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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夜·刑侦 作者:一两烧刀

简介:
法医简沉入职第一天,刑警们有件事不明白。
八风不动的队长霍无归,为什么只和简沉过不去。
十七年前,一场绑架如同跗骨之蛆,纠缠着简沉。
十七年后,散发着惨绿幽光的尸体浮上江面,蛰伏的罪恶被汹涌暗流裹挟而来。
记忆深处的声音叫嚣——你会和我一起走进地狱。
有人伸出手,将简沉拉回人间破晓时分。
刑警队长霍无归,联手法医简沉,抽丝剥茧,寻找跨越十七年的真相。
“我本该去往地狱,可此行山高路远,遇见你时天光乍亮。”


法医简沉入职三个月,刑警们有件事不明白。
作风刚正的队长霍无归,好像金屋藏娇了。
技术队:法医痕检,给我查!
简沉:不用查了,是我本人。

1.八风不动·沉默寡言·嘴硬心软刑警攻
2.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热衷躺平法医受
3.本文架空,请勿代入现实,时间背景约二十年前。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制服情缘 悬疑推理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简沉,霍无归 ┃ 配角:好人,坏人,路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刑侦法医强强联手
立意:用现代刑侦技术寻找真相,正义必胜

第一卷·幽光 ??

1 ? 梦魇
“杀了他!”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血腥味扑面而来,斑驳生锈的门上挂着一把巨大铜锁,远处呼啸的警笛声被隔绝在一门之外。
“小沉,动手啊!”
“杀了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简沉记忆里只剩一片血色的炼狱。
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还有……少年的叫喊声,但无孔不入的黑暗包裹着梦境,什么都看不真切。
“杀了他!快!”
少年的声音越发急促。
简沉攥紧了手中的刀片,尖锐的疼痛吞没了所有意识,脑海里只剩下魔咒般的声声催促。
他记得自己举起了刀,随后鲜血奔涌,刀片落地,无声无息地砸进尘埃里。
“杀了他。”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噩梦般如影随形,低声道,“别想逃。”
简沉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试图在梦境中看清少年那张脸——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哪怕梦境日复一复地被鲜血冲刷,但他好像永远也看不清少年的面孔。
“哗啦——”
拴着门的铜锁掉落,天光乍现,警察纷乱的脚步声瞬间驱散了恐惧。
“别怕,跟我走。”另一个平稳、沉静的声音响起,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简沉牵着那只手,朝着阳光里走去,逐渐将吞没一切的黑暗抛诸脑后。

简沉从梦魇中惊醒,抬起手遮住双眼。
晨光从窗帘窄缝中漏出,穿过指尖皮肤,透出橙红的血色。
片刻后,门被推开了。
“小沉!你怎么还在睡!看没看短信啊,九点去报道!”
管弘深穿着警服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声音洪亮。
梦里出了一身冷汗,和冷空气猝不及防相遇,简沉下意识蜷缩起来。
“汀麒路3号,北桥分局法医室,记住没啊!”管弘深见他没反应,弯腰冲着简沉耳朵吼了一声。
“爸——放心吧,我记着呢。”简沉懒洋洋地回他,朝着窗户背过身去。
察觉到简沉情绪不佳,管弘深收敛了嗓门,小心道:“又做噩梦了?要不要帮你约心理医生?”
十七年前轰动海沧的绑架案,时任北桥分局支队长管弘深带队闯入。
现场只发现两名人质,以及绑匪的尸体,第三名人质不翼而飞。
管弘深收养了沦为孤儿的简沉。
“过两天有空我自己去找邵医生。”简沉半闭着眼,“我早就习惯了,你也该习惯了,已经十七年了。”
从九岁到二十六岁,噩梦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管弘深叹了口气,满脸懊恼:“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我。”
简沉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你收养了我,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总之,一切都过去了。”管弘深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到了北桥,王局他们会照顾你,你也低调——”
“眼睛疼。”简沉打断了他,阳光洒了一屋,几乎要灼烧进眼底,“我知道分寸,但有些事至今没有水落石出,我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十七年前的绑架,暗无天日的三个月折磨后,他的眼睛变得脆弱。
对那三个月里发生的事,他也失去了大部分记忆。
管弘深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拉起窗帘,无奈道:“注意安全,晚上去我那吃饭,庆祝你顺利入职。”

傍晚八点,海沧市公安局,北桥分局。
哪怕是地处西南的海沧,天也已经黑了下来,简沉摸出手机,朝门口走去。
今天大半个分局都去了博物馆押送文物,原本没什么要紧事。
谁知道第一天来就被技术队抓去整理陈年案卷,刚刚才被放了出来。
“记得戴眼镜,别又被撞了。”管弘深絮絮叨叨的语音从手机里传来,“你这个眼睛,早晚我得找人治一治!”
简沉受过伤的眼睛,对强光和黑暗都不那么适应。
前阵子在学校吃晚餐,刚进食堂就被撞了。
被送餐机器人撞脱臼、把毕业论文的样品孤本撞毁,被撞的还是法医系蝉联六年系草的学霸。
也不怪这事成了校内论坛热搜。
简沉生怕再社死一次,老老实实摸出眼镜,给管弘深回消息:“知道了爸,我下班了,一会见。”
简沉睫毛很长,明明有着很招人喜欢的眉眼,却被粗黑框的眼镜遮得严严实实。
然而,不管所有者再怎么暴殄天物,好看的皮囊依旧无处藏身,昏黄路灯下,他身影修长单薄,披着薄薄一层光晕。
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简沉才迈开步子——
“轰!”
一台机车抢先一步蹿出了门,只留下个晃眼的宝马车标。
后面追出来个小警察:“霍队!霍队等等!”
钢铁巨兽刚刚起步,屈尊降贵地熄了火,车上人摘了头盔,回头望去。
这人长了张辨识度很高的脸,半侧着沐浴在岗亭红蓝变幻的警灯里,眉眼轮廓愈发分明。
骑着车的双腿稳稳踩着地面,甚至还能微微松弛地屈膝,看得出个子应该非常高。
那身和警局氛围格格不入的西装被风掀起一角,藏着清晰精悍的肌肉线条。
这是张侵略性极强的面孔,尤其是此刻,黑沉的眸子正露出明显的压迫感:“杨俭,你最好有事。”
杨俭不由梗住,声音立刻小了几分:“霍队……水警报上来一起浮尸案……”
霍无归皱眉:“浮尸找我们干嘛?”
海沧市地处边境,湄沧江横跨六国,江上出现浮尸是常有的事,水警早就司空见惯了。
杨俭咽了咽口水,愁眉苦脸道:“三具浮尸,疑似分尸,而且——”
霍无归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目击者称,尸体散发绿光。”
多名死者,手法残忍,造成恶劣影响。
是严重的恶性杀人案了。
霍无归下了车,阴沉着脸打电话:“妈,不好意思,今天我不来了,饭局先取消吧,你帮我送束花。”
简沉心道,看起来今晚霍无归要去相亲。
他知道这人是谁——
管弘深的老下属,今年刚把副字去掉的北桥分局刑侦队长,霍无归。
他从公大退学那年,霍无归已经大四了。
饶是如此,简沉也曾听过不少关于霍无归的风言风语,大多是说他空有一副好皮囊,目中无人、人缘极差,没有女朋友就算了,还没有朋友。
看来这人工作了几年,终究是沦落到了要去相亲的地步。
而且还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生怕触了霍无归霉头,简沉贴着墙根,打算溜之大吉。
下一秒,杨俭却仿佛看到救星一样追上去,拍了拍简沉肩膀:“等等!你是今天新来的小陈法医吧!”
简沉僵硬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挣开那只手,扭过头去。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陈法医!你刚才听到了吧——”
剃了平头的小年轻一脸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却很不见外:“你看要不跟我们出个现场?”
简沉呆滞了两秒,愣了愣:“可我今天刚来?”
“刚来怎么了!”杨俭脸不红心不跳,边说边用余光瞥霍无归,“谁不知道小陈法医你从小跟着管局耳濡目染,虎父无犬子!是吧霍队!”
管局的儿子今年毕业,要来北桥这件事,几个月前就传开了。
虽然面上没人说什么,但私底下几乎没人不觉得这事怪难看的——管弘深洁身自好了一辈子,临退休了,居然还干出这等糊涂事来。
明眼人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借着父亲的人脉,来局里刷个履历。
回头苦劳别人出,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混上一年就能去省里平步青云,这样的事历来都不罕见。
警局向来看不惯这样的人,大家私底下闲言碎语说了不少,但毕竟是老领导的儿子,还没人敢当面发作。
杨俭也揣着明白装糊涂,示意霍无归帮自己说几句,谁知道霍无归冷冷道:“杨俭,去叫老魏。”
“霍队!”杨俭着急忙慌道,“魏主任出现场了,小赵法医今天产检,法医室现在只剩一个人!”
霍无归一字一句:“去喊那个人。”
杨俭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跳起来指着简沉喊:“小陈法医就是那个人!”
“简。”
“啊?”
“简沉,简法医。”霍无归面无表道,“上车吧,杨俭发定位,让水警找个勘验箱,我先过去。”
这种恶性事件,出现场越快越好。
意识到叫错了名字,杨俭面红耳赤,磕磕绊绊地转向简沉:“简法医对不起,那什么……”
简沉摇摇头:“没关系,不过我得跟我爸说一声,他在等我回家吃饭。”
“上车。”霍无归不由分说丢了个头盔过来,“不是只有你爸在等你回家。”
死者的父母,也在等孩子们回家。
晚哪怕一分钟,都可能失去一些通向真相的线索,少一个让受害者们沉冤昭雪的机会。
引擎轰鸣,机车从分局门口掉头,精准地停在简沉眼前,霍无归长腿撑地,微微俯视简沉:“我不会催你第二遍,简法医。”
在机车前端灯照射下,简沉身形单薄,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眼睛因为不适应强光而半闭着。
看起来就是一副青涩又懒散的样子。
霍无归见他这幅样子,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管弘深这老滑头,见不得宝贝儿子走他老路,苦哈哈当一辈子刑侦外勤,又舍不得自己在警察系统积累了一辈子的资源,拿北桥分局那些没背景的苦孩子给他宝贝儿子当垫脚石来了。
霍无归心里打定主意,别人不敢拂了管弘深面子,这恶人还是得自己来做,于是沉声道:“既然来了北桥,就别指望我冲着管局给你任何优待。”
“好了,我们走吧。”简沉好像对他的讥讽无动于衷,把头盔扣得严严实实,上了车。
“轰!”机车发动,在巨大的轰鸣声里没入了夜色。
“这车怎么这么眼熟——”杨俭盯着机车看了几秒,一拍大腿,冲着霍无归快消失的背影喊道,“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简法医二世祖!我看你才是!”
这车他昨天在论坛上见过!宝马M系机车的限量版配色,顶配价和他们王局新提的大切诺基不相上下。
王局的大切,是他儿子小王用年终奖孝敬的。
而给小王发年终奖的公司,是霍无归他爸开的。
从名字就能看出父母消费观念的小杨警官咬牙切齿,闻着充满金钱气息的尾气,掏出警车钥匙,回去摇人了。
半小时后。
海沧市,湄沧江边。
“呕!”
“哕!”
“妈妈我不想当警察了!”
……
北桥分局的警车紧赶慢赶,还没追到江边,一股恶臭已经钻进了半开的车窗里。
不远处的岸边,硕大的绿头苍蝇扑面而来,四处都是弯腰呕吐咒骂的水警。
两道修长人影站在碎石滩上,形成了某种突兀对比。
简沉肩膀微微下沉,借腰胯的力站着,显出毫无防备的松弛感来,像个误入现场的逃课大学生。
他身侧,霍无归宽阔的肩背绷成蓄势待发的挺拔线条,多年的从警经验昭然若揭。
碎石滩上蛙声一片,防汛堤边哕声四起。
“霍队,简法医,这都是怎——哕!”杨俭第一个跳下车,战战兢兢扶着车门,扯着嗓子朝江边的两人喊,“这不会真的是冤魂吧,怎么还会发光?”
下一秒,他鼻腔翕动,迅速弯下了腰,加入了呕吐大军:“哕!”
小杨警官,从警五年,第一次后悔做外侦。
简沉回头瞥了一眼,冷静道:“首先,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其次——”
“妈呀!”嚎叫声打断了简沉的说明。
技术队的手电扫向湖面,吓得一名实习生跌坐在地。
幽暗光线下,浅滩水草错乱虬结,成了一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网,令人不寒而栗。
得益于这些充满韧性的水草,一团几乎看不出模样的血肉被困在了浅滩上。
高度腐败的肢体被捆绑在一起,被水流冲刷得相互纠缠,散发出不可名状的诡异绿光。
风吹着尸体打了个转,一双挤出眼眶的浑浊眼球正对上简沉的视线,伴着荧荧绿光刻进简沉眼底。
简沉不易察觉地偏过头,微微阖眼。
她们曾是鲜活明亮的生命。
“听说你在公大就帮着破过几起大案。”霍无归审视般望向简沉,“怎么,没见过尸体?还是说那些履历都是管弘深给你挣来的?”
谁都知道,简沉有个在市局当副局长的爸爸。
被那几具尸体和霍无归注视着,简沉避无可避,仓惶地垂下头,言辞闪烁:“只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惨的了。”
水草缠绕下,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气球一样隆起,眼球、五官乃至脏器都被腐败产生的气体压迫出了身体,泛出微弱荧光。
血管和筋络化作交织的黑红色,裹着冰冷惨绿的皮肤,仿佛一张蛛网般朝简沉袭来。
简沉瞬间被这张狰狞蛛网拉回记忆深处。
明艳美丽的女人搂抱着小男孩,头顶传来枪响,腥热的血迸溅进简沉眼窝,又顺着流了满脸,女人的尸体逐渐发臭、膨胀,腐烂的眼睛却始终直勾勾注视着他。
“妈妈——!”他听见记忆里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
“你不能没有我……”僵硬狰狞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
记忆里的画面仿佛穿越十七年时空而来,连手指的力量都真实可触,简沉浑身战栗,猛地回头——
霍无归的手落在他肩上,温热有力地将简沉拉回现实:“你在发什么呆?”
“已经巨人观了。”简沉心脏突突狂跳,平复了一下呼吸,“没防毒面具的话,估计没办法靠近。”
霍无归扫了尸体一眼:“那就跟我走。”
两人下车就没摘头盔,机车头盔严丝合缝,虽然做不到完全隔绝恶臭,但比毫无防备的众人好多了。
简沉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头盔遮住他的下半张脸,眼睛成了唯一的焦点,轻而易举出卖了他的犹豫。
“不敢?”这反应正中霍无归下怀,他扬了扬下巴,挑眉道,“也对,你当年在公大就逃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简沉一愣,没想到八年前在公大,不过短短一学期就退了学,霍无归居然见过自己。
霍无归的长相极具攻击性,被他黑沉的眸子注视着,简沉下意识避开锋芒,后退半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需要解释,要么跟我去,要么把头盔让给别人。”霍无归不再看他,面色冰冷,回头看向防汛堤上的警车,“下来个人,跟我去抬尸。”
作者有话说:
每天早6:00更新,存稿丰厚,欢迎入坑。

康康俺的刑侦接档《于无生处》
于无笙睁开眼时,正躺在病床上。
三个月后,他会被列为连环杀人凶手,并在逃亡路上被杀害。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初死咬他不放的刑警队长陆不闻,成了他的新搭档。

“上帝借各种把戏使人变得孤独,好让我在人群散去时看见你。”
偏执刑警陆不闻X听障痕检员于无笙


还有娱乐圈ABO《禁止访问》
热播的男团选秀上,一段花絮偶然泄露。
视频里,傅星同将戚尘抵在墙角,眼底泛红。
止咬器下,露出一颗犬齿。

当天——
狗仔:惊!一团不容双A,傅星同疑霸凌戚尘!
论坛:惊!傅星同戚尘,疑陷双A畸恋!
粉丝:和光同尘,磕了磕了!

