
所以他一直有心想照顾相柳,更何况现在他还不清楚自己前世到底跟桑冉之间发生了什么,桑冉当时说烛阴和相柳是蕴灵蛋里孵化出来的,而蕴灵蛋破壳时要结契,那这个过程他有没有参与?这些他都不知道,这俩孩子说不定跟他还有更近一层的关系。
“妈,你想什么呢?”烛阴把脸伸过去看他。
章楚没躲,细细打量烛阴,思考这孩子是他亲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烛阴见章楚没躲,一时新奇,就着这个距离道:“你要去哄相柳吗,其实也没什么,他就是气性大,什么事都能拿来气一气。”
烛阴想了想说,“不过这次可能是真有点受伤,”他看了章楚一眼,“毕竟他从小就没妈妈照顾,从前你……咳,他把你当妈了嘛,刚才看见你抱孩子似的抱你那鞭子,都没那么抱过他,自然心里不痛快。”
章楚困扰道:“可是他那么大了,我怎么抱他?”
“算了,我上去看看。”最后他道。
大锅里炖的肉和菜已经烂熟,那边在一碗一碗分着,章楚去拿了一碗上楼。
在相柳房间门口站定,敲门,很快,门开了,是多日不见的魍魉。
章楚一愣,差点忘了他们三人是一间房。
魍魉见了他微微笑了,“找烛阴吗?他下楼了。”
“不是,”章楚端着碗热腾腾的大锅菜说:“我找相柳。”
魍魉挑挑眉,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侧身让开,“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在床上趴着。”
章楚有些进退两难,他看了魍魉一眼,魍魉嘴角漾起弧度,“那我下去找烛阴,你们好好相处。”
章楚道谢,“楼下有饭,你和烛阴可以去吃。”
魍魉走后,章楚进屋,发现这间房是大床加小床的配置,两张床中间还用了帘子隔开,大床这边床单凌乱,衣服裤子堆了半床,生活痕迹十足,而小床那边冷冷清清,从门口的角度,只能看到帘子后小床的床位,以及上面的一双脚。
章楚说:“相柳,我过去了。”
那边没声音。
章楚于是过去,发现相柳面朝下,把自己扎在床单里。
章楚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去拍拍他的腿,“不憋气吗,起来,这里本来就是高原,一会儿缺氧了。”
相柳没说话,片刻后他扭身抬头,双眼通红地瞪着章楚。
“你进来干什么?出去。”相柳闷闷地说。
章楚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心里牵着动了一下,他把那碗冒着香气的炖肉放到床头,轻声道:“今天楼下很热闹,怎么一个人闷在房间里?”
“不、要、你、管。”相柳看着那碗炖肉,眼眶更红了,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
他这副模样,让章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在那个贫民窟里,要是哪天周思凡回家晚了,他就会陷入巨大的被抛弃的恐慌,也觉得恨死他了。
他笑了,故意说道:“是不是想爸爸了爸爸回首都区有点事情处理,过几天就回来了。”
相柳把头砸向被子,砸得咣咣响,感觉更生气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要你管,你出去。”
章楚走过去把手垫在他头下,小孩的脑壳跟小狗似的很硬,他不自觉地温声说:“我是不是还没有正式介绍过自己,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本以为相柳不会理他,没想到相柳说:“我知道。”
“哦,我叫什么?”
“……章楚。”
“对,我叫章楚,你知道这个名字是谁给我起的吗?”
“不是你爸爸妈妈么?”
章楚笑着说:“我没有父母,这是我哥哥起的名字。”
相柳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抬起头,“你没有父母?”
“嗯,”章楚点点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自己一个人,他们可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抛弃了。”
相柳不知想起什么,缩了缩肩膀,又把头低下了。
章楚见他不再撞头,便把手抽出来,手在相柳头顶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
相柳发丝很软,章楚尝试摸了一下,他并没拒绝,章楚于是顺着他的头发,道:“所以我曾经暗自发誓,如果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不会跟他们做同样的事。”
“相柳,”章楚叫他名字,“我跟你父亲在一起,你觉得好吗?”
“关我什么事。”相柳声音依然很闷。
“当然跟你有关,你年纪还小,你父亲平日里最关心疼爱的就是你,我自然想得到你的认可。”
相柳冷哼一声,把头偏到一边。
章楚继续道:“我知道你幼年期很长,被父亲和哥哥照顾着……没有母亲的关爱,今天生气是因为看到下午我抱着蕴灵蛋吗?”
章楚想,相柳和烛阴既然都是蕴灵蛋孵化来的,那他们和流霜之间想必也会有些冥冥之中的感应,勉强也能称为同类,看到另一个受宠自然心里会不平衡,何况流霜只是个武器,而他们是桑冉的孩子。
相柳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章楚竟然听到被褥里传来轻轻抽噎的声音。
章楚错愕,旋即失笑,“哭了?我看看。”
说着他就要去扒被子,而相柳死死按着被角,就是不让他掀开。
“别哭,流霜只是个武器,你怎么还吃它的醋?”章楚解释道:“它今天刚刚破壳,情绪性格什么的都还不稳定,下午一头扎来,我一时间也没推开,跟你道歉好不好?”
相柳带着哭腔道:“跟我道什么歉,反正我从小就没有妈,就连哥哥他都被你养了几个月,我呢,我连你的奶都没喝过,所以才一直长不大,这些你根本都不关心不在乎,从我长大的第一天,你就没跟我说话,到现在才来跟我说话,连个鞭子都能被你抱在怀里,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章楚一时间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相柳说完那段话就把头更深地埋进被褥里,身体颤抖,像是哭狠了。
“你……你在说三千年前?”章楚早知道这两个孩子应该知道些什么,他本想找机会问烛阴,但没想相柳就这样不设防地说出来了。
他说自己养过烛阴,给他喂奶,没有养过相柳,所以……所以自己前世真的跟桑冉关系匪浅,并且烛阴和相柳也是他们共同抚育的。
不对……那他为什么没给相柳喂过奶,相柳又为什么一直没长大?
他低头看,小孩子沉浸在自己悲愤的情绪中出不来,几乎是咬着被子在哭了,偏偏还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强压下疑惑,安抚道:“……从前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心里就很喜欢,好像有感应一般,后来你父亲带着你跟哥哥来这边,那时你还很小,我也经常抱你,但没多久你就长大了,我不太擅长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打交道,以为你不喜欢我,便没有一直凑在你面前……今天我们把误会说开,以后好好相处好吗,我跟你父亲一样爱你,一样爱着你跟哥哥,你当然比一根鞭子重要,真的……”
安慰的话真真假假,到最后章楚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到后面这些话就仿佛从心底冒出来似的,抽枝发芽般想把面前这个孩子裹住,“不要哭了……”
后面相柳又哭了很久,久到床头那碗炖肉已经凉了,章楚不是话多的人,这晚却不厌其烦地安慰着他。
“不要生气了,可以的话,今晚陪你睡好吗,你跟哥哥是我和桑冉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从前亏欠的那些,我……愿意补回来。”
相柳终于哭累了,抬起脸来,他眼睛红肿,泪水鼻涕混在一起,却仍能看出好看的轮廓,那一双眼睛,尤其像章楚,只是章楚未曾发觉。
他磕磕绊绊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章楚用手帮他把鼻涕眼泪擦干净,“真心话,我不会骗你。”
“那你为什么那时候一生下我就消失了,当时我虽然小,但活了三千年,也有很多记忆,魔殿里很多人说你薄情寡义,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宛如一记重锤敲在章楚心上,他缓慢道:“从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相柳犹豫片刻,攥了攥小拳头,从被子里爬出来,向他靠近了一下,又停下,眨着眼睛看他。
章楚接收到他信号,向后让了一下,有些茫然。
相柳便一下抱住他,把头贴在他胸口,两只手紧紧锁着,像有些生疏,也像很熟练。
章楚陡然愣住,低头看,相柳又像只小宠物般在他胸口蹭了蹭,随后得到满足,贴住他不动了,“妈妈。”
章楚:“……”
“嗯……”
小孩还是挺好哄的。
“我知道,你转世了。”相柳说,“三千年前三界关系紧张,大战一触即发,你身为天界桃花仙子,选择站在天族和人族那边,与爸爸之间生了嫌隙,那时你刚生下哥哥,后来天界和人族打了起来,天界想要人界彻底消失,断山隔水,绝地天通,火神和水神将人间变成一片炼狱,人族虽不乏能力众多者,但跟天界仍有差距,后来你便跑去保护人族,你是从魔界扔下哥哥偷偷跑出去的,爸爸知道后震怒,最后你还是被抓了回来,然后似乎在那时怀上的我,生下我之后你又跑出去,那时正是天界和人族战争的尾端,你用自己生命拯救了人族,爸爸晚了一步,赶到时你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相柳讲述时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情,这段往事他从小听到大,也只能从别人的故事里猜测自己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尽管他恨章楚抛弃自己,但他仍然会想,妈妈最后是不是很疼,一个人死在没有爸爸的地方,是不是很孤单。
他抽了抽鼻子继续道:“而后天界因此被魔族盯上,爸爸为你复仇跟天界打了很久,人族得到机会延续至今,三千年来爸爸好像也一直在找你的转世,现在终于找到了。”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章楚脑海中响着持续的轰鸣声,他猜测到自己前世和桑冉是恋人身份,但桑冉说两个孩子是蕴灵蛋里孵来的,可听相柳的说法,这似乎是他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是相柳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还是……桑冉在说谎?
