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轮祸
月舟此殿名为长离,白日间总得光照青睐,似是连融融灿阳都尤为偏爱这位明朗仙君。
他把江度领来粗略介绍过此殿都有些什么布置,说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时,只管哈哈笑着敷衍过去。
好像这满殿琳琅法宝连带诸多仙家送来的至珍之物,皆不能入他的眼。
也未曾听其他说起从何族而来,稍有日暖风和无事外出的时候,就寻棵最大的梧桐翻身而上睡个天昏地暗。
江度呢,名义上是这位天界新贵带来鞍前马后侍奉的,但其实月舟每回出去撒风布雪都不让他跟着,倒是把殿里藏着古轴经卷的那楼云阁给人打开,叫他只管放心了学。
若是问起月舟为何不修炼。
“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总爱问东问西?”
他仰在树上眯着凤眸,张口言笑轻快,任长袍缓缓垂落随风摇舞,一身流银风度。
年华代代,这一殿长离,留了太多缱绻柔光。
江度身在其间,父母的长明灯稳居龛台,他已不想再出去参与任何纷扰。
也真如月舟所言,江度悟性极高,不过百年便修为大涨,狠狠超了曾经那些司氏后辈一大截。
简言之,江度在长离殿的这些时光,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安逸的一段日子。
只是,月舟还是心心念念要去瞧瞧那浮念殿的龙神到底是长什么模样。
“说不定是生了八只眼,不然就要有四条腿。”月舟断言,“否则怎么会来了这么长时间不愿出来走动。”
他说这话的时候墨发未束,还被江度捏着大半。
那好动的主人一晃,那些青丝便也要跟着乱摆,挠得江度手心发痒。
“别乱动,每次就你束发事多。”
江度难得多说几个字,引得月舟惊讶回头,一双漂亮的眼上下流转将他看个遍。
“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江度按着他的脑袋转回去,侧身去取玉冠。
月舟对着水镜朝身后的江度咧嘴笑:“每次说到那龙神你都很抵触。”
江度微微垂眼,手上也只停了一瞬,继续熟练地给月舟束发。
“胡说。”
“好,是我胡说。”月舟眼尾飞扬,笑意肆意流淌,“那就今天你陪我去浮念殿,我们也学那些考究神仙,正儿八经地送了名帖去看,你说好不好?”
“不好。”江度当即回。
月舟满意点头:“那我这就去写名帖。”
江度:“……”
月舟从他手里夺了玉冠自己戴好,只是凤眸飞挑发问:“你总说不要,又不肯说为什么,只要你同我说名为何不愿,但凡理由充分我必不会再去多看的。”
“能说么?”
原因为何,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左不过为了一个“妒”字。
可江度就是说不出口,只敢在月舟瞧不见的地方,把收在袖管里的手掌握了又握,只说:“我没有理由。”
月舟起身,静静地看着他,此间唯有呼吸声在小心翼翼。
“好,不说便不说罢。”
江度只管垂眼,等那身灰袍远去才敢抬起头。
他哪里敢说,又怎么能认。
此身不堪无名,岂敢攀爱月舟?
要说那所谓的龙神。
他见过的,先前月舟下界去,江度去听经的路上曾远远望过一回,远隔仙云灵光,那位的气度果然超俗。
听身边的仙官说,好像是叫做成意的。
江度不想让月舟见到他。
可这世上道法万千,他想不出任何一种可以阻止月舟过去的。
这分明是件小事,可于江度而言,却又那么兹事体大。
缘乃命定,该见的人兜兜转转总是能见到的。
却不是因为名帖。
到了月舟定下要去正式拜见的日子,未等他们出了长离殿,先有一阵轰动从天界东南角传过来。
那个方向是不成眠。
之后才晓得不知从哪来了头古怪妖兽,先前从未见过,可其身躯若山高,毛如坚铁不能穿破,更有诡异法障护着,兽面狰狞不已。
是从无尽渊里爬出来的。
谁也不知道那处决神仙销魂扯魄的地方何时有了此等凶兽,可万事都来不及追究,因它掀掌凝冰,口吐玄火。
冲闯过来,竟是将天界都毁了大半。
恰逢四门武神不在,天界守得勉强,凡有带头先去的仙官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江度原本只是听负伤回来的仙官说起,但也跟着月舟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不大喜欢这个天界,但也晓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在他心里,只要天界是安稳的,那么长离殿自然也能太平安宁。
护住这殿,就什么都能护住。
待他们前后落地,还未放下掐诀的手指,先有浓烈厚重的腥热扑面而来。
那是戾气,是在无尽渊下积年累月无可得解的戾气。
在所有黑云烈风的尽头,是团连接天地的烟雾,边缘处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溢着流烟,缠绕着上古符咒,同天界这些仙灵之气撕扯,伴着噼啪雷鸣电闪。
忽明忽暗的古林之外,已横了许多法器脱手的仙官,身之所在处,连风都是滚烫的。
他们来不及离开,许多身体之上已显出烟消之状。
此景在前,恍若炼狱生于九重天之上。
身后还有各处洞府的仙官闻讯而来,其间还有几身明黄仙袍穿梭不歇。
这些是药师府的仙官。
“江度。”月舟执剑于前,任由烈风扑面而来。
他问:“怕吗?”