靠着A到极点的冰山脸,戚尘骗过了所有人。
直到他患上信息素依存症,无法靠近任何Alpha。
唯一的解药,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敬而远之的傅星同。

戚尘:我只要信息素,不要人。
傅星同:不好意思,信息素捆本人,不拆卖。

金丝眼镜银白长发·冰山O
死气白咧西装暴徒·疯批A

2 ? 幽光
◎“对不起,就当我吃不了这苦吧。”◎
呼——
江边的晚上,夜风吹过,水草摇曳,带着那团血肉在江面上飘荡。
漆黑的夜幕下,森森绿光在水面上时隐时现。
恶臭随着晚风再度扩散,防汛堤上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北桥分局的一众刑警窝在两台警车里,门窗紧闭,杨俭哭爹喊娘地蹲在车后吐得两眼发黑,拍打车窗:“让我上车!”
“兄弟!为了群众,委屈你了!”车上,杨俭的同期警刘彦昌隔着玻璃,义正严辞,“万一你上车把我们都放倒了,明天谁来维护海沧的治安。”
杨俭气得跳脚,边朝碎石滩走,边回头痛骂:“放屁!少冠冕堂皇!哕——你们就是嫌我臭了!”
就现在这个局面,那个去抬尸的幸运儿,显然只能是他了。
谁知道简沉在霍无归背后,匆忙阻拦道:“霍队,等等!”
霍无归连头也没回:“我说了,不想干就走,你可以回去跟你爸吃饭了。”
两台警车里所有眼睛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谁都知道北桥的老局长,如今的市局副局长管弘深,是简沉他爸。
霍无归这话,很难不让人觉得,他针对的不仅是简沉,更是管弘深本人。
“霍队今天吃错药了?”刘彦昌小声嘀咕,“对老领导的儿子都这么不近人情?”
实习女警赵襄一脸笃定,言之凿凿:“你懂什么,霍队最讨厌搞裙带关系的人了,这叫铁面无私懂吗。”
“肤浅。”身为警二代的副队杜晓天压低了声音,小声透露起内幕消息,“管局在北桥的时候,霍队就跟他不对付,这是私人恩怨,你们甭掺和了。”
江边,杨俭不情不愿地穿好鞋套,挪了过来。
简沉无奈道:“等一下,那不是三具尸体,是四具,我看见了四双手。”
“不止——啊呸呸呸!”杨俭下意识吸了一口凉气,肠胃立刻翻江倒海,又干呕起来,“呸……哕……不止三具?”
原本朝着江面的手电,随着他手忙脚乱的弯腰,照向了简沉和霍无归。
简沉瞥了一眼霍无归,发现他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像是早就有所察觉。
简沉:“……”
所以这人早就做好准备下去四次了?
在漆黑夜色和手电的双重夹击下,简沉痼疾难医的眼睛红了一圈,微微闪着点生理性的泪,额上泛出涔涔细汗。
“手电别乱照人。”霍无归冷不丁朝举着手电的杨俭道,“照尸体!”
杨俭下意识垂下手电,旋即一愣:“啊?”
前阵子市里比武,秀了一手强光瞄准三分钟不眨眼的,难道不是他霍队吗?
终于被解放了双眼,简沉犹豫了一下:“谢谢,但要不还是再叫个人吧。”
杨俭捂着口鼻嚷嚷:“简法医,不用心疼我,哕……我可以多跑几趟……”
“倒也没有,只是毕竟在江面上,尸体又缠绕在一起,难免会有晃动,不太安全。”简沉加重了语气,强调道,“而且水草上可能存在线索,最好不要破坏。”
霍无归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不再坚持什么,三两步跳上防汛堤,走到了警车前。
车里,杜晓天还在鬼鬼祟祟讲故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十七年前,管局破获的那起绑架案,霍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听说管局为了抓绑匪,延迟解救行动,导致另一个人质至今下落不明。”杜晓天说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霍队嘴上不提,心里记恨着呢。”
杜晓天越说越来劲,声情并茂,突然余光一撇,猛地闭上了嘴——
霍无归面如寒霜地站在他背后,敲了敲车窗:“再下来一个。”
空气顿时凝固了。
“杜晓天,你来。”霍无归毫不停顿继续道,“其他人,附近加油站、收费站、公交车站的监控调了吗?目击者问话、周边村民摸排,还要我催你们?”
杜晓天死死捂住嘴,自认倒霉,麻溜拉开车门,屁滚尿流地下来了:“霍队,呕——对不起我——呕!”
“去穿防护服。”霍无归一字一句,像刚刚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跟我走。”
杜晓天和杨俭戴了四层口罩,恨不得用护目镜把自己勒死,满脸悲壮,深一脚浅一脚踏进了水里。
不远处一个收工的痕检小跑着过来:“这多了个防毒面具谁要!”
杨俭像听见开饭的狗一样光速回头,眼睛锃亮。
谁料霍无归接过来,干脆利落抛给简沉:“戴上。”
“霍队!你怎么回事!偏心是不是!”杨俭回头盯着那个头盔。
霍无归冷声道:“他脑袋上的头盔三万。”
简沉原本还打算跟杨俭谦让一下,闻言迅速摘了脑袋上的头盔,毕恭毕敬找了个水位桩,用衣袖扫了扫灰,把头盔挂上去:“走吧。”
霍无归看着这人晃了晃脑袋,湿漉漉的的黑发在夜色中舒展开,像团炸开的毛线。
背后,杨俭还在小声嘀咕:“忒!资本家!我脑袋都不值三万!”
夏夜的江水依旧有些寒意,四个人往黑暗深处走了十来米,水一点点漫上了大腿。
肿胀腐烂的尸体逐渐出现在眼前。
分离剥落的皮肤组织让肢体完全走样,皮下的液态油脂肉眼可见,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脏器从一具尸体下挤出,□□沦为一具走形的容器。
没有任何生而为人的尊严,只剩下交织的血肉。
尸体上幽幽绿光摇曳,像极了她们被血泪浸透的冤魂重返人间,张牙舞爪地随着晚风飞向海沧的每一个角落。
“南无阿弥陀佛。”杨俭怕被众人鄙视,小声叨咕了一句。
简沉面不改色地挥开绿头苍蝇:“……诸幽冥所靡不照,地狱众苦咸令灭。”
“简法医?”杨俭愣住了,“刚刚你才说你是唯物主义者的!”
简沉:“华严经,超度冤魂应该念这个。”
杜晓天来劲了:“霍队,你学着点,你见的死人最多了。”
霍无归终于忍无可忍,吐出几个字:“再搞封建迷信,都给我回去写检讨。”
十分钟后,四个人半推半拉,将尸体从浅水拉到了碎石滩上。
四具尸体相互堆叠,被水草紧紧联系在一起。
“小杨警官,搭把手。”简沉装好解剖刀片,埋着头叫杨俭。
他除了早上打招呼,就只跟霍无归和杨俭有过更多接触,他才不想自己去招惹霍无归。
一只即便带着手套,也看起来骨骼分明的手伸出来,分开了错综复杂的水草,方便他下刀。
“谢谢,我就知道小杨警官你不会抛弃我——”简沉回头,微笑僵在了脸上。
他背后,杨俭站在十米开外,一脸尴尬不敢和他对视,而身边,那只手的主人正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
明明头盔将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但简沉莫名觉得霍无归的嘴角勾起来了。
“一共四个受害者……不对。”简沉说到一半愣住了,改口道,“五个。”
霍无归面色微怔:“五个?”
“这具尸体,头颅缺失,被三具尸体环抱在中央,远看很难发现。”简沉用刀片分开水草,盯着那具相对娇小的身躯,轻声道,“她应该是个年轻爱美的女生。”
那个女生穿着反光材质的短上衣。
光正是从她和另一具失去双臂的尸体上散发的。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霍无归也沉默了几秒,脸色微白:“那第五个呢?”
简沉默然不语,低头从水草中剥离出一条腿。
被小心分离开的四具尸体静静躺在岸边,霍无归盯着其中一具失去双腿的尸体看了半晌,淡淡道:“切面不吻合。”
简沉点头:“这条腿不属于她,而属于第五个受害者。”
简沉平静地替那条尸蠹横行、皮肉腐败的腿清理着水草。
他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后颈,泛出涔涔薄汗。
霍无归睨了那段苍白的后颈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
八年前,公大体育馆,满场欢呼喝彩,人头攒动。
“请一年级格斗项目冠军简沉同学上台领奖。”
“请简沉同学上台领奖。”
……
体育馆上上下下回荡着广播声,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外,霍无归看见半掩的门后,有个背影。
整个体育馆都在找的人,头埋在水槽里,吐得只剩反射性的干呕。
脊骨嶙峋的后颈绷着,皮肤苍白,湿淋淋的全是汗,一如今天。
有学生匆忙朝着厕所跑来,霍无归半靠着墙,低声道:“里面在维修,去二楼吧。”
他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才离开。
那个空无一人的体育馆又好像在下一秒变成了人来人往的行政楼。
霍无归拿着文件,正打算敲辅导员的门。
“简沉!你当公大是什么地方!才半年你就闹着退学!”
“你以为拿个新生格斗冠军就很厉害是吗!颁奖典礼给我玩失踪,你能耐大了啊!”
那间混乱的办公室里,穿着白衣的单薄背影只是垂着头,声音很低地重复:“老师,我说过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算了。”里面似乎沉默了许久,最终声音淡了下去,“去办手续吧,公大不欢迎半途而废的人。”
良久的沉默后,少年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老师你就当我吃不了这苦吧。”
霍无归的手放在门前,最终垂了下来,转身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霍队?”杨俭的声音猛然传来,将霍无归拉回现实,“这尸体的眼睛在发光!”