还有他说什么桃花仙子?三界大战?他为了救人族而死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前世只是个凡人,跟桑冉恋爱后自然老死,没想到过程竟如此颠覆,章楚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你说的都是真的?”
相柳点头,蹭着他胸前的衣服一上一下,有点委屈道:“当然是真的,爸爸和哥哥他们没跟你说过从前的事吗,妈妈,我不会骗你的。”
相柳情绪还不太稳定,眼见又要落泪,章楚连忙抱住他,在后背拍了拍,“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只是猛地听见这些事,有些反应不过来……”
相柳低声道:“你忘掉爸爸了,也忘掉哥哥,忘掉我了。”
章楚心中一窒,如果真如相柳所说,他和桑冉前世似乎不只是普通的恋人,他们育有两个孩子,他死后桑冉为他报仇,那……那这三千年桑冉是如何过来的?现在在黑洞另一边找到他,是偶然还是……蓄谋已久?
难道桑冉等了他三千年吗?
桑冉为什么不告诉他?
章楚心中一团乱麻,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烛阴迈步进来,拽住相柳胳膊一把将他扯开,斥道:“你在跟妈胡说些什么?谁让你说这些的,生气生昏头了是不是?”
相柳满脸诧异,下一秒反应过来后,脸色迅速涨红,刚被章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激怒,“你才在胡说!我跟妈妈说的不是实话吗!”
他被跟在烛阴身后的魍魉拽到一旁,魍魉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嘘,别坏魔尊陛下的事。”
哪知相柳根本不受他控制,被讨厌的人一碰反而更加生气,“别碰我,你们、你们全都是坏人!”
他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飞速旋转结合他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和在爸爸哥哥身边的亲身感受,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妈妈的身世是他们有意在隐瞒。
为什么?瞒着一个人很有意思,那种全世界都知道就他自己一个人不知道的感觉很好受?
烛阴把还杵在原地的章楚拉到身边,低头看他眼睛,“妈,你相信刚才相柳那些话了?相柳他这些都是从恶魔谷酒馆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一天一个版本,你……”
烛阴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因为他看到章楚目光微沉,漆黑的眸子充满探究地盯着他,仿佛他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妈?你听我说……”
“骗子!”相柳突然冲来用力推他一把,挡在章楚面前,“你骗我还不够,还要骗妈,你坏死了!”
说完,相柳拉着章楚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留下屋内错愕的烛阴,和面无表情的魍魉。
出了房间后相柳便不知道该去哪里,往常他自己跑掉都是躲进厕所的小隔间慢慢恢复情绪,然后等烛阴来找他,这次带着章楚,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章楚摸摸他脑袋,温声道:“不用生气,没关系。”
相柳转回头,脸色有些苍白,眼角泛红问他:“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我没有骗你。”
“我相信,”章楚说,随后打开隔壁他和桑冉房间的门,看向相柳,“今晚睡这里?”
相柳从心智上来说更偏向幼年,有些言语行为跟几岁的孩子类似,他眨了眨眼睛,走进屋内,深吸了口气,跳脱道:“有爸爸的味道。”
“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跟他睡?”
相柳点点头,“是每天,我的摇篮就放在苍月殿。”
“他很爱你。”
章楚语调很慢,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面。
他看着相柳的背影,回忆着刚才烛阴的神情,烛阴也在骗他吗?为什么,为什么桑冉和烛阴都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三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烛阴和相柳真的是他跟桑冉亲生的孩子?
可是两个男人要怎么生孩子?
烛阴现在又在干什么,也在想这件事吗?
他刚才走时看烛阴的眼神不太对,烛阴会难过吗?
章楚感觉自己脑海中一团乱麻,心脏被来回撕扯,一半在相柳身上,一半又被烛阴牵住。
相柳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已经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等着睡觉了,突然他看到什么,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妈妈,那是什么,我看很多人都有这个。”
章楚从纷乱的思绪中剥离,去看他指的方向,说:“这是手机。”
他走过去把手机从桌子上拿起来,这不是联盟政府发的通讯机,而是末日前他的一个私人备用机,每次经历变故恰好都完整无损,一直保留到现在。
本来是没浪费资源去充电的,但前几天夜晚他跟桑冉在床上,桑冉说很想记录下这一刻,想记录他的样子,他便红着脸跟桑冉说可以用手机拍照。
于是这手机便拿出来充电了。
这手机现在也只有拍照功能了,然后就是一些他根本不会打开的离线游戏。
章楚把他递给相柳,重复了一遍,“这是手机,末日前人们可以用它联系彼此,或者上网浏览一些咨询,但现在充电很麻烦而且没信号,就渐渐不用了。”
相柳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像生怕弄坏了,他听得半懂不懂,“这是对人类很重要的东西。”
章楚说:“算是吧。”
他又说:“喜欢的话这个送给你了。”
相柳有些惊喜,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人说要送他东西,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要。”
章楚以为他不喜欢,于是找了一个熊猫吃竹节虫的游戏给他,教他怎么玩,即便心乱如麻,但在这一刻,他奇异般地获得了一种宁静。
只是相柳对这游戏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好奇地玩了一局便放下手机,眼睛冲着章楚要看不看,似乎是有些困了,揉了揉眼睛。
两人于是洗漱完,关灯上床。
相柳身体长得太快,骨骼还很细,身板很瘦,洗完澡缩在被子里,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猫崽,眨着那双凤目看他,章楚突然道:“你需要补点钙。”
“什么是钙?”
两人在黑暗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思绪仿佛飘荡在无边星海,章楚并不想追问相柳三千年前的细节,他在此刻也承受不住太多,只想就这么睡下去。
……
翌日,章楚一早起床,他今天要跟方启去藏区研究所一趟。
醒来时相柳还在睡觉,两人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姿势,都是平直板正地躺在床上,只不过相柳把下巴缩进了被子里,显得乖巧怜爱,章楚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这样。
他轻手轻脚下床,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结果刚一掀被子,身边就传来声音,相柳睁开朦胧双眼,“妈妈……”
“嗯,”他下意识应道,回身看他,“我出去一下,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相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轻轻伸展手臂,双眼懵懂而露着甜意,“我想跟你一起去。”
最后两人一起出门,昨天已经跟方启说好今天一早在楼下碰面,结果一开门遇见烛阴,烛阴像是一夜没睡,眼底细微乌青,隐约泛着红血丝,看见章楚和相柳从房间出来,身体站直,嗓音微哑,“妈……”他看向相柳。
相柳抿了抿嘴,避开他目光。
章楚不悦道,“昨晚没睡?”
烛阴眉心很快蹙了一下,他目光不断在两人间梭巡,最终也只是“嗯”了一声。
相柳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冷冰冰问:“魍魉呢?”
烛阴眼底冒出一层火焰,“他回魔界了。”
“……”相柳眼中突然闪出光亮,他把脖子转向烛阴。
章楚问道:“他回魔界干什么?”
这个关头回魔界,难道是调兵,难道前线出什么变故了?
烛阴呼出一口气,随后突然笑了,“没事,跟我闹脾气了,妈,你们准备去哪儿?”
烛阴这句话里不乏暧昧,章楚不由想到两人的关系,于是稍微放下心来,说:“要去研究所一趟,”他顿了顿问:“你来吗?”