“怕不怕的,还重要吗。”
江度念咒固好自己心神,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月舟身边,一同凝视云天尽头那团浓雾。
传言和故事相差甚远。
那从地底爬出来的怪物哪里能见到面目如何,它周身都被浓雾笼罩,浑然一幅暴怒之状。
如此便不可镇压只可屠戮了。
同先主战的月舟心法不同,司家专修一个护身护世的道法,是以他要稳住自己心神,那么就可护着月舟一路杀过去。
那日不成眠上空雷鸣电闪,天兵整军而下,那般净白浩荡的灵光在后面数年都消散不去。
其中有道火金灵光悍戾而去,在周围灵光都被挥退难行之时,唯有月舟纵身而往。
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剑诀稳悬胸前,脚尖所落之处,皆有万世风雪来祝。
江度适中跟在他身边,操纵着法障的手一刻都不敢松懈。
不过数百步远,因有腥风作乱,还要险险避开那些夹带着诡异符咒的雷电。
此一路过去,有如攀山。
本以为是个凶兽,可越发战至面前,越发瞧不清其面目。
那些黑雾只要攀附到手脚便生无边吸力,直要将所有东西拉扯过去。
身入其中,目之所及皆是浓云墨天。
起初,江度和月舟尚能挥断浓雾救下途径的仙官,可越往后他们几乎连自身都难保。
“扬汤止沸!”月舟索性收了灵光,朝江度喊“且用法障护住你自己便可!它想拉扯我过去,我便顺了它的意!”
吼罢,不等江度回应什么,自个便破了障飞身而入!
一身灰袍恍若落叶被搅入浓雾中,眨眼就再也瞧不着。
“胡闹!!!”
江度才拉住一个仙官,尚来不及安置,见此情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反手把那仙官抛了就纵身去追。
腥雾深处连辨物都困难,遑论寻一个月舟。
正是心焦时分,他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放出神识穿过这座巨型雾障,终于在顶上搜得激打阵仗。
瞧着应当是那怪物的头首部位,月舟发狠招灵雪成剑悬绕身后,万千灵剑当空展开,其景耀耀灼世!
月舟独身悬于剑屏之前,再睁开眼,万剑齐动!
浩荡剑风足以削山平海,引得无尽渊崖震不歇!
偏偏此击只轻撼了那怪物,万千灵剑只触到了黑雾便如软羽拂动风全数瓦解!
便是余下的剑气也只让它后仰片刻,很快就重新站稳。
腥云浓雾瞬时燃起,宣告着它的怒火,随着一声戾喝,怪物震怒之下猛奔数步踏碎无数仙骨,再往外,莫说九重天,便是三界上下也能毁得!
这是白日噩梦。
必须让它停在这里!
“这他娘。”月舟难得说了句粗话,勉强稳住灵力枯竭的魂台,刚蓄一击再次出手,可这次剑阵面前有幽蓝法障攀附而上,这次却不是护住他,而是裹住了那怪物。
还有那怪物身上的浓雾!
既然剑气伤不到那怪物,不如借法障将它推下无尽渊!届时诸多神官在旁,何愁不能将它镇于无尽渊底?
司家法障若要起境设阵护住什么,必是千法难破,此来趁着法障做保还能多添一层成功的可能性。
这断然不失为一个良策,可问题出就出在:起障之时,施诀之人不能离开所护之物。
也就是说,能将那怪物重新推入无尽渊。
但江度也会被这么一道压下去。
剑阵已重新倾轧而去,因着动了怒,月舟这击已使出了背水一战的决心,箭已脱弦,哪里还有停手的余地!
“你!”月舟从未这么狼狈过,他死死盯着那缕玄衣拦在剑阵面前,张口就尝得一阵腥甜,“江度!!!”
即便被这么吼一声,江度却是头也不回,就这么被法障坠着往无尽渊里砸了进去!
那长离殿啊,出了两个做事不管不顾的神仙。
月舟见状毫不犹豫地敛身而下,浓雾阴暗,两道光影追逐着下落。
去了又能如何尚未想出,月舟只恨不得能一步跨过这万丈无尽渊。
耳边呼啸的风声却忽地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笑。
月舟这才发现头顶上不知何时悬了一轮巨大光障,其间字符灵咒尽显道法玄妙。
来人一身紫袍,头顶只一根木簪,眉目清澈又分明。
“别来无恙啊,月舟神君,是我们来晚了。”张玉庄谈笑轻松,手上在微微用力,拉住一个灵力几近枯竭的月舟绰绰有余。
“你那朋友无需担心。”
他目光所指之处,江度和浓雾正在急速下坠。
这句话没能起到半分安慰作用。
月舟哪里经得住劝,更顾不上礼貌和风度,当即挣脱了手就要继续去追。
才甩开那张玉庄,忽听耳边有泠冽风声席卷而过,只见一只手停在他身侧。
来者脸上戴着面掩,手指如玉,掌心朝着无尽渊的方向微微合拢五指。
停了那怪物和江度的下坠不说,还将浓雾牢牢锁在原地,顺便把江度从崖底扯了回来。
单凭一手便止了如此倾天大祸……
张玉庄满脸骄傲,笑眯眯地介绍:“这便是我们浮念殿的……”
“──狗屁东西,早不过来。”月舟好脸色都没给一个,飞身下去接江度去了。
尚未来得及被介绍名字的成意:“……”
玉庄安慰他:“没关系,月舟仙君不晓得我们去堵天漏了,说明是位真性情的。”
“或许,每段故事的开始,大家总是要互相看不顺眼的,没准以后我们还能成为挚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