3 ? 腐肉
◎“这惨绿荧火,如同最后的呼救。”◎
“眼睛?”霍无归顺着杨俭指的方向看去。
失去双臂的尸体静静躺在碎石滩上,身体泛着淡淡绿光。
杜晓天也跟着瞥了眼杨俭,疑惑道:“不是一直在发光吗,你怎么一惊一乍的,反射神经坏了?”
“不是!”杨俭手忙脚乱地比划,“她的眼睛刚刚闪了一下蓝光!你们都没看到吗!”
霍无归偏过头,问技侦的摄像员:“你有拍到吗?”
“没有。”摄像员翻着相机,笃定道。
杨俭也只能作罢,蹲在尸体旁问简沉:“简法医,所以这光到底是鬼火还是冤魂啊?”
霍无归吩咐水警关掉照明。
下一秒,森森绿光就这样从尸体上浮现。
夏夜的江风轻柔和煦,两岸亮起万家灯火,虫鸣与蛙鸣织就一夜的甜梦。
而这块极为偏僻的碎石滩上,却有五个少女,燃尽了她们的生命,只余下这惨绿荧火,如同最后的呼救——
如果不是这一抹微光,恐怕等她们化作累累白骨,都不会有人发现。
简沉谨慎地摇了摇头:“不是鬼火,具体的需要化验,化学元素、特殊藻类等等都是诱因,也或许,和你说的一样,这是她们的冤魂。”
杜晓天立刻附和道:“对对,我也听说过,人的灵魂有三盏灯,这就是灯吧!”
霍无归打断他:“简沉,汇报尸体状况!”
“死者五人,均为年轻女性,尸体已部分石蜡化,头发自然脱落,颅骨部分露出,手部皮肤呈现手套样脱落,初步推断死亡约一个月。”简沉的嗅觉彻底麻木,不紧不慢、吐字清晰地说完了一长串。
霍无归不动声色地看了简沉一眼:“继续说。”
简沉点头:“尸体皮肤没有鸡皮样改变,口腔内没有水藻,目前来看没有入水后的生活反应,应该是死后抛尸。”
岸边,技侦也早已将周围排查了个底朝天,见霍无归上了防汛堤,刘彦昌一路小跑,冲过来汇报:“霍队,痕检汇报,现场没有血迹、脚印或其他明显和案件相关的证物,这里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时值盛夏,海沧雨水最多的时节。
尸体在江水中浸泡了一个月,碎石滩也被雨水冲刷了一个月,找到线索变得越发困难。
霍无归点头,俯身在尸体边,突然瞥见了什么,指了过去:“那是什么?”
某具尸体的裤子上挂着个毛绒钥匙扣,玩偶早就被污水泡得面目全非,但依稀能看出个轮廓。
年纪最小的赵襄灰白着脸,努力让视线聚焦在挂件上,避开和尸体对视,紧张道:“好像是……奶茶店送的鲨狗!五月份的隐藏款,超级难抽的!”
霍无归也不在意赵襄后面一串,挥了挥手:“去找死者衣服和随身物品,重点勘查有时间标记的特殊物品,技侦留意一个月来所有失踪记录,五个死者,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
赵襄点点头,抬头时不经意又瞥了尸体一眼,顿时一阵反胃,迅速回头,恍恍惚惚嗫嚅道:“霍队,简法医——额——你们怎么做到这么淡定,一点都不害怕的。”
小姑娘脸皮薄,说话的时候始终忍着呕吐欲,脸都快憋青了。
“见多了。”霍无归淡淡道。
赵襄欲哭无泪地看着简沉:“可简法医也大学刚毕业啊!人和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
简沉默然了半晌。
霍无归不知为何垂下眼,目光停留在简沉身上,似乎也在等他说些什么。
“我很怕。”简沉沙哑着嗓子,平静地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但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
霍无归眉头微皱,还没开口,尖锐的警笛声再次响起。
红蓝相间的警灯闪烁,一辆派出所的老旧警车出现在防汛堤上,磨磨蹭蹭停在了霍无归涂装精良的机车边。
“我来了,我来了。”胖乎乎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拉起警戒带,艰难地踩上勘探通行踏板,小心翼翼地捂着口鼻朝碎石滩走去。
杨俭颇有眼力见地冲上去搭了把手:“魏主任!不急不急,你走慢点。”
魏国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这不今天是你们霍队他娘生日么,我寻思早点了事,让霍队好歹回去一趟。”
杨俭一愣:“阿姨生日不是上个月过了一次吗?怎么还来?”
“人家那是阳历,现在这是农历。”魏国挺着肚腩,振振有词。
不远处,已经去和刑警们了解情况的霍无归背对着碎石滩,不知是听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身后——
简沉垂着头,专心剥尸体上的水草,自言自语:“原来不是相亲。”
四下万籁俱寂,简沉的声音就这样慢悠悠飘到了防汛堤上。
霍无归本就极具压迫感的脸又冷了几分。
几秒后,杨俭慌张冲过去,欲盖弥彰:“简法医!我来帮你搬尸体!”
丝毫不知道自己腹诽不慎说出口,还被当场抓包的简沉回过头:“谢谢啊。”
样本采集结束,简沉蹲着收好勘验箱,直起了身。
或许是蹲了太久,简沉恍惚了几秒,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简法医!小心!”
简沉刚刚找回平衡,不远处的杨俭一个箭步冲过来,紧接着踩上一个饮料瓶,打了滑,把简沉重新撞了个趔趄。
面前就是高度腐败的巨人观尸体,简沉满脸绝望,耳边杨俭的喊声已经在脑海里变成跑马灯,开始了慢放。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从背后伸出,牢牢握住简沉的胳膊,稳住了他的身形。
简沉扭过头,背后的人赫然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简沉!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见霍无归扶起了简沉,杨俭狼狈地站稳脚,一个劲道歉:“霍队!对不起!你别怪简法医!是我撞他的!”
杨俭抬起脚,迁怒于瓶,把被他踩中的饮料瓶往远处踢了踢,伸着脖子等死。
“下次站稳点。”霍无归松开握住简沉胳膊的手,冷冷道。
简沉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
他好像丝毫没有辩解的打算,被晚风吹过的皮肤比平时看起来更为苍白。
这样低头站着的时候,脖颈修长,肩背单薄,脊骨嶙峋得像是要戳破皮肤一样。
霍无归猛地察觉出些许突兀来。
这个人身上,既有刚走出校园、尚未经过打磨的青涩,却还有某种极难察觉的韧性。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身边的任何人,包括霍无归。
所有的道歉、致谢、寒暄都像一块劣质蛋糕,表面浮着层甜腻的廉价奶油,挖开内里却冰冷空洞。
不远处,杜晓天凑在赵襄耳边道:“听我爸说,管局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出过一场车祸,回老家养了一两年,身体从那之后就不太好了。”
老魏推着铁架床打断了杜晓天:“行了,少说三道四,抬尸体去。”
简沉收好勘查箱,低头致意片刻,指了指盖上白布的尸体:“这个比较危险,一定要小心。”
霍无归走向担架脚,淡淡瞥了简沉一眼:“你别动,我来。”
“没事没事,小简法医你放着。”见简沉要上手,杨俭不由分说冲过去,撅着屁股蹲下。
“不是。”简沉叹了口气,“这尸体巨人观——”
说话的功夫,防汛堤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等等!先生!你不能进去!”
“这位先生!你在干什么!警方查案!”
几个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岸边,一群刑警七手八脚拦着一名满头黄发的青年。
青年穿着皮夹克,声嘶力竭地大喊:“让我进去!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下一秒,青年瞅准了空子,猛一弯腰,从警戒带里钻了出来,拔腿就朝碎石滩跑来。
“艹!”
跳下防汛堤的青年一脚踩上了被杨俭踢开的饮料瓶,紧接着踏着勘察班,跌跌撞撞朝着担架冲来。
杨俭看着那个塑料瓶,瞬间灵魂出窍,预判了自己的死亡。
“啊啊啊啊啊!”正打算搬另一具尸体的老魏大叫着拉起杜晓天,颠着肥大的啤酒肚,发挥出了全部潜能,疯一样跳上了防汛堤。
“稳住!”一片混乱中,霍无归看向简沉,交换了一个目光,低声道。
下一秒,简沉牢牢握住担架,霍无归飞身扑倒了黄毛。
“呼——”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简沉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回望霍无归:“没事了。”
霍无归膝盖压着青年,嗓音微哑,不置可否:“嗯。”
话音刚落,他膝下刚被制服的青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后面一具还没盖上白布的尸体。
“姐!”青年嘴里含糊不清,手脚在碎石上拼命挣扎,声音近乎嘶吼。
江边碎石极为锋利,青年干枯的手脚很快就划出了道道血痕,他却依旧毫无感觉般瞪着眼睛,看向那具尸体。
霍无归怕碎石伤了人要害,没有将人按得太狠,这青年又极其瘦弱,一不留神竟然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尸体冲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尸体面前。
“姐——!”
青年抱住尸体,恸哭声响彻碎石滩,刑警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跑!”简沉和霍无归异口同声,惊醒了众人。
时间如同动作电影,升格般近乎静止,碎石滩上,霍无归拉起简沉,毫不犹豫向防汛堤跑去,两人身后,杨俭哭喊着独自连滚带爬。
“砰!”
尸体腹部迅速隆起,腐败的深棕色液体,混合着莫名的黄色喷涌而出,粘稠的组织四散飞溅,比之前浓烈数倍的恶臭迅速扩散。
整个防汛堤上瞬间空无一人。
“妈妈!”离尸体最近的杨俭哭嚎了一嗓子,又瞬间捂住了嘴,被辣出了满脸鼻涕眼泪。
霍无归手臂支撑着防汛堤,垂着头粗喘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问:“怎么样?”
简沉大半个人都被他罩在怀里,垂着睫毛,真挚道:“谢谢霍队。”
短短一晚,霍无归已经熟悉了简沉那些流于表面的礼貌和客套。
这是唯一一次,霍无归确定,固若金汤的伪装裂开一道缝。
碎石滩上满地狼藉。
组织碎块散落一地,爆炸的中心,青年呆若木鸡地抱着尸体,脸上挂着惨不忍睹的黏液。
防汛堤上,一众刑警光速钻进警车里,杜晓天叹了口气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简沉没撞到尸体,杨俭也没掀翻担架,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姐姐!怎么会这样!姐姐!”碎石滩上,青年终于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捶胸顿足,“都怪我!怪我!”
他错愕、无助的表情上还沾着黏液和组织,显得更为失魂落魄。
简沉抬眼,刚想说点什么,目光却直直落在了尸体旁的一块组织上。
那是一大团不同于任何内脏的腐肉。
敞开的腹腔里,已经开始腐烂的内赃散发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让所有人避之不及。
“你在看什么?”霍无归顺着简沉的目光看过去,立刻怔住了,“她怀孕了?”
简沉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我想……那是恶性肿瘤。”

4 ? 外壳
◎“看见我就躲,为什么这么怕我?”◎
沿江公路上,警车里一片死寂——
虽然借水警的地盘洗了澡,但尸臭依旧挥之不去,此时此刻,哪怕开口说一句话,都好像在给呼吸道上刑。
最前方,涂装精良的机车如同子弹般劈开车流,绝尘而去。
“刘彦昌,给市局打报告,让法医所来支援,立刻安排尸检,跟DNA库做比对。”霍无归只穿了件T恤,肩背优越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杨俭,带人去审讯室,杜晓天赵襄,汇总监控信息。”
“周边三个高速卡口,码头,边检,加油站,便利店,所有监控和卡口记录都去调。三七职高的实训中心在附近,每天有两班校车经过碎石滩,去调他们的行车记录仪。”他连手机都没看,好像对海沧的每一道脉络都熟记于心。
头盔内置的降噪耳机里,杨俭的大嗓门穿透电流:“收到!霍队,专心骑车!注意安全!”
霍无归不知可否地应了声,切换了频道,同简沉道:“那具有肿瘤的尸体归你,后天没有验尸报告你就去办离职吧。”
“好的,谢谢霍队让我多活一天。”简沉的嗓音略有些低哑,那种浮于表面的客套下,扎根于内心深处的淡漠似乎又爬了出来。
霍无归没由来地想知道,一个刚毕业的研究生,到底有什么必要筑起一层油盐不进的外壳,这外壳又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破裂。
想到这,他剑眉微挑,语气愈发冰冷:“别高兴太早,北桥不需要连尸体都不敢看的法医。”
“霍队点拨得对,我记住了。”简沉若无其事地道谢,握住油门的手却猛地一拧,青筋微微凸显,毫无征兆道,“转弯,小心。”
“轰——!”价值百万的赛级引擎爆发出强大马力,借着急转弯压向地面,惯性和重力相互撕扯,钢铁巨兽发出沉重咆哮,只给车队留下一缕轻烟。
后面的警车里,杨俭“啧”了一声道:“霍队骑车就是稳,牛啊。”
“那分明就是车好!”杜晓天不服,“给我一台M1000RR,我上我也行!”
赵襄忍无可忍地打断二人:“你们动态视力真的合格吗,骑车那个是简法医!”
他们霍队有洁癖,确切来说是仅在非必要场合、间歇性发作。
比如此刻,霍无归就以车被熏入味了为由,碰都不想碰一下,俯首甘为挡泥板。
“经常骑车?”霍无归在引擎轰鸣中面不改色,玩味地问简沉,“看来管局也不是什么都没教你。”
简沉的突然提速绝非心血来潮,更不是恼羞成怒。
而是刻意将情绪撕开一个小口,展露在外。
通过对嫌疑人进行降维打击,让其心理防线崩盘。
这是刑讯人员心照不宣的技巧。
简沉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霍无归的脸,若无其事地开口:“或许你听过我爸有个爱好。”
“知道,种田。”霍无归看似平静,颈背却在风驰电掣中紧绷着,舌头微微顶了顶犬齿。
管弘深在乡下有个农场,所有他抓的犯人,出狱后都可以去农场帮工,有些人适应社会后就离开了,也有一些就留了下来。
“我在那里长大。”简沉笑了笑,从夜色深处汇入城市车流,“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他的老师不是老警察管弘深,而是那些曾经的穷凶极恶之徒。
机车稳稳停在北桥分局门口,简沉回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霍队,到了。”
几辆警车紧随其后,轮胎沾满江畔的泥泞,带着重重轮胎印冲进分局。
霍无归不等熄火,从车上一跃而下:“杨俭!跟我去做口供!”
“小沉,穿好防护服,跟我去法医室!”老魏一溜小跑过来,拉起简沉就走。
静悄悄的分局像是锅濒临沸腾的水,刑警、技术人员的涌入瞬间打破了平静。
值班室里,干瘦的青年刚被带进去就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墙根抱头蹲下,直到被带进了审讯室。
杨俭满脸严肃,挤出压迫性的眼神,逼视着冲进现场的黄发青年:“姓名!年龄!和死者什么关系!”
青年也沾了警队的光,囫囵洗了个澡,形容枯槁地呆坐着,嗫嚅道:“我叫苗斌,22岁,那是我姐姐苗胜男,我敢肯定!”
他手上还有道道血痕,此刻正渗着血,衣服上满是惨不忍睹的痕迹,头发上还挂着没洗干净的不明液体。
也幸亏今天所有人的嗅觉都麻木了,否则审讯怕是都进行不下去。
霍无归推门进去,漫不经心地坐在苗斌面前:“为什么说那是你姐姐?”
他肩宽腿长,并不需要像杨俭那样靠刻意训练的眼神和语调,仅仅是伸展肢体,随便坐在那,便有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苗斌低着头,下意识地缩起身体,哽咽道:“我姐脚脖子上有个银吊坠,是我亲手用银黏土烧的,我认得!”
杨俭皱着眉,把一叠照片推到苗斌面前:“这是她吗?”
那叠照片并没有寻常尸体的鲜血淋漓,相反,惨绿令整张照片死气沉沉,腐烂的气息仿佛能从纸张穿透而出。
苗斌怔怔地看着照片,似乎在将这具肿胀腐败的尸体与记忆里的姐姐对比。
他用极快的速度翻完了各个角度的照片,最终颤抖着手捏紧照片,反复道:“是她……真的是她……”
“她今年就要毕业了,本来她该是我们村第一个博士才对。”苗斌双手紧紧攥着照片,额头死死抵在相纸上,嗓音嘶哑。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她?”杨俭打断他问道。
苗斌似乎紧张得有些过分,慌忙道:“网上有人发了图,说江边有会发光的尸体,我好奇想放大看看,一眼就看到了我姐的脚链。”
他好像看出了这间审讯室里谁才是老大,说话的时候充满血丝的眼睛始终垂着,四处打转,但凡和霍无归对视上便飞速闪开。
杨俭盯着苗斌,递过去一杯水:“你们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五月底,我们吵了一架,之后她就没消息了。”苗斌说着又想起照片上冰冷腐败的尸体,啜泣起来。
霍无归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靠进椅背里,呈现出一种更为松弛傲慢的状态,捧起水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为什么不报警?”
听见报警这两个字,苗斌猛地一颤,随即嗫嚅道:“我们平时就很少联系,我以为她只是生气了,不想跟我说话,直到今天看到照片才知道,她已经……”
“我劝你最好说实话。”霍无归直直地逼视着青年,黑沉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般,击溃了苗斌脆弱的防线,将他拼命隐藏的东西从地下挖出,“你不是没想到报警,而是不敢。”
苗斌的瞳孔猛地一震。
“你们在哪里吵的架?夜总会还是KTV?”霍无归一字一句道,“还要我说下去吗?或者是带你去做个尿检?”
苗斌连声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不报警!”
“哦?”霍无归猛地逼近苗斌,一字一句道,“一进值班室就蹲墙根,看见我就躲,为什么这么怕我?”
派出所的民警抓了他们千百次,早已见惯不怪,抓了人二郎腿一翘,茶杯一端,让人自己去墙根蹲着,一气呵成。
霍无归刚刚那副盛气凌人的蔑视模样,把老民警学了个十成十。
要是没进很多次局子,苗斌不可能下意识对此产生恐惧。
察觉到自己在霍无归的眼皮子底下无处遁形,苗斌泄气般垮了下来,呆坐着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害怕,但你最好事无巨细告诉我们,出事前到底有什么异常。”霍无归在苗斌的颤抖里一点点展平被他捏皱的照片,摊开到他面前。
“否则,你的姐姐永远也无法瞑目。”他注视着苗斌。
苗斌的双手覆上眼睛,无声地哭泣了一会,干瘦的身体终于坐直了。
审讯室里只剩下了青年带着哭腔的声音:“警官你说得对,我确实在是……在华宫KTV做夜场的,她想要我换工作,我舍不得辞职,就没敢主动联系她。”
霍无归冷冷道:“她出事前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苗斌眼神微微闪动,半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非要说的话,两个月前,她经常去医院,而且突然给我买了份重疾险,要我多注意身体。”
“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劝我改行。”苗斌的悔恨里交织了些许迷茫,“可……她要去留学,要很多很多钱,我连高中都没读完,除了这行哪还能赚这么多钱……”
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目光似乎穿过钢筋水泥,望向沉沉夜幕。
惨绿的尸体瞪着欲坠的双眼,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
霍无归追问道:“你知道她去的是哪家医院吗?”
“好像叫……仁康。”苗斌仿佛看见湄沧江暴雨肆虐的汛期,江水湍流,裹挟着碎石断木,苗胜男的尸体在暴晒雨淋中逐渐腐烂,“不对,是仁爱医院!”
“砰——”
霍无归从椅子上起身,推开门:“情况我们了解了,会有人带你去尿检和抽血,确认你和被害人的关系,并确认你是否涉毒。”
“警官,我保证,我从来不碰那些东西!”苗斌急忙站起来,朝他的背影喊道。
“杨俭,去查苗胜男生前去过的医院,她的学校、社会关系、家庭和最近所有的纠纷,重点查和苗斌的。”霍无归不再搭理苗斌,大步离开,“我去趟法医室。”
单向镜的另一头,赵襄一溜小跑着窜出监控室,跟上霍无归和杨俭。
两个小年轻对视一眼,瞥了一眼背后,相视一笑。
赵襄忙里偷闲八卦:“霍队,这人真是那什么吗?可他还没简法医好看呢?”
简法医腰细腿长,眉眼沉静,还自带一股病恹恹的娇气,连开个灯都怕瓦数高了把他伤着。
这怎么看都是绝品。
“富婆不好那口。”霍无归断言道。
刚毕业的小孩看不出简沉骨子里的疏离,富婆却不傻。
自尊心太高的人,是吃不了这口饭的。
“也是,简法医一看就是老实人,身体还差,肯定哄不了富婆。”杨俭理解错了意思,屁颠屁颠地追问,“不过就算没有富婆,那富少呢?富少总有吧。”
赵襄抿唇偷笑,怂恿道:“你面前不就有个富少,你问问霍队喜不喜欢?”
“不喜欢。”霍无归踏上楼梯,空阔的楼道里出现清晰的脚步声,他挑眉道:“另外,以后别给我听见你们背后议论人,否则本月绩效扣光。”
楼梯间顿时安静了几秒。
“对不起霍队!”
“霍队我错了!”
杨俭和赵襄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立刻站得笔直,原地转身,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霍无归脚步顿了顿,脑海里没由来地闪过简沉低垂的睫毛、脊骨嶙峋的后颈。
一般来说,长相像他那么好的人,应该非常懂得自己的过人之处,稍稍用一些真挚就能换来别人掏心掏肺,但简沉似乎截然相反。
他谦逊得无可指摘,却好像连半点真心都吝于掏出来示人。
霍无归摇摇头,不再去想,走过拐角,继续上楼。
“霍队。”简沉的声音打破了楼梯间的安静。
霍无归上楼的脚步微僵,不露痕迹地收起情绪:“什么事?”
简沉站在两层楼间的拐角处,而他刚刚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
也就是说,他们刚刚聊天的时候,简沉一直在原地。
“苗胜男尸体发光的原因找到了。”简沉站在高处,低头看向霍无归,眨了眨眼,“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作者有话说:
小简:听到了听到了,全都听到了