烛阴眉眼跳出喜悦,“来。”
几人都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章楚也无意为难孩子,等桑冉回来之后,他要亲自从他口中听到答案。
在楼下遇见方启和昨天就放在他那里的流霜,两人看上去已经处得非常之好,流霜见到章楚,还是表示了一下主仆情深,但章楚的意思是让它继续盘在方启肩上,它委屈地瘪了瘪嘴,便又卷住方启了。
基地虽说已经封闭,但也只是封住了普通人和大多数变异人,以章楚烛阴他们的身份,还是能通行自如。
章楚在上空领地刷了个脸,便放几人出去了。
没有飞机,但章楚烛阴相柳都能飞行,只是方启的变异能力里没有这一项,章楚本打算自己带他,没想到流霜从方启肩上下来,半截鞭身搭在地面,那意思好像是让方启踩上来。
方启嘶了一声,看向章楚,这鞭子洁白如雪,他可不敢踩。
章楚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踩上去,于是方启战战兢兢踩上,下一刻,鞭子倏地腾空而起,方启“我操”了一声,冷汗都被吓出来,本以为自己会脸朝地摔下来,没想到那鞭身看似细且窄,却能使人如履平地,站得很稳,完全不会摔下来。
方启夸张地赞叹几句,流霜飘飘欲仙,几人一路冒雨飞到研究所。
研究所大门依旧冷清且有序,这里还一切如常,跟几日前没有任何变化,联盟决不允许战争的硝烟烧到这里来。
一进基地大门,方启就迫不及待地进去找使臣,而他们三人则没急着进去,章楚突然发现,研究所这边的雨似乎小了很多,现在这像是在……下雪?
“好美啊,”烛阴深吸口气,突然感叹道:“没想到这边人界还有这么好看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来研究所,研究所本就建在雪山腹地,常年严寒,终日飞雪不断,四周群山巍峨矗立,宛如天幕下的龙脉静默蛰伏。
此时漫天飞雪,愈下愈烈,周遭静谧地出奇,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三人头上、肩上,很快就白了一片。
烛阴看着章楚和相柳,突然笑道:“要是爸也在的话就好了。”
那就是他从小只出现在梦境中的一家四口的画面。
章楚正仰头看从天飘落的雪花,闻言一怔,一片晶莹的八角雪花在他眼角化开。
相柳这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昨天章楚送给他的手机,一张嘴就哈出一团雾气,说:“哥哥,我们来照相好吗?”
章楚扭头去看,他昨天只是给相柳解释了什么是照相,并没有演示,奇道:“你会照?”
相柳点头,“会的,昨晚我偷偷照了好几张了。”
章楚:“……”
旋即他突然想起自己存在相册里那些和桑冉的照片,顿时脊背发凉,麻意窜上头皮,正怀疑相柳是否看到那几张照片时,就听见他说:“妈妈,你跟哥哥和爸爸都一起照过,还没有给我照过。”
烛阴凑过来看,“给我也照过?什么时候?”
“是在鬼蜮森林那里,哥,妈给你照的好矮。”相柳翻到那张很久前的相片给烛阴看,露出一个清亮的笑容。
烛阴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一把将手机夺过来,盯着屏幕里的自己,叫道:“妈,这就是你上次给我拍的照片吗,怪不得你那时候不让我看,这真的是我吗?”
而章楚脑海中只回响着那一句“你和爸爸一起照过”,那个相册里,他和桑冉连一张正经照片都没有,全是情欲上头时桑冉在床上拍的。
章楚觉得自己宛如悬崖上的一片雪花摇摇欲坠,他走过去想把手机拿过来,被烛阴怪叫着躲开,“我看看你还拍了什么,不会每一张都把我照的这么矮吧,”他嘟嘟囔囔地说,“我记得那次照了好几张呢。”
然后他就看见烛阴愣住了,微微张着嘴,神情茫然了片刻,相柳注意到,眨了眨眼睛,显然他也猜到烛阴看见了什么。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章楚生硬地停在那里,这跟被旁人窥见□□的尴尬还不太一样,这是被自己两个孩子看见。
他第一反应是这会不会让他们产生什么阴影,他故作镇定走过去拿过手机,却根本不敢看上面是什么画面,只是锁了屏幕背在身后,还未开口,就见烛阴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一只手臂环住章楚,“妈,你跟我爸好会啊,这几天他走了是不是很寂寞……”
章楚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手指猛地扣了一下衣角,冷冷道:“说什么呢你。”
烛阴却笑得一派放松,“不要害羞嘛,这有什么,看不出来我爸拍照技术还挺好的,我们也一起照几张吧。”
说着他一把将相柳也拽过来,烛阴这几个月对手机的熟练度直线上升,拍照对他来说已经是很简单的操作。
寒风中母子三人挤在一起,相柳显得很兴奋,今天是他来这边后最开心的一天,跟章楚关系得到缓和,并且讨人厌的魍魉也不在哥哥身边,跟妈妈和哥哥三个人一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包裹着他。
烛阴左边揽着面色仍然僵硬的章楚,右边是扒着他肩膀的相柳,大声道:“来,一二三,茄子!”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烛阴兴冲冲地转回来看,他们两个的表情都很好,就是章楚脸有些僵。
烛阴把脑袋冲向他,撒娇道:“妈,笑一个嘛,别想刚才的事儿了,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我发誓。”
说着他在章楚身上又摇又晃,把章楚弄得站不稳,也没了脾气,想来魔界的人看这些也如同家常便饭,他便强行将自己从尴尬情绪中抽离,“好。”
“来来,我们再照一张。”烛阴又举起手机,这次章楚盯着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眼尾弧度微微弯起,一股满足感充盈了心口,他盯着镜头,烛阴按下快门。
烛阴一连照了很多张,章楚并不是个热衷于照相的人,后来就让他们俩自己去照,他则走到研究所外围观察着这里的情况。
这雪来得突然,章楚不知道是这边气候使然还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变故。
随后,他听到前方树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里是一片云杉树林,密密麻麻的一片,环绕着研究所四周,此时大雪压头,如一片白色海潮,突然,那树林中震颤了一下,其实只是很细微的颤动,雪从枝丫上砸下,为数不多的鸟雀飞起,烛阴和相柳还在那边研究手机,章楚盯着树林深处。
片刻后,果然有东西从里面出来。
是一个体型巨大的爬行动物,它身长起码有七八米,体宽如轮,灰色的坚硬外壳覆盖体表,头顶和肩胛两侧长着锋利尖锐的倒刺,嘴巴咧到耳根后,露着鲜红的舌头,一双眼睛冰冷森严,透着冷血动物的麻木不仁。
它两只硕大的蹼在前端飞速爬行,眨眼就移动了数十米,从树林那边移至近前。
竟然悄无声息。
章楚飞身跃起,目光冰冷至下方扫过,看见那巨型蜥蜴一个甩尾转身,扫起一片飞雪,而后半步不停地朝他攻来。
章楚飞在半空,眯了眯眼,这种体型的怪物一看就是变异的,只是不知道它的灵魂还是不是人。
他一掌从上方盖下来,凌厉的杀气迫近,将下方雪花震开一片飞雾,那蜥蜴张着血盆大口甩动尾巴,在章楚下来的瞬间扭身避开,粗壮却灵活的脖子一甩,嘴巴朝章楚胳膊咬来。
章楚立刻闪身躲避,他惊讶于那蜥蜴的速度之快,手臂几乎是贴着他尖利的牙齿过去,那蜥蜴似乎也没想要这么轻易地咬住他,下一刻尾巴袭来,变异后粗大的尾巴几乎如一棵树干直直朝章楚劈来,他闪躲不及,只能用脚生生踹上去。
而不远处烛阴和相柳也早意识到这怪物的出现,相柳急着想上前帮忙,被烛阴不慌不忙拦住,“上去添什么乱,喂怪物吃吗?”