5 ? 母亲
◎“可真是个圣人。”◎
霍无归一怔。
短短一个晚上,他已经摸清了简沉的脾气——
这人面上看着与世无争,实际上记仇得很。
说没听到,那就是听到且记仇了。
果不其然,简沉松垮站在楼梯上,似有若无地笑道:“霍队放心,我不光眼神差,耳朵也不怎么好。”
“……”霍无归察觉到简沉语气里的自嘲,僵持数秒后终于咬了咬犬齿,报出一串数字,“1866……”
简沉迟疑几秒,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手机号?”
“二院苟院长是我爸故交。”霍无归淡淡道,“他是国际闻名的眼科泰斗。”
如果是别人,简沉或许会觉得这是以牙还牙的嘲讽。
但霍无归却似真心实意,毫无半点讥讽之意。
这不计前嫌的好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简沉犹豫了一下才说:“谢谢,我会去看的。”
“二院的心理科也是全国领先。”霍无归剑眉微抬,“或者你想因为心理评估不合格被停职?那我倒是乐见其成。”
心理科三个字一出,简沉心跳猛地停了一拍,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继而消失。
他究竟什么时候露馅了,霍无归又看出了多少?
他想起入职前最后一次去看心理医生,邵烨曾对他轻笑着说:“你真的决定去北桥吗?听你的描述,那位队长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那时候他怎么说来着?
“只要我伪装得足够好,他就不会有怀疑我的机会。”
邵烨沉默了片刻,道:“希望你在他的手上全身而退,最好别第一天就哭着回来求安慰。”
简沉心道,邵烨去当心理医生,真是算命界的一大遗憾。
简沉双手紧攥着,杵在楼梯上,沉默片刻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谢霍队,不过我已经有固定的心理医生了。”
霍无归以为简沉的推诿有其他考量,补充道,“二院有专项基金,海沧公安去看病都有补助。”
他说得波澜不惊,如果对面是刑警队那些刚毕业的小年轻,想必已经被他糊弄过去了。
然而简沉心中明白,这补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霍无归自掏腰包。
简沉抬头打量霍无归,试图从那张锋利冷峻的脸色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反倒是沉眠的记忆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
“简沉,你是个好苗子,老师相信你一定能走得更远。”
“你明明有最好的格斗技巧,为什么宁愿挨打也不动?”
“算了,去办手续吧,公大不欢迎半途而废的人。”
上一个试图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的人,已经彻底对他失望了。
不论如何,他都不觉得下一个对自己有所期待的会是霍无归。
那么,唯一的解释大概是,霍无归的确在追求某种彻头彻尾的公允。
哪怕铁了心要拒之门外的人,只要还在北桥一天,就被他划进了庇护范围内。
异样而微妙的情绪在心头蔓延,简沉确定自己应该离霍无归远一些。
霍无归太耀眼了。
他并非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相反,沐浴着金钱和爱长大,霍无归对财富不屑一顾,对权力置若罔闻,对下属刚柔并济。
这样的人来做刑警,只能说全然出自一颗赤诚真心。
相反,自己却被永远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过往里,不关心任何人,也不打算和任何人产生联系,抱着一颗探寻真相的私心来到北桥。
简沉抬起头,打量着霍无归,想从他身上找出哪怕一星半点瑕疵来。
但偏偏没有。
在这样一个人面前,简沉突然感到无处遁形,仓促地垂下了眼,霍无归却朝他靠近了一步:“你在想什么?”
简沉一愣,又在瞬间收起情绪,若无其事地转身朝楼上走去:“之前送的样品应该出数据了。”
“实验室有消息了,快来。”好巧不巧,二楼理化实验室里,一个戴眼镜的小年轻探了出来,是物证科的分析师李仲洋,“还有霍队,你之前找我验的DNA样本也出来了。”
一张报告递进了霍无归手里,只是扫了一眼就被叠好收了起来。
不知为何,简沉似乎从霍无归身上察觉出某种失落,但又像错觉一样转瞬即逝,几秒后,霍无归已经抬起头收敛了情绪:“苗胜男身上有什么发现?”
李仲洋颇有些兴奋地看着简沉:“简法医,真的和你想的一样,我们连夜找了海大有低本底αβ测量仪的实验室,苗胜男身上确实检测到大量钷-147的存在。”
“钷?她身上怎么会有放射性元素?”霍无归问。
简沉接替了李仲洋,解释道:“你们在碎石滩核对苗斌身份证之后,杜晓天告诉我苗胜男是农大的学生。”
“那又怎么了?”这次换李仲洋发出了疑问。
简沉放慢语速,尽力说得更通俗易懂:“我老家的农场和农大也有项目合作,我记得她们会将钷-147作为示踪元素,这种元素在土壤中有很强的吸附性,可以用来追踪研究稀土农业的环境安全性。”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是一种放射性元素。
苗胜男年纪轻轻就已经发展到了癌症晚期,或许也和钷元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发光的是什么?”霍无归眉头紧锁,在此刻体现出了素质教育的成功——
面对这段艰深晦涩的解说,他竟然依旧注视简沉,投去了最大限度的耐心。
简沉抬起手,示意霍无归过来。
“嗯?”
简沉合拢手指,盖在了手腕上。
莹莹绿光从表盘上浮现,指针转向了凌晨十一点五十。
“钷也是工业上最万能的夜明珠。”简沉掀开制服,手表上的绿光顿时销声匿迹,“熟悉吗?”
霍无归反应过来,眼神停留在表盘上:“苗胜男作为一名农学博士,在工作中大量接触了钷元素,发光的是这些沉积在她体内的钷?”
简沉微微点头:“不完全是,工业上还需要加入硫酸锌,来制作夜光涂料。”
霍无归脑海深处仿佛将某些东西联通了起来,不等简沉继续说话,已经迅速拿起了手机。
“去查无头尸体身上的衣服,从哪里贩卖的,在哪里制作的,谁买的。”
简沉瞥了霍无归一样,略显讶异:“我还没说,霍队怎么知道硫酸锌是哪里来的?”
“硫酸锌被大量用于服装和纺织行业,用来制作反光布料,比如外勤人员的服装。”霍无归不轻不重地侧头,看了简沉一眼,“那五具尸体里,主要发光的就是苗胜男和无头女尸。”
“而恰好,她穿着一件反光面料的上衣。”
连凶手都不可能想到,在江水中浸泡了一个月,几乎失去了所有线索的尸体,却留下了如此醒目的讯号。
即使凶手没有杀害苗胜男,钷元素富集导致的癌症晚期也会要了她的命。
但此时此刻,遍布苗胜男脏器乃至四肢百骸的钷潜伏在冰冷江水中,最终遇上另一个鲜艳明亮的少女。
两个鲜活生命的相遇,让这场悄无声息的死亡步入了警察的视野。
“谢谢,辛苦了,我先走一步。”霍无归拿走报告,打算去跟王局汇报,又猛地想起什么,回头说,“后天我要看到尸检报告,不要忘了。”
简沉小声叹了口气,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霍无归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我办公室里有宵夜,海鲜粥和叉烧,小洋,你带简沉去吃了吧,我一时半会回不去。”
李仲洋立刻欢呼道:“谢主隆恩!北桥分局有霍队真是我们的福分,小的这就给简法医带路!”
“我桌上有蒸汽眼罩,困的话自己去值班室睡。”说完,他不再逗留,大步流星地朝着楼下去了。
晚风穿过长廊,头顶的灯白到刺目,明明已是深夜,霍无归却好像永无休止的发条一样,晚上才从现场回来,就去了碎石滩,紧接着又从审讯室到理化室。
他锋芒毕露又精力充沛,支配着整个分局刑侦支队的运转。
简沉僵在原地,诡异的抵触感再次浮上心头。
他甚至开始从心底滋生出一种嫉妒来。
他在绝望中挣扎、被暗无天日的过往紧紧束缚的时候,霍无归在做什么?
一定在被爱吧,否则这个人怎么能长成如此坚定忠诚、雷厉风行却又涵养极佳的样子。
手机铃声倏然响起,简沉听见霍无归停下脚步,接通了电话。
他下意识想要回避,却又迟疑了片刻,终究忍不住贴着冰冷的瓷砖墙面,站着了脚步。
台阶下,霍无归接通了电话:“喂,妈,对不起,今晚来不及回来了。”
简沉猛然想起,法医室的魏主任说过,今天是霍无归妈妈的农历生日。
果然,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度过了一个风平浪静的童年,被爱着长大。
下一秒,简沉听见霍无归嗓音低哑:“谢谢您和爸替我去给父母扫墓,我母亲一定很喜欢您送的花。”
简沉眼梢一跳,瞳孔猛地收缩——
什么?
扫墓?
简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所有揣测的起点都是错的。
杨俭和老魏谁都没有说错。
上个月是妈妈的生日,而今天是母亲的生日。
霍无归竟然和他一样失去了血亲。
可他竟然从颠沛流离的命运里,从泥淖里,长成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样子。
简沉喃喃道:“可真是个圣人。”