他又打开相机,学习了录像功能,打算录下来等桑冉回来给他看。
那尾巴被一脚蹬开,震得蜥蜴浑身骨头激灵了一瞬,而章楚也大腿发麻,他正想速战速决控制住这蜥蜴,就感受到胸口衣服里有一个热源在蠢蠢欲动。
是刚才收进他衣服里的流霜。
章楚思绪一转,正好借这个机会来试试鞭子的威力。
于是他从衣服里抽出鞭子,就地一甩,凌厉地一声响划破长空,随后章楚握鞭在手,旋身朝蜥蜴飞去,流霜鞭在手中仿佛有生命一般直指目标,鞭身柔韧而富有弹性,迅猛而连续地抽在那蜥蜴身上,蜥蜴被彻底激怒,尖锐的爪子狠狠划破地面,跳动地想要伺机攻向章楚。
章楚注意到,它那如钢铁般坚硬的外壳竟然被流霜几鞭子抽出了道道血痕,而流霜在他手中熠熠生辉,霹雳闪烁,挥舞时盈韧如云,流转宛如飞雀般灵捷,迅猛多变,在漫天大雪中引起道道旋风,隐有崩裂之势。
这确实是神鞭。
跟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指哪打哪,鞭随心动,无比趁手。
很快,蜥蜴便抵挡不住,章楚手腕翻转,鞭身绕住蜥蜴层层环索,章楚正准备用力将蜥蜴绑起来,突然,一股寒意笼罩住他,对危险的天然敏感让章楚抬头,与此同时,两道细长的血柱从蜥蜴眼中喷射而出,直直射向章楚。
霎那间章楚瞳仁针缩,任何动物在生命危机关头释放的招数都是致命的,想也不用想这血液一定是剧毒,但章楚惊诧于自己的反应能力,他以一个人类几乎达不到的肉眼无法看见的速度后退,千分之一厘的差距躲开,而蜥蜴趁着这个时机就想逃走。
章楚眼睛还没捕捉到手便已经挥出去,这次流霜鞭没有任何迟疑,干脆利索地将蜥蜴五花大绑,蜥蜴彻底无法动弹了。
烛阴也看见刚才蜥蜴眼中射出的血柱,放下手机朝这边走来,拿起章楚手臂,“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章楚看向那蜥蜴。
烛阴检查一番发现确实没伤到,视线也转向蜥蜴,语气有些冷,“不知死活的畜生,让我直接——”
说着烛阴便伸掌要劈,被章楚按下,“等等,这东西还有价值,带回去看看再说。”
没想到此时蜥蜴竟然口吐人言,是个男人的声音,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你们这帮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要是想用我去威胁联盟,威胁研究所,还是省省,我现在就可以死。”
章楚眸光一闪,“你果然是变异人。”
那蜥蜴说:“我是角蜥变异人,你们这群古代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联盟物资紧张,章楚自己的衣服不够穿,有时会穿桑冉给他拿的衣服,在这角蜥变异人眼中大概就是个古代人的样子。
“听起来,你是联盟的人?”章楚问道。
角蜥冷哼一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想拿我去威胁联盟或研究所,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得逞。”
“那看来就是了,你不认识我们?”末日之后玄中联盟仅剩不多的几家媒体舆论资源有限,每周一份报纸,除了讲述战事情况和末日分析,激励人心和未来计划,剩下全都在铺天盖地的描述魔尊和魔族的动向,还有联盟的几个关键人物,章楚和桑冉烛阴的脸出现在报纸上是家常便饭。
角蜥皱着眉打量他们,“你们是谁,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们?”
烛阴看了章楚一眼,“还是别跟他废话,让我……”
章楚打断道:“他叫烛阴,是魔尊的儿子,魔界殿下,那边是魔界二殿下,你如果是联盟的人,那我们没必要起冲突。”
角蜥愣住,“他们……是魔尊的儿子。”
报纸上的桑冉,是一位从天而降,救民于水火的天神,尤其是在他答应派兵援助后,媒体更是渲染得过分。
人类自古以来面对天灾人祸就爱求神拜佛以寻求心灵慰藉,末日之后尤其如此,只不过不是因为封建迷信,是因为政府需要给人民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角蜥变异人打量几人的衣着气质,神情逐渐松动,卸力道:“原来你们是魔界的人,那您想必就是章行长了吧。”
章楚点头,“你是?”
“我原本就是藏区研究所的,负责野生动物保护这块,末日后变异了,就经常在森林里巡逻,”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看来都是误会,抱歉,是我没弄清楚就出手了。”
章楚收回流霜,而角蜥变异人也变回人形。
这是个藏族小伙子,身材中等,灰色衣服裤子,外面套着橘色的工作马甲,肤色是藏区特有的高原红,显得质朴老实。青年的马甲上写着森林动物保护员这几个大字,他自我介绍道:“我叫贡嘎,是这片区域原来的动保员,现在也负责保护研究所,你们好。”
他伸出手,章楚跟他交握,烛阴也有样学样,相柳站在一旁好奇打量。
章楚说:“你好像对古代人敌意很大?”
贡嘎拍了拍身上的雪,脸色有些木然,“我是研究所的人,一般就是在这片森林里呆着,末日之初变异后,知道家里人都没了,我就扎根研究所了,大概从上个月开始,经常会有古代人过来,他们老在研究所外面一圈转悠偷看,一看就是偷渡的,肯定没获得政府许可,我跟他们打过几次,但那些人从来不正面交战,总是打两下就跑,试探不出他们的真实水平,也不清楚他们的意图。”
“直到有一次他们被我逼急了,说他们是受研究所邀请而来,他们的老大在里面谈话,他们是在外面等着的,我去问了所里面我认识的人,说最近是见过一些古代人出入,但更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章楚问:“你所里认识的人是谁?”
“门卫老张。”
“……”
贡嘎继续道:“那些古代人什么也不肯说,他们肯定是对研究所心怀不轨,不然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进去,要在外围鬼鬼祟祟地等,还怕被人发现。”
“你确定真的有古代人进入过研究所,还不止一次?”章楚神情凝重起来,如果贡嘎说的属实,那说明研究所里有人背着联盟跟古代人有接触,并且古代人不仅正面与他们抗衡,竟还派了间谍过来,研究所里出现了叛徒?
贡嘎点头,“是的,我不骗人。”
“这件事你有跟别人提起过吗?”
贡嘎摇摇头,质朴道:“我没有朋友,所里更高级别的人也接触不到,没人能说。”
章楚回身看研究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问道:“你说的古代人,是古代人族还是……魔族?”
这话问出来,烛阴看向他。
但章楚并没有看他,而是等着贡嘎的回答。
但贡嘎这次却犹豫了,他挠了挠脑袋,“魔族长什么样子,如果是他们俩的样子,”他指了指烛阴和相柳,“那那些人应该是人族。”
魔族和人族从服饰气质来说还是较容易区分,这点章楚深有体会,他点点头,“你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
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他要回去跟窦云平商量一下,现在联盟官员也少了很多,死于发烧、死于流感、死于变异、死于天灾,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的人,窦云平算一个,他在联盟政府中承担的责任也重了很多。
贡嘎表情依旧木然,他说:“那能多给我点食物吗,树林里的羚羊要活不下去了。”
“你缺吃的?”贡嘎是个能力很强的变异人,按理说不应该缺食物。
贡嘎凉凉地看了他们一眼,“我是动物保护人员,不能吃他们。”
言外之意,他没有打过猎。
章楚有些惊讶,“那你是领政府救济粮过日子的?”
贡嘎点头,重复道:“能不能多给我点食物,有只母羊流产了,我要救她。”
章楚回头看了烛阴一眼,烛阴挑唇一笑,手中出现一把酒囊,他隔空抛给贡嘎,“里面有些豆浆和羊奶,给你了。”
相柳皱了皱眉,看向烛阴,“哥,你把我的东西给出去了?”
烛阴笑道:“乖,回魔界了再给买。”
贡嘎接过来,木然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惊喜,他道过谢正准备离开,这时突然有一只小羊从树林中摇摇晃晃地跑出来,嘴里发出细微的咩咩声。
小羊羔跑到贡嘎腿边蹭着,像是在撒娇。
贡嘎摸摸它脑袋,从酒囊中拿出一个闻了闻尝了一口,对到它嘴边,小羊羔便忙喝了起来,喝得滋滋作响。
贡嘎见它短时间内喝不饱,于是随性地席地盘腿坐下,他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坐在雪地里,发红的面颊如同天边的晚霞,看着小羊时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与看他们时截然不同。
贡嘎见几人还没走,便说:“它是羊群中最后一只羊羔,本来前几个月母羊怀孕,我以为看到希望了,没想到又流产了……你知道它为什么流产吗?”
“为什么?”烛阴不以为意,“吃不饱穿不暖?”
贡嘎摇摇头,“是它的动物本性,动物对自然变化的感知能力比人强得多,当一个种群在感受到周围环境已经不适合生存时,种群的母性族群便会主动停止繁衍,我当时竭尽全力供养母羊,却还是没能阻止她杀死自己腹中的孩子。”
章楚微愣,贡嘎继续道:“现在这片区域的动物已经很少了,所有动物都在自救,一些不怕冷的在往珠峰的方向迁徙,怕冷的就往南边跑,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死在路上,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人类在抗争,他们也同样在抗争。”
章楚默然,人类自身难保,为了延续地球物种的基因,也只是把一些动物每种挑了两只送来藏区,现在内陆城市几乎已是一片汪洋,他不敢想象有多少物种已经灭绝了。
贡嘎离开之前,章楚问了他的住址,他要在需要贡嘎作证的时候能找到他。
等贡嘎拿着几个酒囊,腿边跟着扭扭歪歪的小羊走进树林后,章楚侧头道:“你们在这儿玩,我去研究所一趟。”
烛阴搂住往前迈了一步的相柳,笑嘻嘻道:“去吧,妈。”
十日后,夜晚八点,首都区。
数十颗导弹在暗夜中如流星一般发射,在空中划下一道道亮光的弧线。
各联盟区域上空的拦截系统和反拦截系统彻底失效,现在的地球就像失去了保护罩,曾经以为战火绝无可能烧及的地方,现在已经炮火连天,肉眼可见处处是火光和硝烟。
摩天大楼自一半开始燃烧,水面上的航母和战船也燃着火光。
曾经的博物馆、广场大楼,会堂被掩盖在水面之下,电影院、咖啡厅、游乐场被炸为废墟。
人类文明要在这最后一战中被尽数损毁。
他们唯一遵守的就是不伤害平民协议,各个联盟的战场都选在了首都区,玄中联盟如此,其他联盟只能是更加惨不忍睹。
末日基地作战指挥中心。
“桂上将,最后一波导弹共计35枚已经发射完毕,请指示!”
指挥中心大厅里,光幕环绕,无数个电子屏全方位展示着前线战况,莹蓝色光芒反射在每个人眼里,桂辛焰作为本次的总指挥上将站在前方,看着炮火连天的屏幕画面,半晌沉声道:“通知前线,成败就在今晚,让他们抗到天亮。”
“是!”
桑冉在后方椅子里闭目养神,他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章楚不在,他似乎连装都不想装。
“婆妈犹豫,首鼠两端,原本五日能解决的事情被你们拖出一倍时间,若是天亮之前仍未解决,魔族会出手帮你们永除后患。”
桂辛焰眉心深锁,这几日魔族派兵援助他们,那打法野蛮粗暴,断头剖腹,拽肠割肚,说是阎王现世也不为过,放在正常时期绝对要上军事法庭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登陆北利和菲洋领土后并没有按照他们要求的不伤平民,他们像是去那边开展无差别攻击,短短两天伤亡无数,后来被玄中联盟军方恳求魔尊紧急召回。
但不得不说,魔族的打法虽粗暴却见效,对方战区元气大伤,也彻底怕了魔族,几乎闻风丧胆,原本计划一个月的战争仅用十天就要结束了。
天亮之前对方会递交和平协议,很快,这场战火就要止步了。
桂辛焰犹豫回话期间,一旁的周思凡先开口了,“你除了无止境地杀人还会什么,当真是毫无长进。”
这段时间指挥中心的人经常能看到周上校和魔尊陛下的唇枪舌战,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人知道周上校怎么敢的,两人脾气稳定地你来我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急眼动过手。
桑冉嗤笑,“对,我就会杀人,章楚就喜欢这样的。”
周思凡:“……你真是不要脸了,章楚只不过是又被你蒙骗,你……那时害得他还不够惨吗?”
“那时是那时,我不会让那种脱离我掌控的事再发生一次。”
周思凡冷笑:“但愿。”
桂辛焰奇怪地看他俩一眼,“好了,等天亮停战协议一交,我们就分批次准备撤离,但后续的事情还需要商议。”
“北利说无法让利赔款,他们同意撤回本土,他们的领土上还有玻利维亚高原,虽然没有我们藏区高原的海拔高,但那是他们最后的栖息地。菲洋已经没什么领土可言了,他们跟北利一起,白苏这次选择站在我们这边,他们那边有的地区气温低至绝对零度,生物已经彻底无法生存,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会接容他们,当然,他们的资源也要跟我们共享。”
“还有就是,古代人。”
桂辛焰敲了敲桌子:“他们是唯一的变数,他们的意图我们完全闹不清楚,这十天内打游击一般东边冒头西边冒头,居我们的飞船探测还有魔尊陛下的消息,黑洞那边的人界已经彻底是一片汪洋,而那么多古代人的藏身之处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国师追露子绝对不容小觑。”
他们基本可以确定古代人的意图,就是侵占领土,至于为什么不采取和平谈判的方式他们不得而知,古代人凭什么笃定他们的术法可以抵得过飞机大炮?
在几大联盟和魔族打得不可开交的十天里,古代人一共有过两次大动作,一次集结了大量变异人从黑洞涌入,由于他们变异人数量远超这边,再加上神出鬼没的术法加持,和玄中打了个平手。
第二次是三天前,奇怪的是,原本他们只针对玄中联盟作战,因为他们的目标就是玄中境内的藏区高原,但三天前他们突然从北利上方的黑洞露头展开打击,但同样就打了一天,并未造成什么损伤就早早结束了。
桂辛焰道:“古代人始终是个变数,他们拒绝沟通谈判,很难不怀疑是在憋大招,总之明天我们一切小心。”
说完,他看了桑冉一眼。
魔族对古代人的了解远高于他们,桂辛焰总觉得桑冉也隐瞒了什么,只是如果魔尊自己不想说,他问不出任何结果。
凌晨五点,天边亮出曙光。
首都区战场上一片灰败,只剩下零星几处战火还在苟延残喘地烧着,轰鸣声逐渐远去,剩下的是千帆过尽后的静寂,战场上到处都是残骸,人的、船的、飞机的。
有打捞队在水里捞着,带走自己战友的尸骨,还有一些损坏程度较轻的仪器。
停战协议已经生效,北利菲洋都在撤军,这场战争中没有人是赢家。
桑冉和周思凡站在基地瞭望塔上极目千里,两人一个身着黑金长袍,一个身着银白色联盟军装,背风而立。
“百年前你无故消失,在三界人间蒸发,是从那时你就知道他转世了?”桑冉平静地询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对,远比你知道的时间早。”周思凡语气同样冷静:“三千前他惨死于灵山之战,当时天界围攻,但派来的主战是琼台,他于章楚交好再加上章楚本身实力就是天界前三,他原本不一定会死……”
周思凡攥了攥拳,“但谁让他当时刚生产完,月子都还没出便急着逃出来去拯救人族,元气大伤,在那一战中你知道他流了多少血?尊敬的魔尊陛下,我一直没机会好好问你,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先是不顾天规与他在一起,让他承受心理负担和天界重罚,让他和生于斯长于斯的天界间生了嫌隙,口口声声说爱他,然后明知他想救天下苍生却强行将他锁在魔殿里,好,那你干脆就锁得彻底些,为什么后面又让他跑出来,偏偏赶上天界和人界的决战,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不能及时赶到救他,等元神都消散大半了你魔尊陛下姗姗来迟了,桑冉你不配说爱他,你就是个畜生。”
这一顿毫不留情面的唾骂让桑冉的心仿佛多了个漏风的大洞,这些话伤不了他分毫,因为这三千年来他反复自我折磨般的复盘,自己说得比周思凡难听得多。
只是他突然想到,若那时候他的倾诉对象是周思凡而不是娄弦,或许会好过一些。
于是他傲然地勾了下嘴角,“你懂什么。”
周思凡气急,突然理解了从前章楚说有的时候很想掐死桑冉是什么感觉。
“桑冉你真是不要脸,你现在还来找他干什么,继续演你那深情的戏码吗,他都已经忘了,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你叫什么,也不记得你们俩之间发生过什么,更不记得你们有两个孩子,你就不能放过他让他过新的人生吗?”
桑冉继续道:“与你何干?”
周思凡破口大骂:“我他妈在这个世界等了一百年,二十多年前他投胎为人,我赶在他前面投胎,我看着他从一丁点大长到现在,我为了什么,为了让你在半路去拱他?你就不能消停点,意识到你俩之间天堑的鸿沟,他现在能有转世投胎的机会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要是因为你的出现让他这一次生命再有什么意外,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还有你的魔界,我跟你算总账。”
“别说的那么深情,我知道你和章楚之间清清白白,这也是我容忍你至今的原因,你一个做哥哥的管的未免太过了。我不跟你说别的,我只问你,这个世界是不是天界创造的?”
周思凡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如果你不想魔族现在就派兵攻上天门。”
周思凡眯眼,“你威胁谁呢?”