6 ? 深海
◎“我会让恐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翌日清晨。
值班室里响起广播声:“现在是早上六点,上月,鮨原日料因食品安全问题整改……”
“啊!”被广播闹钟惊醒,李仲洋从值班室床上一骨碌爬起来。
窗外灰蒙蒙的云霭里透出朦胧曙光,值班室空无一人。
“奇怪。”李仲洋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简法医呢?”
腐败尸体解剖室里,几台红外感应紫外消毒灯、空气消毒机连轴转了一夜,噪音此起彼伏,吹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降腐败解剖台上,刺目的无影灯也开了整晚,简沉放下手里的肋骨剪,隔着防护服转了转酸疼的脖子。
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囫囵觉,简沉连眼睛都不敢合,就怕一闭眼立刻睡过去。
“呼——”他背后,老魏已经倚着洁净风淋室的门睡了过去。
“魏主任。”简沉回头瞥了一眼,摘掉乳胶手套,重新抽了副干净的换上,轻拍老魏的肩,“你去休息吧,我这边结束了,剩下的我帮你。”
昨晚一口气送来四具尸体,外加一段残肢,就算市局派人分摊了一部分压力,也把老魏累得够呛。
简沉晃了几下,魏国才慢悠悠醒过来,恍恍惚惚道:“哦哦,小沉啊,我在北桥都多少年了,你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你先去歇会还差不多。”
孩子小时候没少遭罪,身体状况怕是还不如他这半个老头子。
冷不丁从魏国嘴里听见这话,简沉愣了片刻。
他似乎真的不那么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偏过头低声道:“谢谢魏主任,我晚上睡过一会,现在不困。”
与其说是不困,倒不如说,那两个小时的睡眠被梦境重重缠绕,简沉不敢犯困。
苗胜男的尸体在梦境里和另一个女人重叠——他在梦魇深处,将母亲的尸体紧紧搂在怀中。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那具尸体与他四目相对了三个月。
他清晰地了解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变成腐尸的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简沉怀疑,这个案子结束前,他恐怕都再难捞到一场无梦好眠,索性把睡觉这个需求进化掉算了。
见简沉坚持,魏国终于换了衣服,腆着肚子挪进风淋室,带着一身倦意出去休息了。
“嗡——”
门一关上,空洞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新风系统和各类排风消毒设备的运作声。
简沉合上苗胜男的腹腔,面色苍白地注视了她数秒。
腐败的皮肤贴着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变得面目模糊。
他看过苗胜男生前的照片,这个和他同龄的女孩戴着黑框眼镜,剪了齐耳短发,素面朝天,眼神里是怯生生的坚定。
简沉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叮——”
铃声响起,简沉平静地接起电话:“喂,您好。”
“看楼下。”电话里传出道轻佻的声音。
简沉眼神微动,拉开窗帘,腐败尸体解剖室在北桥分局最偏僻的角落,正对着后巷。
一身制作精良的浅灰色西服违和地出现在巷口,被破败砖瓦和垃圾筒包围,晨光随着太阳的升起微微移动,终于将那人笼罩了进去。
后巷爬满青苔的墙上,他毫不怜惜自己质地高档的西装,斜倚着墙。
简沉意外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复读进入医大后,简沉恰好成了落单的那个,被分进了心理系的宿舍。
比他大两届的邵烨成了他的室友、师兄、朋友,以及他的心理咨询师。
“看到新闻了,来探个班,不欢迎我?”邵烨抬起头,窗户反射着初升朝阳的金辉,简沉的脸浮在灿烂光芒里,不那么清晰,“听说那些尸体已经巨人观了。”
简沉在晨曦中闭上眼睛,朝霞很快又顺着苍白单薄的眼皮爬进眼底,给视野镀上一层金红。
“师兄,不好意思,涉及案件,不能对外讨论。”简沉站在朝阳里,眼睫垂落,眼底闪过一丝歉意,“但不需要担心我,既然来了北桥,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巷里的年轻人陆续开始起床,老头老太推着小车从菜场满载而归,从邵烨面前穿行而过。
一根沾着泥的青萝卜从小车里滚出来,砸落在邵烨垂顺的西裤上,留下一小块斑驳水泽。
“小伙子给我捡下萝卜。”老妇人丝毫没有道歉的打算,反倒是中气十足的嗓门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邵烨云淡风轻地弯腰捡起萝卜,无奈地微笑道:“没事,我理解,不过我作为你的心理医生,以及,热心群众,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思路——”
“如果我是一个随机连环杀手,怎样才能让更多人对我产生恐惧,满足我的变态心理?”顿了几秒,邵烨平静道。
一阵寒意猛地顺着神经末梢爬上脊背,简沉好像明白了邵烨的意思。
“我会让恐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在杀人中修补我的设计,精进我的技术。”邵烨说完仰起头,不等简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挂断电话,“别忘了你约了明晚的诊疗,明天见。”
简沉楞了一下,拨开窗帘的手指猛然收回:“谢谢师兄,我懂了,先挂了!”
晨光在刹那间离开了解剖台,简沉匆忙踩下无影灯开关,头也不回地跑进风淋室。
幽暗光线再次从尸体身上弥漫,简沉回头瞥了一眼,惊愕地顿了顿脚步,随即更快地冲了出去。
北桥分局刑侦支队办公室里,刑警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
赵襄拿着个饼子狼吞虎咽,杨俭惊讶地皱眉:“小赵,你要不歇会,这都是你吃的第三个饼了。”
“姑娘就不能吃三个饼了吗,这你都管,活该找不到对象。”杜晓天刚抽完烟,带着一身刺鼻焦油味进了屋。
杨俭指着饼子,振振有词:“你自己看看,这饼都快跟馕一样大了好吗!三个馕!”
“砰!”办公室门被人敲响,不等有人开门,简沉已经跑了进来。
众人一齐看了过来,疑惑道:“简法医?怎么慌里慌张的?”
“简法医原来会跑?”赵襄抬起头,,面露震惊。
简沉喘了口气,琥珀色的眸子环视一圈,眼底流露出些许波澜:“你们霍队呢?”
“找我干什么?”霍无归的声音恰好在身后响起。
他手里拎着几份早餐,粥汤面点应有尽有,刑警们瞬间一哄而上,将食物瓜分殆尽。
“我对案子有些想法,我觉得——”简沉意识到方才着了相,重新收敛起情绪,放慢了语速。
霍无归有些意外,挑眉道:“你没有手机吗,还用这么原始且低效率的联系方式。”
“有手机,没你微信。”简沉低着头,一副老实又不敢顶撞上司的乖巧模样。
果不其然,办公室里的中年女警蔡敏立刻怜爱起来:“霍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对我们小沉医生这么见外啊?”
霍无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刀刃般的眉拧得更紧了,一言不发地掏出手机,调出了添加好友界面,目光却落在办公室里:“所有人,现在开会,杨俭,做会议纪要。”
“至于你的发现——”霍无归目光落回简沉,冷冷道,“一会可以说给所有人听。”
他话音刚落,刚刚还在吃包子的杨俭三下五除二囫囵塞了满嘴,咀嚼动作都省了,一口吞了包子,手忙脚乱拿起笔记本正色道:“小的遵命!”
霍无归这样的领导,在大多数场合下都不会受到下属的欢迎。
苛刻,严厉,几乎不留情面。
但偏偏,他对自己的要求远胜于他人,永远比别人睡得更少,比别人站得更前线。
这样的人,让一群讲究兄弟义气、热血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心悦诚服,属实不难。
简沉低着头点了添加好友,偷摸抬起眼瞄了瞄霍无归,确认他眼神不在自己身上后,飞快打了几个字,改了备注,把手机收进口袋,跟着众人进了会议室。
刑侦、刑技坐满了一间会议室,霍无归环视众人道:“六一九杀人案,被害者五人,尸体暂未发现任何凶手痕迹,蛙人队正在搜索第五具尸体。目前已知死者一号苗胜男,二十六岁,被截断双臂。”
“苗胜男脑内存在黄色液体状血肿被包裹在纤维腔内,是钝器击打造成的硬脑膜下出血。”简沉补充道。
“目前走访了苗胜男的学校、她弟弟工作的KTV,笔录在这里,可以证明她们姐弟关系虽然疏远但并没有矛盾。”
“所有相关监控都查过了,因为时间太久基本都被覆盖了,只有高速公路和校车的监控还在,视侦正在比对。”
“目前没有发现五名受害者之间的联系,但初步判断数人的致命伤均为锐气刺伤重要部位,导致的失血过多。”
“根据犯罪行为学分析,凶手并非常规的连环杀人犯,其意图不是寻求心理刺激或精神满足,而是有某种更为具体的目的。”霍无归语速极快,眉头紧皱,“查到这个目的,我们或许会离抓获凶手更进一步。”
简沉一怔。
他想说的,原来霍无归早就想到了。
“简沉,你刚刚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见简沉欲言又止,霍无归给了他说话的时间。
该说的早就被说了,简沉不得不叹了口气,慢吞吞道:“我想说的霍队你已经说完了。”
……
一屋子刑警朝简沉投去了目光。
有人知道他是管弘深的儿子,想得到这层也不奇怪,更多的人则是觉得这人在打马后炮。
见气氛尴尬,杨俭连忙起来打圆场:“总得来说,本案的凶手手段残忍毒辣,反侦察意识极强,目前仍没有找到有力线索。”
他说话时,眼神里透露出清澈的愚蠢,死死盯着刑技那片座位,把线索两个字咬得极重。
简沉顺着他的话接道:“我们现在只能知道苗胜男生前患有癌症,需要刑侦的同事们找到她就诊的医院取得病例,另外,我刚刚在无头女尸身上发现她的腹腔内有蓝色荧光。”
从解剖室关灯离开的那个瞬间,幽幽蓝光在尸体身上浮现。
霍无归敏锐捕捉到了简沉话语里的“刚刚”——现在才八点不到,这人看来是一宿没睡。
杨俭听见“蓝色”两个字,目光立刻转移到简沉身上:“简法医!你确定没看错人吗!我发誓昨晚真的在苗胜男眼睛里看见了蓝光。”
“我确定是无头女尸。”简沉放慢声音解释道,“时间紧迫我还没来得及化验,目前推测是受害者生前食用了某种生食,其中的细菌经过分子氧化作用,胞内荧光酶催化,将还原态的黄素单核苷酸及长链脂肪醛氧化为FMN和长链脂肪酸,释放出波长为450-490nm的蓝光。”
霍无归看着他停留了几秒,像是在思考什么。
下面响起刑警们的窃窃私语,显然是没有听懂。
魏国无奈担任起了简沉的中译中同声传译:“小简是说,死者生前食物中毒,开腹后细菌接触到氧气开始大量繁殖,顺便一提,这种细菌大部分都存在于深海鱼里。”
“深海鱼?”刘彦昌闻言不假思索道,“海沧那么多家海鲜酒楼,一个月,哪还能找到一条鱼啊。”
别说鱼卖出去一个月了,这四具尸体、一段残肢在水里泡了一个月,血液、指纹、伤口,一切都荡然无存。
湄沧江上,每年都会有许多这样没有线索、没有姓名的尸体。
海沧的每个刑警心里,都有一本漫无尽头的帐,记录着每一个至今尚未瞑目的死者。
比起早已习惯努力可能付之一炬的老刑警们,刚入警队的赵襄下意识问出了声:“可我们都知道有过那条鱼,就真的找不出来了吗?”
蔡敏温柔地看着她,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柔声道:“咱们做刑警的最不怕的就是查。”
话是这么说,但蔡敏心里也做好了翻遍海沧所有海鲜市场都找不到那条鱼的准备。
沉默半晌后,霍无归猛地开口,语气果断:“去查鮨原日料。死者死亡约一个月,上个月本市只有他们家进过一条野生蓝鳍金枪鱼还举行了开鱼仪式。”
李仲洋一拍脑袋,叫出声来:“早上我听到新闻说了!那天的仪式上有五位食客出现了食物中毒,集中送去了三院,他们家关门整改一个月,今天才重新开业!”
他的手机设置了广播闹铃,今早叫醒他的就是这条新闻。
“这种高档日料店,所有食客都有实名预约。死者腹腔内存在细菌,说明死前并没有得到治疗,开鱼那天就是她的遇害时间!”霍无归眉头微微舒展,目光投向在座的刑警。
下一秒,赵襄猛地跳了起来:“霍队!不用查了!第二个死者的身份!我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6章了,你们终于加上好友了
有奖竞猜:小简给霍队的备注是什么。
在答案出炉前猜到的姐妹有红包。

7 ? 绑匪
◎霍无归大吼一声:闪开!◎
整个会议室的眼神都聚焦在了赵襄身上。
小女警一脸激动地站起来,举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片漆黑。
杨俭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小赵,是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
“不好意思,防窥膜忘记撕了——”
赵襄语速飞快,直接将手机连上了会议室屏幕,瞬间,大量信息跃入画面。
食物、自拍、早上没赶上地铁的抱怨、晚上减肥没吃饭好饿、新出的三消小游戏好难。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第一条。
“和好姐妹来打卡海沧top1寿司店啦,现开蓝鳍金枪鱼,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
附图是几张食物和自拍。
北桥分局中年代表团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
年纪最大的魏国半信半疑:“她就不能是其他吃坏肚子的顾客?”
赵襄从发现受害者的惊喜中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开始解释:“首先,消息发送于5月19日,也就是一个月前,符合法医给出的死亡事件判断,其次,我们往后看——
“5月13日,她说自己抢到了奶茶店五月份的限定吉祥物,鲨狗钥匙扣,据我所知,这款玩偶在5月22日因为质量问题被全部召回,而我们在尸体身上发现的那个是旧版的。”
赵襄其实也刚来北桥实习没到半年,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重大的案件,也是第一次在这样的会议上发言,不慌不忙说完后悄悄将视线转向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霍无归,等一个评价。
霍无归劈手拿过赵襄的手机,往下又翻了一页:“决定性证据在这里,她是海艺的服装系学生,身上的衣服是自己制作的。所以她身上才会沾染到比常人多数倍的硫酸锌,并且这件衣服也查不到任何来源。”
一张穿着粉色荧光短上衣的照片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正是尸体被发现是所穿的衣服,让尸体产生荧光的硫酸锌反光面料。
这件独一无二的衣服,让身份之谜一锤定音。
“查到了!卢琳,女,22岁,海艺服装系大四在读!”
年轻张扬的女孩尚且不懂网络深处蛰伏的罪恶,肆意地将自身信息散布于互联网的深海中,甚至不需要劳烦网侦,四六级准考证信息便把一切和盘托出。
所有人不由地感到一阵鼓舞,不等霍无归吩咐,杨俭立刻站起来:“她这里写了,她爸爸是海大历史系教授卢洋,我们这就去联系!”
彻夜的疲劳在此刻一扫而空,第二位死者身份的确认给了整个北桥分局一剂强心针。
霍无归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片刻后看向简沉:“简沉,跟我去一趟受害者家,提取生物信息。”
简沉一愣,猛地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像个被训话的小学生一样将脊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他还没说话呢,魏国已经擦了擦额角的汗,喊了一嗓子:“小霍!简沉怎么说也是我们法医室的人,你这是把人当杨白劳用呢!”
管弘深在北桥的时候,魏国就是他的老搭档,对简沉自然也多了几分爱屋及乌。
法医室明明还有几个实习生,这霍无归怎么专挑简沉一个人使唤。
“简沉。”霍无归坐在会议室最前端,长腿敞开,肌肉紧致的小臂半撑在桌上,指节曲起,叩着桌面,“你也这么觉得吗?”
简沉正坐在会议室的最末端,双手握着手机,放在长桌下,猝不及防又被叫了一遍名字,手一滑,手机摔了下去。
“哦咯嘞咯哩嘞咯哩嘞咯哩嘞——”
静音键被砸到,此起彼伏的羊叫声响彻整个会议室。
“小沉!你怎么回事!”魏国差点被简沉气面瘫,朝他努嘴小声道,“魏叔还在帮你争取,你怎么自己玩起了游戏!”
简沉偷看了一眼魏国,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捡起手机,迅速关了声音,缩着脖子嗫嚅道:“对不起魏主任,我年轻,多分担些工作应该的。而且我昨晚已经初步验完了,现在就差几组HPLC和基因组分析在等结果。”
他清秀的眼睫垂着,被无影灯照了一夜的眼睛里含了些泪,脸上还挂着几乎通宵的倦容,顿时激起了整个北桥分局的怜爱。
坐在下面听了整场的王局板起脸,清了清嗓子:“小沉,年轻人贪玩也得有个限度,开会玩什么游戏?还有你,霍无归,别动不动就压榨新人,你看看今年支队才留下几个人!”
这话看似是说了简沉。
但实际上,北桥分局话语权最大的王局都已经不痛不痒一句带过了,霍无归也就没了再说下去的余地。
霍无归扫了简沉一眼,正色道:“我相信简法医的能力,老魏快退了,刑侦刑技不分家,自然要多帮着老魏栽培接班人。”
他剑眉微沉,脊梁挺拔,身为北桥历年来最年轻的支队长,却流露出一派能担大任的沉稳来。
这一番话说得老魏立刻倒戈,含泪握住霍无归的手:“我一直就知道小霍你这孩子靠谱,简沉我就交给你了,以后你们也要像我和老管一样,互相扶持,同舟共济……”
“魏主任!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杨俭实在憋不住笑了,“您老实说,是不是打算退休以后去做婚礼司仪!”
霍无归没给杨俭再闹下去的机会,径直走到最后,俯视简沉:“其他人,继续查死者身份、苗胜男和卢琳的社会关系和金钱往来。简沉,跟我走。”
五分钟后,简沉握着方向盘,沉默地跟着导航的指示左转。
隔音性能良好的路虎里一片宁静,副驾上的霍无归半阖着眼,呼吸平稳,就连睡着时都极为板正规矩,八风不动。
确认这人已经入睡后,简沉踩了脚油门,仪表盘的速度飞快上升,车子在公路上疾驰。
或许是太过专注,简沉没有察觉到车子刚一提速,身旁的人早已警觉地睁开了眼,静静地盯着他苍白的后颈。
北桥离海大不远,车内的空调还没凉下去,漆黑的警用SUV就在居民们好奇的目光中停在了海大家属院内。
“卢洋住二零二室。”车还没停稳,霍无归已经跳下车,大步流星打开了单元门,三两步跨上楼梯。
简沉轻声问:“我们这么贸然过去,不会吓着他老人家吧?杨俭不是说卢教授腿脚和心脏都不太好么。”
根据杨俭给的信息,卢洋早年丧妻,几年前摔跛了一只脚后,心脏也做了搭桥,性格愈发古怪,连保姆都呆不久,始终都是独居。
“杨俭给他打了电话,没人接听,学校那边说他没课的时候一般都在家。”霍无归敲了敲门,“你好,海沧市公安局北桥分局,有些情况想跟您——”
他说了一半,叩门的手和话语戛然而止,面色凝重,当机立断压低嗓音道:“不对,脚步声有问题。”
“怎……”简沉甫一开口,就被霍无归抬手制止了。
卢洋跛脚,这门里怎么会传来如此均匀、有力的脚步声。
“放你娘屁的警察!”门板被人拉开一条小缝,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面色不善道,“你们说自己是警察就是了,证件呢?”
“哐当——!”
霍无归猛地抬腿,门板被狠狠踹开,结结实实撞上还在说话的中年人。
中年男人下意识地伸手捂住鼻子,“呛——”雪亮菜刀砸落在瓷砖地上,男人瞬间反应过来,疯了般往后跑去,闪进一间卧室,“咔哒”一声落了锁。
“叫支援!”霍无归抛下一句话,当机立断冲进门内。
简沉迅速拨通了电话跟了上去:“海大家属院3号楼2单元202,发生持刀绑架,请立刻支援。”
“开门!不要抵抗!”霍无归正打算再次踹门,门内就传来了一阵躁动。
“你要干什么!”卢洋沧桑颤抖的声音从被反锁的卧室里传来。
“你们谁敢进来,我立马杀了这个老头!”中年人仓皇失措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猝不及防间就演变成了这幅局面。
“守住门,我绕窗。”霍无归不假思索作出应对,朝简沉做了个口型,将落在地上的菜刀踢到简沉面前,“把人放跑了你就别来了。”
说罢,霍无归大步迈向隔壁厨房,一把推开窗,猛地发力,将不锈钢防盗窗拉开,毫不犹豫飞身抓住了水管,朝上爬了几米,悬停在卧室正上方。
“砰!”
几秒后,二零二的卧室窗户瞬间粉碎,玻璃碎片在阳光下四散飞溅。
霍无归精悍的身形赫然出现,双手扒着窗户上沿,一腿踹倒了背靠着窗户、紧张凝视门口的绑匪。
“我槽你——”绑匪正脸着地,抬头时脸上裂开几道蜿蜒的玻璃割伤,身上的西装也染上了血,剧痛让他红了双眼,抡起一块水晶奖杯朝着霍无归砸下去。
背后就是窗户,霍无归无路可走,索性左手横肘格挡奖杯,硬生生吃下了这一记,右手顺势接住沉重的奖杯,上臂迸发出分明的肌肉,骤然发力,将绑匪猛地一拉,趁对方不备,收起左臂,五指并拢,狠狠敲在握住奖杯的手腕上,抬腿将掉落的奖杯踢到了门边。
见奖杯撞上墙角,碎得四分五裂,绑匪掉脸就打算逃跑。
“放弃抵抗!不准动!”霍无归飞身跃起,膝盖顶着绑匪的背,手扣住后脑,硬生生将人按到在地,朝门外喊道,“简沉,进来铐人!”
简沉一把拉开门,瞥了一眼霍无归腰后的手铐:“支援马上——霍队小心!”
——原本缩在墙角的卢洋可能是受了惊,跌跌撞撞起身时,一不小心把奖杯碎片踢到了绑匪手边。
原本通体圆润的水晶,碎裂后竟不偏不倚出现了一个极为锋利的狭长碎片。
“去死吧臭条子!”绑匪充血的眼珠近乎爆出眼眶,目眦欲裂地捡起碎片反手朝着霍无归胡乱挥动。
霍无归被掀起半身,旋即双膝发力,狠狠撞向绑匪后脑,刚要收紧,卢洋又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扑上霍无归,无措的手紧紧拽着霍无归以求平衡。
短短一个瞬间,绑匪已经连滚带爬挣脱了控制。
“霍队!”简沉脱口而出。
绑匪毫不考虑越过背后的霍无归翻窗逃走,举着碎片就朝门口的简沉冲去:“我艹你妈!”
简沉瞬间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处境,想要自保就必然会给绑匪足以逃跑的破绽。
短短一秒,他硬生生做出格挡姿势,护住头胸,偏头滑步,将最无关痛痒的小臂送向绑匪。
下一秒,霍无归大吼一声:“闪开!”
简沉还没反应过来,霍无归几乎踩着墙面,借力凌空而来,过于狭小的空间里,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改变了绑匪挥铲的方向。
碎片最终还是破风劈下,热血喷涌而出。
作者有话说:
霍队:把人放跑你就别来了。
还是霍队:闪开。
口是心非您是懂的。