“我不说虚言,你最好还是告诉我。我知道人族后面背靠天界,他们已经下场了却还装着一副事不关己道貌岸然的模样,本座看了真是倒胃口,本以为他们这次会正面出现,竟却还躲在人族背后。”桑冉顿了顿,“你最好是说,不然我已经迫不及待见到天界那几个老熟人了。”
周思凡咬牙道:“桑冉,你真的疯了,还嫌世界不够乱。”
桑冉笑道:“是你还没看清局势。”
“什么意思?”
“你先告诉我。”
周思凡额角跳了跳,最后闭气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与四方天帝无关,至于更多的我也不清楚。”
“那你百年前是如何得知章楚会投胎到此,又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无可奉告。”
桑冉眉宇间染上森寒,“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那本座便去问问四方天帝。”
桑冉的疯魔在三千年间周思凡一直深有体会,他也知道桑冉不是威胁他,他真会说到做到,于是稳下语气,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就是去问四方天帝他们也不可能告诉你,但是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情。”
“说。”
“我听闻你去找过南海神龟?”
桑冉瞥向他,“如何?”
“南海神龟告诉你天人有神格的存在,神格在天人身陨后不会消散,而是会化为某种东西留存在世间,但他恐怕没跟你说过章楚的神格化为了什么。”
桑冉微微凝神,当时他刚从鬼母那里得知章楚是天人,随后便去了南海问那精通世间万物的老神龟,老神龟跟他说了章楚的神格,却不肯告诉他那是什么,但后来告诉了他另一个重磅消息,便是章楚转世投胎,他太过惊诧后来也没再追问神格的事情。
他说:“你知道?”
周思凡点头,漆黑的双眸凝视着他,“章楚死时,那时人界已至穷途末路,不周山倒,黄河水绝,天倾星移,你以为章楚凭什么能以一己之力挽救人界?”
桑冉眉峰微蹙,他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答案,却觉得那答案太过骇人。
周思凡道:“能猜到吗,章楚的神格化为了人界,一个完整无缺、和从前一模一样的人界。”
桑冉挺立峭直的身体有一瞬间的颤抖,他浑身冰冷,心跳几乎停止跳动,神情一片空白。
周思凡说什么,章楚的神格化为了……人界?
他不是没猜测过章楚的神格可能化为什么,毕竟这是章楚除了两个孩子以外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想过会不会是桃花,章楚生前最喜欢种桃树,酿桃花酒,也想过会不会是天界的某样东西,或者……或者是化作什么留在两个孩子身边,章楚和他一样对烛阴和相柳放心不下。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章楚的神格竟会化为整个人界。
周思凡品了品桑冉此刻的表情,有些快意,继续道:“天界在最后那几年极力打压人界,关闭天门,绝地天通,把人族修炼的路堵死不说,还想要天折地绝,彻底让人界消失,章楚知道仅凭他一己之力无法挽回人界颓势,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万万年才孕育出一个的天人,所以他想到了自己的神格。”
说到这里,周思凡眼眶也有些发红,“那神格平时碰一下他都疼得要死,不知道他怎么狠得下心……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实施的,反正他死之后,你当时大概也无心留意人界情况,他死之后人界东水倒流,枯草复生,裂开的地面重修于好,断绝的山脉也在地下重新扎了根,人界彻底活过来了。”
“别的事情你都知道,那战之后魔族就彻底盯上了天界,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反正谁也没空再去管人界,正好给了人界休养生息的时机,于是就这么一直存活下来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桑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记得那时曾说,他的神格只有找回来,他才能恢复从前的神体……”
“当然,神仙没了元神叫什么神仙,同理天人没了神格也不再是天人。”周思凡很少有话多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桑冉时总想嘲弄:“怎么,他死前拼力想护下的人界,现在魔尊陛下又想将他心血毁于一旦,杀鸡取卵,把人界葬了给他把神格找回来?”
“那又有什么问题?”桑冉浓墨般的双眼闪过一丝猩红,“人界霸占他的东西三千年,现在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捕捉到什么。
“难道你想让……”
“所以现在人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都顿住。
周思凡率先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真想让章楚恢复从前记忆?”
神格若是归位,那前世种种也一并回来,包括神体、法力、记忆,等于三千年前的章楚彻底要回来了。
“……他已经想起很多,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我可能已经无法控制。”桑冉如此道。
周思凡微愣。
“何况,”桑冉看向他,“现在人界朝不保夕,恐怕不用等我出手人界就要完了,也就是说,章楚的神格迟早会归位,对吗?”
周思凡看了他片刻,“对。”
“你早就知道。”
“我早就知道。”
空气静默片刻,那便什么都不用说了,章楚真的要回来了。
桑冉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突然笑了一下,随后唇角落下,紧接着是漫长的沉寂。
周思凡也没有动,但他比桑冉好一点,静了片刻便想离开,可就在这时远方传来骚动,两人身处的瞭望塔下方也躁乱起来。
他身上的通讯仪“哔哔哔”地紧促响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周思凡接通,皱眉看向远方。
“报告上校,黑洞中突然涌出大量不明粉尘,里面含有剧毒毒素,我们好多战士都中招了!”
周思凡大脑飞速运转,他眯眼看向远方,“这就是人族的杀手锏。”
他一边下塔一边对通讯仪下达命令:“让会飞的带着防毒面具顶上,把受伤的都撤下来送去给植医队,注意隔离防护,不知道这毒有没有传染性,然后通知空中作战署把之前挡雨用的空中隔离罩打开。各单位注意,古代人赶在停战前夕搞这一手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一定不能轻敌。”
等周思凡下去后,桑冉看向远方的黑洞,下方冒出阵阵黄沙,如沙漠尘暴,他指尖轻敲了敲栏杆,心中思忖这有几分可能是人族自己的主意,有几分可能是天界在背后主使。
周思凡的担忧完全不是多虑,这跟沙尘暴一般的剧毒飞沙果然有传染性。
借助空气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凡是暴露于天光下的生物或者皮肤一旦沾染,那一片都会立刻红肿起来,仅需要几秒钟,这种红肿便能顺延遍布全身,异常瘙痒难耐,完全无法忍受,就像百年前被国际军事法庭禁止的白-磷-弹,沾上后绝无脱落的可能,不死不休。
桑冉也飞去前线,他周身灵体护体,毒气没有近身的可能,他看见带着防毒面具的空中战士仅是因为口鼻下方一点的通风口而被毒气进入,短短片刻脸肿的像个染了色的馒头,这绝不是仅凭意志力就能容忍的,那战士发出痛苦的吼声,明知此时摘下面罩更是找死,但他还是忍受不住地解开面罩扔出去,双手狠狠扣刮自己的脸,只是一下血就下来了,他痛苦地吼叫着,同时红肿顺着脖颈蔓延,他脖子、锁骨、看不见的胸膛,都有了……
而水面上的救援船只上已经躺了好几个人,他们身体已经看不出人形,就像一个佝偻的龙虾哀嚎翻滚,植物变异医务兵去按住他,结果红肿便顺着他的手蔓延上来,医务兵吓了一跳,瞬间植物化躯体割断了那块,随后大声向周围喊道:“注意避免接触,这个是传染性的!”
痛苦的哀嚎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那些中招的人狰狞痛苦地喊着:“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桑冉听见人群中响起哭声,随后是枪响,他抬头,看向那个巨大的冒着毒气的黑洞。
灵力在掌握汇聚。
三小时前,藏区基地。
这里作为后方大本营,今天同样在严阵以待,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今天上午十点玄中联盟报社会公布全球停战的消息,然后他们会迎接前线战士的凯旋,同时进行一场小型的庆功宴。
这几天相柳都是在跟章楚睡,他很快适应了章楚作为他母亲的身份,一旦接受后这段时间甚至也不缠着烛阴了,而是章楚在哪他跟到哪儿。
烛阴在门口抱胸地看着,歪了歪头,意味深长道:“还不起床,今天爸可就回来了,他要是知道你们俩一起睡了这么久,会是什么反应?”
此时相柳正缩在被子里躺着,他的眼睛还没睁开,闻言下意识叫了一声“哥”,烛阴推门大步走过去,把他从被子里拉出来,“穿好你衣服,”他神情有些难以察觉的不悦,脸色微冷。
章楚最近在跟联盟一起调查古代人私联研究所的事情,已经几天没闭过眼,今天因为桑冉他们要回来,所以他前一天才特地回来想睡一晚好觉,此时他躺在枕头上,看着床边的烛阴冷着一张脸在给睡意朦胧的相柳穿衣服。
他唇边露出淡淡笑意,伸手在烛阴脸上捏了捏,“不高兴,因为没带你一起睡?”