8 ? 基因
◎“她是为你死的,记住了吗?”◎
“霍队!”
“简法医!”
辖区派出所、刑侦支队的支援终于涌进了海大家属院,引来一片老教授的围观。
卧室里,绑匪和惊魂未定的卢老教授一起被带了回去。
霍无归始终紧绷的肩背终于放松,后退一步,靠着椅背坐下,两条长腿随意伸展。
他染了半身鲜血,蜿蜒着从锁骨流下,为了方便处理,衬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显得颓唐又充满力量。
一旁的简沉低着头,脸色苍白,鬓发渗出冷汗。
炎炎夏日里,他指尖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掏出勘验箱里的乳胶手套,小心翼翼挑开霍无归被血浸透的衬衣,声音沙哑:“为什么?”
硬度极高的水晶碎片划破血肉,霍无归肩上出现一道深深血痕,皮肉翻起,再偏一些就可能伤及大动脉。
不是希望自己离开北桥吗,为什么要冒着放跑绑匪的风险挡上来。
霍无归盯着简沉打量了两眼,失血后的乏力逐渐涌上,连眉梢都懒得再抬一下:“不然呢?我可不想在ICU前给管弘深磕一个。”
简沉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声音很轻,但很笃定,“我也接受过专业的格斗训练,知道怎么最大限度减少伤害。”
霍无归颔首不语,沉默片刻后略带讥讽地垂眸:“你是指公大的那半年吗?既然这么有自信,为什么退学?”
简沉正半蹲着帮霍无归紧急止血,两个人离得极近。
视线蓦然相撞,简沉顿时产生一种被看穿的感觉,立刻条件反射般避开。
他还以为霍无归会和他一样,心照不宣地假装公大那半年从未存在过。
但很快,简沉又收起表情,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个勉强又熟练的笑容:“霍队您说笑了,您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很显然,他已经演练了无数遍这个笑容,连自嘲的语气都平淡而坦然。
但提起那几个字的瞬间,某种更为隐忍的挣扎却从话语的缝隙里伺机而动,流露出极为深重的遗憾。
他不信霍无归这样敏锐的人,会发现不了自己的异常。
“因为车祸?”霍无归敞着两条长腿,仰起头去看卢洋家天花板上咖色的陈年水渍,“听说你很小的时候出了一次车祸。”
他安静地等着简沉的回答。
良久后,简沉收紧绷带,替霍无归做好了临时包扎,缓缓点头:“嗯。”
时间仿佛凝固了,简沉摘掉手套,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双乳胶手套展开、细细抚平叠好,扔进了垃圾袋,又换了双干净的。
“据我所知,一般车祸造成的PTSD会对驾驶产生很大影响,甚至连过马路都极为困难。”霍无归看着简沉小心地弓着腰从门框上采集指纹,冷不丁发问。
他是见过简沉骑车的。
简沉瞳孔一缩,停下手抬头望向霍无归。
那人从椅子上起身,紧接着居高临下地直视他:“可你的表现却是恐惧鲜血、尸体、密闭空间,以及接触障碍,这是为什么?”
八年前的公大,体育馆里,简沉弓着嶙峋耸立的脊骨,吐得昏天黑地。
霍无归记得,那天的比赛,禁止使用战术手套,拳拳到肉。
还有湄沧江的岸边,他看见尸体时苍白的脸。
以及今天在车内,以为自己睡着后,看似了无痕迹的加速。
“你害怕的东西,还挺特别。”霍无归挑眉。
简沉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开关,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掩饰,含糊其辞道:“我母亲当时正抱着我,到死都紧紧抱着我,血……溅了我一脸。”
他说得满脸真诚,那些痛苦深埋于逆来顺受的面具之下,令人无法不信服。
霍无归像是勉强接受了他的理由,收回目光,从急救包里抽了张纱布出来:“擦擦你的脸,划伤了。”
刚刚控制绑匪的时候,一颗碎玻璃在扭打中被弹起,恰好划破了简沉的脸。
简沉点了点头,接过纱布:“谢谢霍队,看起来霍队你很了解PTSD。”
霍无归楞了一下。
“救护车到了。”守在楼下等车的赵襄突然冲上楼,推开门道,“霍队,我陪你去医院吧?”
霍无归看见她,脸色一变,冷声问:“怎么还不回局里工作?”
“我这不是担心你——”小姑娘看着霍无归脸色越来越冷,立刻改口,“霍队我错了,我这就走!”
“等下。”霍无归目光扫了简沉一眼,“把简沉的勘验箱带走给法医室,他也去医院。”
赵襄转过头看了眼简沉,一个劲点头:“简法医快去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吧!脸可千万要注意!”
……
简沉慢条斯理地叠好擦血的纱布,和手套、鞋套一起收进垃圾袋,尴尬道:“那麻烦小赵帮我把东西送给魏主任,还有这个垃圾,下楼的时候辛苦帮我扔一下。”
“放心,没问题。”赵襄果断应了下来,接过东西就朝门外去了。
霍无归看着赵襄手里那个垃圾袋,心下一动,快步跟出门,嘱咐道:“记得跟杜晓天说,卢洋有问题。”
“好。”赵襄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随意提着的垃圾袋里,一块染血的纱布被霍无归飞快抽了出来,塞进了口袋。

北桥分局审讯室。
杨俭脸色铁青地看着卢洋,几次试图用深呼吸盖住自己的焦躁。
杜晓天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简法医打电话来了,霍队已经没事了,你别紧张,接下来交给我。”
霍无归升上支队长后,北桥分局刑侦支队的副队位置一直空悬,直到不久才正式给了杜晓天。
此刻霍无归在医院里,杜晓天就成了这帮半大小伙子的主心骨。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喉结上下一动,克制地问道:“卢教授,我们希望你配合审讯。”
“一定一定。”卢洋摸了摸鼻子,点头时花白的头发也跟着晃动。
杜晓天锐利的目光投向卢洋:“根据我同事对案发现场的描述,我很好奇,您是出于什么动机将玻璃碎片踢向了绑匪,并紧接着妨碍了我同事的行动?”
霍无归和简沉都不是傻子。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惊慌失措”的老人会如此恰到好处地将堪比凶器的碎片踢给绑匪,甚至阻止警察解救自己。
卢洋是海大历史系最德高望重的文物专家,见多识广,照说也是考古现场呆了几十年的人,胆量也不至于如此小。
“我……我就是年纪大了,这个跛脚也不好用。”卢洋端坐在审讯室里,此刻镇定了许多,对杜晓天似有责怪,“你们警察办案也得讲究规矩,不能就这样胡乱靠猜吧?”
杨俭坐在监控室里,眉头紧皱,生怕杜晓天和自己一样控制不住情绪。
“这边口供出来了!”刘彦昌猛地推开监控室门,闯进来道,“绑匪叫贾富仁,今年四十三岁,古董商人,他自称根本不是什么绑匪,而是和卢洋有些生意上的纠纷,一时着急,怒火攻心。”
所有的事情越发诡异,杜晓天听着耳麦里的话内心崩溃,面上却尽量沉着地确认道:“卢洋,你认识今天的绑匪吗?”
“认识,认识,我们是认识的,他不是绑匪,是个古董商,叫贾富仁。”老人颤巍巍地点了点头,“他想找我买一个元青花瓶,我没舍得给他,他一着急才对我动了手。”
杜晓天一愣,感到有些荒谬。
海沧市最年轻的支队长就在案发现场,人质却屡次试图协助绑匪逃脱,甚至还堂而皇之在公安局里作伪证。
“卢教授,我建议您最好说实话。”杜晓天眉头紧压,严肃道,“或者,我们也可以聊聊您女儿的事。”
卢洋一愣,脸色骤变:“女儿?我女儿出国留学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海沧市第一医院。
霍无归双眼紧闭,靠在输液室冰冷的座位里,无意识地攥紧了手。
医院生硬的灯光从他头顶直射而下,显得他的眉眼更为深邃,紧皱的剑眉压着眼梢,哪怕是睡梦中也丝毫没有松懈。
“看起来霍队你很了解PTSD。”简沉平静的声音从脑海里响起。
——怎么可能不了解呢。
“能耐大了啊,还知道钻通风管?”
“真以为我追不上你?”
耳光猛地落在十一岁的少年脸上,他刚从地上爬起,漆黑的枪管又贴着前额,冷得彻骨。
“放了他!他只是个孩子!”
眉眼修长的女人狼狈坐在地上,单薄的双唇因为恐惧而不住颤抖,却依旧扑了上去,又被狠狠踹开。
“妈妈!妈妈!你要对我妈妈做什么!”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连滚带爬冲过来,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那个女人满眼泪水,却咬紧牙关将孩子搂在怀里,颤抖着哀求:“我有钱,我把所有钱给你好不好,求你,放了孩子们,放了我的孩子。”
歹徒握着枪的指节倏然攥紧,指腹都透出了充血的鲜红,咬着牙冷笑道:“你以为我要钱?”
说罢,他看向脸上还带着指印的少年:“你知道逃跑的代价是什么吗?”
不要。
求你,不要。
求求你,你杀了我吧,我宁愿被杀的是我。
霍无归在梦魇中歇斯底里地哭喊,但一切的祈求都仿佛隔着一层水雾,无法传达到十七年前。
“砰!”枪口瞬间调转,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大脑一片空白。
空气中顿时被刺鼻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填满。
女人的后心出现一个刺目的血窟。
嫣红的鲜血不断蔓延。
她直直地向前倒去,栽倒在怀中那个孩子身上。
“要怪,就怪你的儿子,如果不来找他,你又怎么会死。”
“不对。该怪你多管闲事,为了个陌生的小孩自寻死路。”
她来找失踪的儿子,却遇上了另一个逃亡中的少年。
在绑匪追上来的瞬间,女人犹豫了几秒,转身跑了几步后猛然回身,挡在少年身前。
少年疯狂地挣扎,但记忆里的一切都逐渐模糊。
他只记得,绑匪露出最后的冷笑,看向他:“她是为你死的,记住了吗?再有下次,我就杀了他——”
被冰冷枪口指着的小孩呆滞地坐在死去的女人怀里。
一切的混乱似乎都与他无关,女人失去支撑的头颅垂下,抵着孩子的额头,鲜血迸射了孩子一脸。
梦魇深处,霍无归一遍遍质问自己:“她是为我死的,记住了吗?”
“霍队?”温和平淡的声音猛然打破他的梦境,简沉微凉的手指碰了碰他的额头,把冰凉舒适的东西贴了上去,“你刚刚有些发烧,我跟护士要了个冰敷贴。”
“嗯。”霍无归强行压抑住情绪,沙哑道,“谢谢。”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
魏国发来了一条消息:“经检验,卢洋和无头女尸有16个基因点位匹配,推定有直系血缘关系,带他去认尸吧。”
霍无归看着基因二字,眼角瞥向身侧。
简沉正盯着输液管,等最后几滴药液流尽,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眼梢修长,嘴唇很薄。
梦境中的湿冷依旧缠绕着大脑,霍无归心底隐隐浮出某种猜测,但那念头实在太过荒诞,以至于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他左手探进口袋,握紧那块染了血的纱布,反复几次后,终于打开手机,找出李仲洋的对话框。
“最后一次,帮我验一个DNA。”
作者有话说:
你们啊……但凡嘴里多几句大实话,孩子早就会打酱油了。(阿妈摇头)

9 ? 交集
◎沉、襄、舅、母◎
“滴滴——”
“叮叮——”
吊瓶走空的提示音和短信同时响起。
霍无归打开手机,扫了一眼道:“口供出来了,卢洋和贾富仁都说他们只是为了一只青花瓷瓶产生了口角。”
他说着把手机递了过去,起身拿起医生开的药。
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贾富仁的照片鹤立鸡群,异常醒目。
这人虽然其貌不扬,但看起来保养得当,体态、皮肤都透露着金钱的气息。
最为突出的是,他左侧眉峰上方、右侧嘴角下方各有一颗硕大黑痣,看起来极为对称。
“我刚才就觉得……”简沉犹豫了一下道,“这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就是想不起来是哪里。
霍无归闻言边走边说:“见过?”
熬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流露出疲倦的双眼盯着照片半晌,怀疑道:“其实我也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自信如霍无归,极少有迟疑的时候,这让简沉不得不怀疑起来,随即摸出手机打了通电话:“喂,师兄,我有些事想咨询一下。”
“什么事?”电话那头传来邵烨温和的声音,“问吧,我有空。”
简沉来不及寒暄,组织语言道:“师兄,你说,会有一种情况,两个毫无关系的人都觉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眼熟吗?”
“你和那个霍无归吗?”邵烨问。
“对。”简沉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听过曼德拉效应吗?”邵烨用惯有的平静语气娓娓道来,“明明2013年才去世的人,却有很多人坚称30年前他就已经去世了,这样的群体记忆混乱并不少见,不过是既视感作祟罢了。”
“又或者,你们并非毫无关系,而是有过某种交集。”邵烨似有所指道。
简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谢谢师兄,我想应该只是既视感吧。”
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警校的半年,可贾富仁怎么可能跟那半年有关。
霍无归瞥了他一眼:“谁?”
“我的心理医生。”简沉随口问道,“您也要找他做咨询吗?”
霍无归抬腕看表,坐姿舒展,轻描淡写:“不用,我有私人医生。”
他手腕上的陀飞轮表盘上刻着醒目的IWC,简沉表情凝固了一秒,一言不发地转开了目光。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扶着吊瓶的少女在不远处打量着二人,和旁边的女孩窃窃私语:“那两个人好帅!我喜欢那个高个子肩膀宽的!”
捂着肚子挂吊瓶的少女激动道:“我觉得你没戏了!他肯定跟那个腰细腿长的帅哥是一对!他身上的伤绝对是为了保护那个帅哥受的!”
简沉心道……虽然揣测的过程大错特错,但结果居然歪打正着。
另一边,刷着老人机的大爷惊呼道:“五个!这什么世道!居然死了五个!还会发光,这不会是冤魂索命吧!”
两个老人丝毫不控制嗓门地大声交谈:“听说前阵子光缅寺出了尊金佛,回头咱还是去拜一拜吧,最近这海沧我总觉得不安生。”
简沉往上拉了拉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双浅琥珀色的瞳孔出来,心底略有些焦躁。
案件引起的舆论越大,对居民造成的恐慌也就越大,现在只是老年人相约去拜佛而已,如果再破不了案,对北桥分局,乃至整个海沧市局都会是巨大的危机。
罪恶沿着湄沧江蛰伏在这个城市的脉络中,妄图随着雨季结束、潮水撤退,一点点攀上江岸、进入城市的每个角落。
“看什么呢。”霍无归扫了简沉一眼,走出医院道,“回局里干活。”
简沉又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IWC和血痕累累的肩头,认命地帮他拉开出租车门:“……霍队,我只能说,希望您在外尽量不要穿警服。”
他怕早晚有一天,霍无归会被人投诉,现在的警察,油水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工作日的中午,街面上人并不多,车停在支队门口时,简沉瞥见一对中年男女被门岗拦着,一边争执,一边朝里张望着什么。
那两人穿得简单朴素,鞋面上满是尘土,似乎是从乡镇上赶路来的。
“这是在干什么?”简沉低声问。
霍无归脑子里还在琢磨案情,余光瞥了眼随口道:“经常有群众分不清派出所、公安局、刑侦队、法院的区别,一般情况下问清楚再指个路就行。”
他说着拉开车门,朝那对夫妻走去。
谁料下一秒,一身尘土的农妇猛然抬头,看见霍无归后一个健步冲了上来:“农们这帮警察到底干什么吃的!查不出我姑娘的案子就算了,还要动刀子折夺(折腾)她!”
哭闹声顿时在刑侦支队门口响起。
农妇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腿大哭,她满脸黢黑的汉子抓着霍无归连声逼问:“我姑娘呢!我苦命的姑娘呢!”
一时间,刑侦支队门口鸡飞狗跳。
周围路过的群众顿时停住脚步,勾着脖子小心翼翼朝门口张望起来。
“你们有所不知,我这名字是有说法的,这是沉香他爹的名字。”办公室里,刘彦昌正在夸夸其谈。
杨俭啃着鸡排饭,含糊不清地嘲笑道:“我二郎神杨戬,打的就是你这骗走我妹妹的臭书生!啸天!给我咬他!”
“可别带我!”杜晓天立刻怒骂,“谁是你的狗!”
赵襄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急道:“你们还在这吹什么牛!苗胜男她父母来支队闹事了!”
昨晚苗斌录口供的时候就说过,苗胜男的父母苗才贵和徐惠芬极度重男轻女。
苗胜男高二那年就因为拒绝辍学嫁人,被赶出了家门,这么多年,一直是苗斌在打工偷偷供姐姐读书。
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苗家的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村派出所答应今早亲自上门去通知,看来这就是通知的结果了。
“天杀的贱丫头啊,都跟她说了嫁个人安安生生过日子,怎么就是不肯听呢!”矮壮的女人撒泼打滚抱着霍无归的腿,一个劲哭喊,“你们警察都是一群废物!我们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多年啊!”
支队里长得最有亲和力的杨俭和赵襄连忙上前搀扶起徐惠芬,安抚道:“大婶,我们理解你的情绪,您放心,警方已经查到了最新线索,案子一定会破……”
“破案?破案有什么用!我姑娘身子都不全了!”苗才贵涨红了脸,吐出口浓痰,一把拽开旁边的简沉,挥着拳头朝霍无归冲上去,“村里都说好了一桩冥婚,现在可倒好,你们把她给剖了!你们经过我同意了吗!赔钱!”
斗大的拳头擦过简沉眼前,带着风声逼近霍无归。
霍无归没有做任何反抗动作,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简单格挡了一下。
“咔——”细微的碎裂声后,蓝宝石镜面四分五裂地从霍无归的表上坠下。
简沉心道,几百万的手表也这么不经打吗,旋即一抬头,苗才贵的右拳随之袭来,一道金属光泽从眼前闪过。
“指虎!”简沉眼前一晃,瞳孔瞬间缩紧,大喊道,“小心!”
他话音还没落下,霍无归已经勾手从苗才贵腋下穿过,迅速勒住了苗才贵的脖子。
打碎手表的不是肉体凡胎,而是不锈钢制成的指虎,街头地痞甚至能用这东西杀人,砸在脸上最轻也得毁容。
徐惠芬见自己男人落了下风,干脆抱紧霍无归,胡乱用嵌着黑泥的指甲试图去抓霍无归。
赵襄甩开所有人,一个健步冲上来,紧接着就是一记背摔,把满身肥肉的农妇猛地掼进门口的尘土里。
“你……”徐惠芬呆滞地看着赵襄,下一秒立刻嚎啕大哭起来,“警察打人了!杀人了!”
周边的围观群众一听,立马更来劲了,张望的动作已经从偷偷摸摸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打红了眼的苗才贵挣开简沉,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刀,反手就要朝简沉扎去。
“小心!”瞥见苗才贵动作的赵襄大声喊道。
简沉脸色一白,眼睛紧盯着苗才贵的刀,却仿佛吓傻了一样,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想要接住那把刀,必然要握住苗才贵的手……
一秒后,霍无归一腿凌空袭来,狠狠踹在苗才贵后心。
苗才贵一个踉跄朝前扑去,霍无归以迅雷之势般顺势踢向苗才贵膝窝,反剪双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最后,他伸手接过杜晓天扔来的手铐,朝苗才贵喝道:“不许动!刘彦昌,把他们俩带下去,寻衅滋事,买卖尸体,破坏他人财物,还敢来公安局门口闹!”
旁边,刘彦昌将徐惠芬铐上手铐,将两人带去了隔离室。
人群散去,只有简沉站在原地,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
熟悉的湿冷爬上后颈,他垂下头,轻声自嘲了一句:“果然,退学是对的。”
明明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为什么还是连最简单的肢体接触都没办法做到……
不知为何,已经走进局里的霍无归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深深看了简沉一样,沉声道:“愣着干嘛,还想站在门口丢人?”
几分钟后,办公室里,一众刑警和王局齐聚一堂。
霍无归桌上放着块破碎的IWC,肩头的伤口崩裂,鲜血从纱布里渗出,一脸紧绷地盯着简沉和赵襄。
“你们几个真是要气死我算了!分局门口和家属打架!没看见有群众围观吗!”王局捶胸顿足,气得牙痒,“小赵!你,不会把人劝进来再说吗!还有你,简沉,傻看着干嘛,等人把你捅死吗!丢不丢分局的脸!”
说罢,王胜利看看简沉,又看看赵襄,一个是老搭档的宝贝儿子,一个是刑侦队少有的外勤女警花,哪个都舍不得骂。
纠结再三,王局转向霍无归道:“你看看你这几个好手下!这演得是哪出!沉香救母吗!”
赵襄一愣,终于没忍住笑了:“还别说,这还真能对得上号。”
这故事该有的真是一个没少,沉、襄、舅,连沉香他爹和哮天犬都有了。
“那母呢?”杨俭嘴比脑子转得快,说完就悔不当初,迅速闭嘴。
王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环视一圈,找了个软柿子捏:“简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给我听一遍!”
刚刚的监控他已经看了,只有简沉还算有点脑子,没有在警局门口动手,看来还算有点分寸。
“革……革……”谁料简沉犹豫了一下,脑子里空空如也,低声坦白,“报告王局!我是法医,我不会!”
王局终于忍不住怒吼:“你是法医就敢不背了是不是!你爸知道你不会吗!霍无归,给他发一份!不会就现在学!”
一份文件瞬间被丢进简沉手机。
王局还觉得不够,横眉冷对,指着那一片低头装死的年轻刑警道:“简沉,投屏,让所有人学学!”
简沉一怔。
王局怒道:“愣着干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没一个会的!”
“好……”简沉咬了咬牙,应了下来。
几秒后,会议室的大屏幕慢慢出现了他的聊天界面。
【玛利亚:《三大注意八项纪录》】
尽管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点开了文件,但这屋里除了他所有人都是刑警。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备注为玛利亚的对话框下只有冷冰冰的三个字。
【霍无归。】
霍无归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简沉。
周围所有刑警都屏住了呼吸,半晌后,杨俭忍不住了,耸着肩膀拼命憋笑:“哈——哈哈哈哈——简法医!你救的……你救的母,原来是圣母啊!”
赵襄飞速在桌子下踹了杨俭一脚,小声道:“快别笑了,当心霍队揍你,哈哈哈哈!”
又一个绷不住的。
终于,整个会议室翻了天,四处传来憋不住笑的猪叫和马叫,一时间宛如动物园开进了北桥分局,把王局气得吹胡子瞪眼。
笑声的中心,简沉低眉顺眼,一脸诚恳:“霍队,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分明就是那个意思。
“王局,检讨之后我来写,事情到此为止吧。”霍无归看向王局,顿了顿,“大家只是保护同事,而且,我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多亏了这会议室里一迭声的“沉香救母”,他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贾富仁了。”霍无归冷静道。
十七年前,贾富仁带着一套目连救母明代刻本,出现在绑架案现场。
作者有话说:
小简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备注在短短半天后就暴露了。

10 ? 骨化
◎那个人真的再无往日影子吗?◎
“你确定要继续装傻吗?”
空无一人的审讯室里,霍无归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衣,气定神闲地靠着椅背。
贾富仁自认经商多年,见惯了大场面,但面对这个容貌俊朗、精悍锐利的年轻人时。却不知为何下意识低下了头。
多年的刑侦经验和更多年的富二代经验,让霍无归呈现出一种全方位的自信。
“贾富仁,你还记得年华福利院吗?”霍无归淡淡掀起眼,黑沉的眸子注视着他,“需要我提醒你吗?”
“艹你……”贾富仁脸色骤变,暗骂了一句脏话,磕磕绊绊地逞强,“什么年华福利院!我不知道!”
霍无归双手撑着桌面,倾身逼近贾富仁:“十七年前你带着一套明万历年间的目连救母刻本,去过年华福利院。”
“你不是古董商人,对吗?”霍无归讥讽道,“你不会真的以为靠地底下那些破烂玩意给自己攒了一身行头,现在就能做个新贵商人了吧?”
——地底下。
听见这三个字,贾富仁明白自己原形毕露、无可辩驳,挪动着身体靠进椅子背里,试图避开霍无归的目光,额角渗着冷汗挤出个谄媚的笑:“警官,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你带着从地底下挖来的刻本腆着脸去卖,却被拒之门外?”霍无归冷冷地看着他。
审讯室里的冷气很足,阵阵寒气笼罩在屋内。
不锈钢的桌面映出霍无归的脸,他的声音仿佛带着跨越十七年梦魇、奔袭而来的阴森恨意:“还是知道更多——?”
比如,你眼睁睁目睹了一场绑架案,却选择了一走了之。
霍无归声线拉长,并未将后半句宣之于口,呼吸深处却仿佛又闻见了那间昏暗小屋里的腐烂气味。
那天曾有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贼带着一套刻本来过,他毕恭毕敬地管绑匪叫“先生”。
他说自己一路从年华福利院找了过来。
是为了见先生一面。
可惜,那位先