烛阴顿了一下,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捏他的脸,就连桑冉也没捏过,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也仅是一瞬,他看向章楚勾唇,“哪里看出我不高兴,因为没有给你一个早安吻吗?”
说完,他在章楚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他脸颊印下一吻。
然后转过身继续给相柳穿衣服。
相柳睡意彻底消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半晌道:“哥,你这样才会让爸生气吧。”
烛阴抬胳膊抬腿地给他穿衣服,轻描淡写道:“哪有什么所谓。”
“……”章楚的睡意也散得差不多,他下床出去了。
不出意外今天桑冉就要回来了,其实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桑冉,桑冉不想让他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但他已从相柳口中知道了大概,桑冉为什么不想他知道?是觉得他们前世经历很不堪?还是在害怕什么别的。
这几天他忙着配合联盟进行研究所那边的调查,几乎没时间想这些,只有现在在即将要面对那人时才感到一丝茫然和心烦意乱。
“章行长,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儿啊!”使臣在远处招呼一声,脚步急促向他走来。
此处是楼道拐角的一个阳台,屋檐外就是狂风暴雨,章楚内心突然涌上一丝不详,这不详毫无根据。
“出什么事了?”
使臣面容有些凝重,“跟李昂私联的那几个古代人今天出现了。”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查到很多,研究所里跟古代人私联的人就是李昂和他的两个助手,当时联盟派人去查的时候李昂一开始还不承认,后来是因为他实在不会撒谎隐瞒,才被人看出端倪,最终逼讯片刻一下就套出来了。
但据李昂所说,和他私联的古代人是国师追露子的亲信,他们在研究所里一共见过六次面。
一开始李昂并不想跟他们交谈并且准备直接上报联盟,但那些人有备而来,带着一套早已绝版的《甘石星经》当做见面礼送给他,甘经石经一共十六卷,是历史上最早的一部详细记录了日月星辰运行规律,同时涵盖了占卜、地理、术法以及阴阳变化的百科全书。
这书在末日下的现在送给别人简直是擦屁股纸都不要,但送给李昂,就像给他打了一剂猛药,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些理论知识。
没有网络,藏书尽失,李昂想研究末日的原因还有其他各种项目都只能依靠自己和别的研究员脑子里的知识,而现在这样一套书送过来简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于是他只能静下心来听听这些古代人的说法。
古代人声称他们的国师知道这次末日的原因,他也知道他们的世界要保不住了,所以他们想要活命只能求助于这边联盟,乞求联盟能够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只是现在末日人人自顾不暇,他们很怕联盟会拒绝他们的请求。
“我们国师有意求和,奈何人皇不答应,执意要战,所以这次派人冒昧来访也是国师自己的意思,还请您不要告诉他人。”
“我们国师知道您对末日之后的各种现象研究极深,但缺乏对应的理论知识和人才,刚好我们国师他老人家从小便上观天文下学地理,精通奇门八卦和占卜术法,对星辰运行规律和河道流通原理极有研究,他在我们那边孤立无援,研究也是各种受阻,得知这个世界有您之后简直迫不及待就想跟您见一面,神交已久啊!他……”
李昂听着他的话,眼神逐渐放光,他平时最烦别人的客套话,因为听不懂,但这次眼前这人每说一句话,他的眼睛就亮一下,他有预感,如果这人口中的国师能到这边来,利用自己的大脑、国师的知识储备,研究所的实验器材,末日的秘密很有可能就会被研究出来,最后他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们的国师见面?”
那人露出一个忧愁的表情,“这如何容易呢,我们过来一趟都是万般小心,还要冒着被贵联盟发现的风险,国师他在那边还肩负重任,更是无法抽身过来……”
李昂被他说的头大,伸手道:“你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人眼睛一抬,笑道:“您也知道国师是想熄战的,但人皇年轻气盛不听劝阻,国师没办法只好从贵联盟这边想主意,若是您能提供给我们一些联盟方面的政策,帮助我们国师早日劝下人皇停战,那我们两方也能早日和平,国师过来跟您一起研究,众生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从那之后,古代人就跟李昂建立了联系,但李昂毕竟不是傻子,间-谍-罪是什么名头他还是知道的,所以他并没有跟这些人真正透露联盟机密,但一些他认为可以共享的研究成果他并没有吝啬。
他不懂政治上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人类现在生死存亡,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如果那些政治家的所作所为无法保护人类,起码他这里还有一丝希望可以倚靠。
但据李昂所说,这段时间那些古代人也没有如何套他的话或窃取什么机密,他们好像真的只是来借助一些先进的实验设备来做实验的。
不过这种话他们就听听,一是李昂可能为了自保选择撒谎,二是就算人家真要有什么动作,也不是他一个泡实验室的研究员能看明白的。
但是经过他们调查,确实没发现什么重大损失,现在只能守株待兔,等着那群古代人再次过来。
李昂即便被调查被训话仍是冷着一张脸,他声称这些人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浪费他的时间就是在间接杀人,杀全人类。
联盟对他这种态度一点办法也没有,又不能给他定罪,这种时候上政治思想课也晚了,最后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他这才答应跟章楚他们里应外合,等古代人来的时候套他们的话。
屋檐外风雨如晦,楼下零星矗立的几个人脸上却不再是木然和恐惧,流露出一丝欣喜和期待,因为今天停战,为联盟奋战的将军和战士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使臣和章楚站在阳台,夹杂着雨点的风吹在两人脸上。
使臣道:“那几个古代人今天又来研究所,我们的人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偷偷看监控,结果发现这几人今天并不是来做实验的,他们提出想邀请李博士去他们那边跟国师见面。”
章楚眉心一跳,早不邀请晚不邀请,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今天是签订停战协议的日子,他跟使臣对视一眼,使臣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跟前线联系密切,这十天战争古代人只露过两次面,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要有动作,那很可能就是今天,而古代人提出想带走李博士,是不是验证了古代人今天真的会行动,他们带走李博士是因为李博士对国师的研究有利,怕李博士出事?”
章楚沉吟道:“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要这么急着带走李昂?”他转而问道:“那几个古代人现在在哪?”
“还跟李博士在实验室里,李博士带着耳麦,有人教他怎么说话,正在套那几个古代人的话,不过估计很难,现在毫无进展,而且李博士本来就不精通这个,我怕再说下去被他们看出不对劲来。”
章楚转身便往外走,使臣紧随其后,他声音冷静沉稳,“现在过去,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研究所,章楚推开监控室的门进去,几个谈判专家正在里面对着耳麦说话,监控器上李昂的神情已有些不耐,而对面那几个古代人也满头雾水,在跟他斡旋。
章楚因为末日之初给联盟“贷款”了一大笔钱,所以得到了优待,在很多大事上都有话语权,但主要原因谁都明白,毕竟捐钱的多的是,大多也只能换来当初迁徙时的一张机票和现在稍微高级一点房间。
几人见章楚进来,正准备站起来,章楚伸手压下,道:“情况怎么样了?”
一个人摇头道:“不怎么乐观,那几个古代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现在已经有些警惕了。”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章楚道:“进去逮捕他们,打几针吐真剂,上刑,直接逼问出来。”
旁边这些跟章楚不熟的人有些异样地看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平日里话不多总是显得很冷静的前世界银行行长先生会如此杀伐果断,末日之后他们大多数时间见到章楚都是跟魔尊陛下一起,衬得愈发像个面容姣好的俊后生,何况现在整个藏区基地都知道,魔尊那身高快一米九的大儿子天天跟在章楚屁股后头喊妈,久而久之,他们都快忘了当初章楚的冷血无情。
章楚这话一出几秒钟内没人动作,他给众人递去一个疑惑的目光,于是连忙有人行动,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事,最好的结果是李昂先把人话套出来,联盟在实行逮捕,但现在看来,只能直接抓起来了。
这几人大概率是变异人,但并不知道他们的异能是什么,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事先在房间内安装了□□气喷装置,给了李昂一个湿毛巾,让他到时候捂住口鼻。
于是很快,监控器上那几人就不知不觉昏迷了。
房间内众人都开始行动起来,或是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审讯,章楚和使臣站在后面,使臣看了他一眼,歪着身子过去低声道:“行长先生,您脸色不是很好看。”
章楚微愣,下意识用手摸了一下脸,类似的话前两天也有人对他说过,只不过当时说的是觉得他这两天气色很好,章楚知道那是因为烛阴和相柳。
而现在……
使臣善解人意地说:“您放心,魔尊陛下神通广大,这些古代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就算能掀得起,也不会对魔尊陛下造成什么伤害的。”
章楚垂下眉眼,低低嗯了一声,却莫名心慌,这些天他一直在避免自己去想桑冉,跟烛阴和相柳待在一起,就像把自己罩在一个名为亲情的壳子里,他体会着初为人父……或者为人母的欣喜,这种快乐跟之前哪种也不一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但有时他看着相柳毫无保留的笑,看着烛阴那一双不知是肖似谁的桃花眼,他都会想起桑冉。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孩子,是他和桑冉的孩子。
就像根针冷不防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扎了一下,泛起绵密的麻和痛痒。
“有结果了!”审讯组的人效率很高,仅二十分钟那几个古代人就交代了。
来传消息的人神色慌张语调急促,“不好了!那些古代人说他们的人会在今天凌晨通过黑洞往首都区前线那边投放毒气,毒气沾上即死,传染性极强!”
由于内地和这边存在时差,现在他们这里已经是上午,但首都区还是半夜,距离天亮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什么?他娘的,这群古代人真不是东西!什么毒气说了没有?有没有解药?”
“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人皇的命令,他们那什么国师可能知道,国师正在想办法弄到解药。”
“国师弄解药?”
“对,他们是这么说的,国师并不想跟咱们这边为敌,是人皇执意要打。
章楚还没听完就立即想走,被使臣拽住,“行长先生你去哪?”
“首都区。”
“你自己怎么去,还是调飞机吧,”使臣回头看向这里的总指挥,是军方人员,“司令,事不宜迟,我们都听您调度。”
司令眉头皱得夹死蚊子,半晌他道:“如果他们说传染性极强是真的,那我们现在过去也只是送死,事情的关键还是弄到解药。”
“不对,”电光石火间章楚脑海中突然划过什么,他看向来传话的人,“那几个古代人没说实话。”
“此话怎讲?”
“古代人的目的是占领我们的地盘活下来,那他们现在下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办法,如果传染性很强,对联盟造成了很大损失,此时他们提出用解药来谈判,获取地盘,我们会答应的概率有多大?就算追露子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一开始不想跟我们打,是人皇执意这么做,这一步棋也下对了,”章楚眸中闪过寒意,“追露子必然不会再把解药白给我们,人情总是不如威胁好用。”
司令嘶了一声,道:“所以国师手里是有解药的。”
章楚看了空无一人的监控器一眼,脑海中回忆起那几个人在其中的画面,“那他们手里有解药的可能性多大?”
十分钟后,解药真被调查人员从那几人的宝物袋里被搜了出来,这东西不是一般的袋子,而是用术法炮制的,可以隐藏与虚无,但还是被他们言行逼供了出来。
二十分钟后,三架飞机在藏区机场上空起飞,飞机上的人员全副武装,每一个都带着防毒气面罩。
章楚隐在士兵中,他的身体和脸被衣服和面罩包裹住,特制面罩之下,他的眼睛若隐若现,他是直接从研究所出发的,没有跟任何人说,身边也没有那些熟悉的人,没有烛阴、相柳、方启。
他知道毒气是什么东西,百年前的世界大战中曾有国家发起过毒气战,那一战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也不为过,远比什么白磷可怖得多。
那些毒气无孔不入,能让一个身高两米的男人几分钟内化为一张人皮,还有很多就算当时救下来活了下去,往后的人生也要忍受着可怕的副作用,这是伴随一生的。
章楚不知道古代人的技术能不能达到现代化学毒气的水平,他只能祈求这次战争中少死点人,祈求……桑冉可以平安无事。
藏区基地那边还在一刻不停地试图联系首都区,由于磁场影响,距离又远,两方并不是时刻都能保持着联系,全凭运气。
而飞机上更是与世隔绝。
三小时后飞机达到战场,派来的全是□□或飞行变异人,机舱门打开后他们冒着猛烈的风和暴雨一个个出去,章楚一眼就看到云层下那个处于风暴旋涡中心的男人。
“桑冉!”
章楚以为自己是喊出去的,实际上他只轻喃了一声。
眼前的景象太过骇人,百米高空上如掉豆子一般簌簌地往下落人,那些身着联盟银白色军装制服的战士一个个扭曲如同虾米,他们打滚哀嚎着从天上掉下来,扑通扑通地摔在水面上。
本该有序撤离的联盟军队此刻兵荒马乱地应付,由于缺少防毒装置,能变异的那些全变异了,不能变异的本来捂着口鼻留在下面抢救伤员,但发现这毒气无孔不入,没有专业装置根本抵御不了,留下来就是活靶子,于是先撤离了。
但变异人留在这里也不好过,他们只能勉强跟黑洞下来的古代变异人打。
原本只从黑洞中溢出毒气,那些古代人甚至没露面,但空中作战署把挡雨用的巨大隔离罩打开后,减少了一部分毒气蔓延的情况,于是古代人很快便派飞行变异人出来挥洒扩散。
跟沙尘暴一样的毒气弥漫在上空,正在由上而下,由中心向四周地蔓延。
而桑冉一身玄色长袍站在毒气中心,章楚在机舱口望去,明明相距百米,但他能看见桑冉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桑冉眼底酝酿着漆黑的风暴,整个人像个低气压的猛兽,压着浓墨重彩的山雨欲来。
章楚那一声细微的呢喃不知道他听见没有,章楚感觉他耳尖微动了动,但目光依旧不变,直勾勾地盯着黑洞上方。
一边倒的战局在三架援助飞机来了之后出现一些转机,本来对面就是突击,搞了这边措手不及,现在古代人见势头不对,黑洞中源源不断涌出更多的变异人,似乎想要拼死一搏。
但这些人刚一下来,便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压迫力,这并不是某种形容,而是货真价实的压迫感,就好像肩上突然沉沉压下一座山,面前隔着穷山峻岭,他们竟是行动不了一步。
桑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层层穿过大气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包括章楚。
“这就是天界给你们想的办法?琼台,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不敢出来与本座一见吗?”
章楚听到这个名字猛地怔了一下,旋即眉头深深锁起,盯向那里。
周围的争斗还在继续,只是毒气像被凝在空中,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片刻后,浓墨重彩云团层层包裹的洞口突然亮出一丝光,却不是天界的人,而是追露子。
他神情似笑非笑,“魔尊陛下,为何到了黑洞这一边,您仍要与我们做对?”
人族和魔族三千年来地位悬殊,即便到了现在桑冉仍是不屑与他交谈,但刚得知人界是章楚神格所化,他现在看向对方的目光异常复杂。
见桑冉一时没说话,追露子继续道:“您对桃花仙子情深义重,可知他生前拼命想守护的就是人界,仙子若得知这三千年来您的所作所为,会做何感想?”
桑冉勾起一丝寡淡讥诮的笑,“你也敢提?若没有人界,章楚不会死。”
远处的章楚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他浑身一震,桑冉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这边,要是知道,那现在这是……承认了?
原来相柳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说他此前还有最后一丝疑虑,现在听到桑冉这样说,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不见。
追露子身后还站着那个黑衣男人,看不清表情,娄弦曾说这黑衣男是人皇身边的影卫,章楚在想,人皇此刻是否在附近。
追露子道:“人族对仙子之死同样心痛难忍,这三千年来人界建祠立庙,桃仙庙的香火从未断绝,即便魔族因为仙子之死一直对人族怀恨在心,从未放弃对人族的虐杀,但人界仍然尊重爱戴仙子,魔尊陛下,我说这些只是想让您知道,人族没有过僭越之心,我们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在乱世中寻条出路,到今时今日仍是这样。”
“何必说些废话,让天界的人出来见我。”桑冉负手立在云端之下,半点也不想再听他们多言。
相互打交道数十年有余,追露子对桑冉的性格也有所耳闻,他只轻轻叹了口气,便让开 了。
下一秒章楚看到一个绝色男子凭空出现——人皇!
人皇身着朱黄色龙袍,金线缂丝镶边,其上雕锈正彩云龙纹,衣领和袖口修整得一丝不苟,他长着一副俊美到妖艳的脸,冷白的皮肤一双漆黑的瞳眸,眼底有几分陈年积压的阴翳,正盯着桑冉。
影卫就站在他身后,章楚这才意识到什么叫“影卫”。
他身形大出人皇一圈,收腰黑衣如一片阴云般站在身后,与其说是影子,更像一股强大的气场,无形笼罩在后面,凭空添出十分的气势。
“魔尊……”人皇低着头,从喉咙身后吐出这两字,他看向桑冉的目光畏惧至极,又痛恨至极:“你狂妄自大,丧心病狂,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族无辜死在你手里,你就半点愧疚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