生对那套带着新鲜土腥味的刻本毫无兴趣。
不死心的小贼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转到了地下室。
“救救我们!他在发烧!他快死了!”孩子的呼救声宛如地狱深处的悲鸣。
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砸进那个小贼的耳朵里,也敲打在他的神经上,地下室有脚步声传来,捧着刻本的小贼犹豫再三,最终拔腿就跑。
那是被绑架的三个月里,他离获救最近的一次。
“什么更多?不好意思警官,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贾富仁暗自捏紧了指节,强作镇定。
十七年前的事,那个院子里存在过的人,除了自己应该全都死了才对,不会有人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
这条子在诈我。
贾富仁在内心深处不断说服自己。
当年所有没来及找到出口的愤怒、痛苦,化作如今冰冷锐利的目光,霍无归紧紧盯着面前的贾富仁:“十七年不见,你变了很多,但好在你的痣还在。”
“是你!”贾富仁猛地抬头,惊愕地望向霍无归,眼中流出近乎扭曲的畏惧,“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不相信他会让——”
“为什么不可能?”霍无归打断他。
“哼。”贾富仁用所剩无几的理智冷哼一声,眉头的黑痣令人作呕地和眉毛挤在一起:“我从没听说过他会放任何人活着离开,除非他死了。”
霍无归呼吸一滞,没有让任何情绪浮于表面。
很快,他脸上又恢复了刀刻般的锋利,居高临下地审视贾富仁道:“你只是听说他不会让任何人活着离开,但亲手杀了他的人是我。”
“怎么可能!”贾富仁咆哮道,“他上个月还跟我收了——”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急促呼吸了一口,脑子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在霍无归的步步紧逼下,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混蛋!你诈我!”贾富仁大吼起来,明知道霍无归在诈口供,自己怎么还是着了道!
醒悟过来的贾富贵猛然抬头,从霍无归的瞳孔中看见自己扭曲的脸。
脸上的横肉和黑痣扭曲在一起,充满恨意地抬头盯着霍无归:“你不可能亲手杀了他!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
霍无归垂眼睨了贾富仁一眼,盯着他愤怒又恐惧的脸,喝了口水道:“继续说,他跟你收了什么,又和卢洋有什么关系?”
贾富仁死死盯着审讯桌倒影中的自己。
锃亮的手铐昭示着他的结局,沉默许久后,他像是放弃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慢慢问:“我都说的话,可以给我减刑吗?”
现在不光是绑架,盗墓和走私都不是什么轻罪,已经无路可退了。
“看你表现,机会只有一次。”霍无归很清楚,越是轻易许诺,犯人就越会刻意留底,等进了号子再一点点抖出来换减刑。
“我只知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文物的真假和价值,海沧这二十多年经他手走私的文物数不胜数,因为瞒天过海的手法,道上都叫他魔术师。”贾富仁垂着头,喘了口气,“他有个叫马戏团的走私组织,手下有好几个东南亚杀手,我亲眼见过他们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血染红了一大片江。”
霍无归皱了皱眉:“所以当年你不敢救人,是因为怕也被丢进湄沧江?”
“我是真的怕。”贾富仁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色苍白道,“从福利院出来以后,我吓得要死,老老实实做了几年古董生意。”
贾富仁越说越激动:“谁知道几年前,魔术师又联系上了我!他要我帮他收购文物,单子一单比一单大,直到上个月,他开了一张八百万的单子。”
霍无归嗤笑道:“然后他跑了?”
“不,他没跑。”贾富仁叹了口气,缓缓道,“是卢洋,他卖给我的所有货都是假的,魔术师拒收了这笔订单,我八百万全打了水漂,只拿到一堆假瓶瓶罐罐!”
“老子现在什么都没了!”贾富仁试图一头狠狠撞向审讯桌,却被审讯椅约束,脸上的横肉颤动了几下,最终放弃般低声咒骂了一句,“都怪卢洋那个老东西!”
隔离门打开,霍无归走向单向镜的另一头。
监控室里只有王胜利一个人,见霍无归进来,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放下。”
霍无归死死盯着他苍老的眼角,紧攥的手指近乎发白,许久才开口道:“我记得你们告诉过我,当年绑匪和除我以外的人质都死于火灾,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东西在骗我。”
监控室内,静默的对峙将一老一少拉向了两个极端。
王胜利看着面前个头已经超过自己的俊朗青年,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和管局从来都只想保护你。”
“们。”王胜利说完后阖上眼,默默在心里加了个字。
两人对视片刻,霍无归紧咬着犬齿,防备的目光毫无遮掩。
安静到极致的审讯室里,他猝然开口:“保护?为了抓罪犯现行延误救援,导致人质下落不明,这就叫保护吗?”
说罢,他猝然回头,大步流星拉开审讯室的门。
“砰——”
刚拐进走廊的简沉被关门声吓了一跳,略有疑惑地看向霍无归:“霍队?您消消气,我不该给您胡乱写备注,也不该在警局门口看受害者家属殴打您还发呆。”
疲惫让他原本的内双变得更窄,看起来更有一种丹凤眼般的味道。
他薄唇轻轻抿起的时候,霍无归才发觉这人下唇边有颗小痣,除非抿唇否则平时极难察觉。
霍无归脑子里几乎第一时间闪过凉薄二字。
“以后看热闹站远点,就算有事我也会先扛着。”霍无归冷不丁道。
简沉点点头:“放心,我不会再给霍队您丢脸了。”
“如果我是怕丢脸,早就喊你去办离职了。”霍无归逼近简沉,压低嗓音,“我只是不希望你又占着厕所吐个死去活来而已。”
刚刚在会议室的时候,简沉面色苍白,瞳孔始终保持紧张,那是明显的应激状态。
他站在警局门口,根本不是看热闹,而是因为穿着短袖,不敢和苗才贵有任何肢体接触。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简沉苍白着脸,大脑撕裂般地看着霍无归,隐忍的情绪似乎在四处寻找出口,他几乎想把一切都说出口。
对霍无归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意外。
对窘迫的困境被发现感到恼怒。
他想斥责霍无归的多管闲事,或者感谢他不露声色的体恤。
但最终,简沉只是转了转眼珠,强行另起炉灶:“霍队,关于另外三具无名尸体,我有一些猜想,麻烦您跟我来法医室一趟。”
霍无归盯着简沉琥珀色的眸子,一只手伸进口袋,捏紧了那块偷偷截停、还没来及送出的纱布。
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直觉,不管十七年岁月再如何侵蚀一个人,他想找的那个人,真的会再无往日的影子吗。
十七年的时间,会让一个人的下唇凭空多出一颗痣吗?
终于他心照不宣地配合简沉,转移了话题:“好。”
“是这样,这是那具失去脊柱和肋骨的尸体,你有没有觉得它有什么异样?”简沉一进法医室就拿出了一张X光片。
霍无归盯着片子,象征性地后退一步,摆出一副假装思考的模样,像极了晨会神游被主治点名的实习住院医:“似乎……手和腿很长?”
简沉大发慈悲地没有戳穿他,解释道:“不仅仅是手脚长,她连手指都比别人更长,所以我验了她的DNA。”
“不是已经验过了吗,库里没有匹配的。”霍无归疑惑道。
简沉拿出报告递过去:“虽然没有跟任何人匹配,但却能证明她患有马凡综合征,这种疾病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手脚细长,手指长度异于常人,胸骨脊柱畸形。”
两人对视少顷,霍无归胸中的疑窦越发深了起来:“其他尸体也有问题吗?”
“是的。”简沉点头,拿起另一张片子对着光道,“这段残肢,当初我们发现时脚掌皮肤就存在一定程度的黏连。”
“我们起初认为是长时间浸泡导致的,但我在她的腿骨上发现了大量陈旧性骨折,关节几乎全部黏连,于是也委托实验室又做了一次受体检测。”
霍无归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继续说。”
“经IA型苯丙酸诺龙受体检测证实,她患有进行性骨化性纤维发育不良,俗称FOP。”
简沉的嘴唇微微发颤,说出了他深埋心底的猜想:“或许她们每一个,都是病人。”

11 ? 豌豆
◎你男朋友给你打包了一份饭!◎
这句话的出现,让简沉和霍无归都不由自主愣了片刻。
沉默在法医室蔓延。
“杜晓天!”下一秒,霍无归拿起手机,语气严肃,“让下面查一下海沧近期宗教、反社会相关的案件,网络发言也要!”
杜晓天在语音那头困意连天地打了个哈欠:“霍队,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查这个了?”
“简沉刚刚验明,苗胜男以及另外两具尸体,均患有某种罕见病。”霍无归简单陈述了简沉的验尸结论,“我们有理由怀疑,凶手有反社会人格,或者存在某种宗教信仰。”
将活生生的人类视为垃圾,清除他们眼里患有绝症、消耗资源的患者。
这样的案例并不是没有出现过。
杜晓天略有为难道:“霍队,你也知道,现在大家都被分出去排查线索,而且别说海沧了,光咱北桥的键盘侠抓起来都能填满一条湄沧江。”
霍无归沉吟片刻,冷静地开口:“优先查找职业为医生的相关人员,尤其是私立医院医生。”
电话挂断,简沉略有疑惑地看着霍无归。
霍无归迅速察觉到了简沉的目光:“看我干嘛?”
“没事。”简沉垂下头,言简意赅地回避交流。
霍无归扫了眼面前略弓着背的身形,洞悉一切般挑起嘴角:“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我也不在乎,但想问什么就问。”
直到他慢条斯理地脱掉鞋套手套,打算出门,简沉都没有再开口。
“为什么是私立医院?”终于,在霍无归以为简沉不会再发问的时候,听见了他的声音。
如果是别人,简沉会毫不犹豫地问出这个问题。
唯独霍无归面前他做不到。
他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如果当初没有从公大退学,如果他和霍无归一样拥有光明璀璨的人生,他还需要向霍无归提问吗。
他本可以成为解答问题的那个人。
“时间和制度。”霍无归平铺直叙地展开,“如果不从医院的数据库搜索,哪怕作为常年面对命案的警察,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病我一个都没听过,而私立医院的工作人员管理宽松、时间充裕,更具作案可能。”
简沉盯着手里的片子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确实,以公立医院的忙碌程度,想诞生一个电视剧里那样的连环杀手,绝非易事,毕竟,杀人也不是个轻松活。
看久了X光片,他的眼睛又开始酸疼起来,下意识抬手揉了揉。
霍无归见无人应声,回头瞥了一眼,盯着简沉发青的眼底,淡淡道:“你在看什么?”
“你先走吧,我琢磨个事。”简沉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思考什么,以至于专注到忘了披上毕恭毕敬的伪装,差遣起霍无归来,“走的时候帮我把空调开高点,关个门,谢谢。”
时值盛夏,别说警局了,满大街都是光着膀子招摇过市的老爷们。
就连刑侦队里,稍微不体面些的也开始肆无忌惮,霍无归的白衬衣已经可以算是警队最后的门面。
但直到刚刚,霍无归将视线投在简沉身上才发觉,这人T恤外加了件长袖外套,又严严实实裹着白大褂,哪怕这样还依旧嘴唇泛白。
“跟我出去一趟。”霍无归从简沉手里抽走资料,反手将他拉出办公室,“没吃午饭,饿了。”
简沉愣了愣,神情微妙地看他:“霍队……您饿了,关我什么事。”
“……”霍无归思考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扯谎,“我吃饭喜欢有人陪。”
这人连说胡话都腰背挺直,眼神硬朗,一派正气。
简沉匪夷所思确认道:“霍队,您今年快三十了吧?”
不愧是传说中的富二代,吃饭还得有人作陪。
“喂,赵哥,店里还有位置吗,两个人。”霍无归对简沉的问题不置可否,拨了通电话,点开了免提。
“小霍啊?今天怎么要两个位置?相亲?”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兴奋,一口气道,“今早刚到一批秋刀,银皮那叫一个闪,新鲜的赤身也给你留,北海道的野生金枪别说哥不够意思。还有大极上和……”
简沉偏过头,眼神飘忽,吞了吞口水,嗫嚅道:“二十八岁正是要人陪吃饭的年纪,我愿意。”
“不是相亲,别那么麻烦,便饭而已,加两份盖饭,多放肉。”霍无归言简意赅,挂断前又追加了一句,“所有东西不要生食,煎透。”
电话那头仿佛被无语到了,半晌才接话:“不是相亲……那你是泡了个KTV公主?谁家好人来日料店吃全熟的!你暴殄天物!”
霍无归看了眼简沉依旧苍白如纸的脸。
不知是被法医室的冷气冻坏了,还是累着了,简沉站得越发松垮,让人一种随时要原地宕机的样子。
KTV公主如果是他这样,早就失业饿死了。
“不。”霍无归思考片刻,低声道,“是豌豆。”
冷了哆嗦,亮了晃眼,暗了抓瞎,碰着应激,吓着就吐,时不时还脸色发青,虚得不像个警察,倒像个医院里逃出来的。
不明所以的简沉权当霍无归依旧在点菜,挪动脚步悄悄去换了衣服。
半小时后,电话里的赵哥目瞪口呆地看着霍无归:“这就是你说的豌豆——”
霍无归打断他:“两顿没吃了,赶紧上菜!”
两盘金目鲷飞快送了上来,赵哥走前看了眼煎出两面金黄的鱼,忍不住咬牙切齿补了一句:“我真是活该花那钱空运活的。这鱼如果知道你要吃熟的,都恨不得死海里算了。”
霍无归对抱怨充耳不闻,朝简沉推了推盘子:“多吃鱼,补补眼睛。”
“谢谢霍队。”吃人嘴软,简沉难得如此老实,好奇道,“其实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怎么?”霍无归挑眉。
“如果凶手真的是针对绝症患者下手。”简沉偷瞄霍无归一眼,把他盘里的鱼也夹进自己盘里,“那他为什么要剁掉受害者的肢体呢?”
一盘煮熟的雪蟹很不合时宜地端了上来。
霍无归看着那几条被拦腰截断的蟹腿,下意识道:“清除病灶?”
“不对——”不等简沉说话,他已经自己反应过来,“如果是为了清除病灶,为什么苗胜男的肿瘤被留下了?”
“还有脚趾!”伴随雪蟹腿掰断的清脆声音,简沉若有所思,“他不可能不知道指关节的长度才是马凡最具代表性的性状!”
霍无归放下筷子,看着被简沉分尸的雪蟹,沉默了片刻。
简沉以为他是肩膀受了伤,十分善解人意地掰下一条腿,剥好刚要送进他盘子里却突然一顿:“你今天打了破伤风,不能吃海鲜。”
“等等——”霍无归看着那根蟹腿拔高了声音。
简沉被他吓得手一哆嗦,想起边上是这顿饭的金主,犹豫了一下道:“那我也不吃?跟领导同甘共苦,义不容辞。”
“不用。”霍无归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根蟹腿上,“你有没有想过,掰下来的,才是需要的。”
就像这条雪蟹腿一样。
或许从最开始他们就理解错了方向。
将在厨余垃圾里被发现的是被丢弃的身体,而被吃掉的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地方。
板前炉火正旺,釜饭的香气顺着神经攀援而上,面前刚架上炭火的石垣贝尚在蠕动,简沉和霍无归对视一眼。
许久后,霍无归沉声道:“整整一个月了,这条蟹腿可能早就被吃了。”
这将是最糟糕,却也最可能面临的困境——
如果凶手杀人的目的真的在于“蟹腿”,那么他的目的早已达成。
不论肢体用作何种用途,都很难再有找到的可能。
没有动机,没有凶器,没有线索,凶手很有可能就这样消失在警方的视野里。
“怎么不吃了?”见两人都停了筷子,赵哥走过来问道,“这雪蟹有什么问题吗?”
简沉摇摇头:“不是,很好吃。”
“我就说嘛。”赵哥大大咧咧指了指雪蟹边上的黑色小圆片,“哥所有海鲜都是花大价钱空运来的,每个都有身份标,产地日期连吃了什么都查得到!”
霍无归表情突然一怔。
身份标。
“蟹!”他飞快看向简沉,发觉对方也同样盯着那个小小的黑色身份标。
“客气什么。”只有赵哥还驴头不对马嘴地挠了挠头。
霍无归迅速摸出手机,给杜晓天打去了电话:“哮天!快去查,本季度本市所有私立医院体检中心的接待记录!”
找不到吃蟹的食客,但每只蟹都有自己的身份证。
每个受害者,必定会有属于她们的体检报告。
“霍队,你不能真把我当哮天犬用吧!”杜晓天在电话里骂骂咧咧,一副杨白劳受够了压迫的架势,“我们已经查过了,没有任何嫌疑人是医生职业,而且也没有任何医院同时接待过肿瘤、FOP和马凡患者。”
“因为我们根本就找错了方向!”霍无归顾不上杜晓天的抱怨,语速飞快,“医院的所有诊疗行为都会留下联网数据,如果什么都没留下,说明——”
“我们要找的不是写诊断报告的医生,而是体检中心的影像科。”
人去了医院,做了检查,医生下了诊断,就一定会有记录,除非,检查结果根本没有抵达医生手中。
一定有某家医院,存在着五张至今没有离开影像科的底片。
“霍队!”杜晓天咆哮道,“海沧那么多家私立医院,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一家家看完所有片子吗!你还是人吗!你是要我死!”
简沉正低着头啃最后一根蟹腿,听见霍无归的话,生无可恋地抬头,冲话筒道:“杜副队,你想多了,你去了也看不懂,要死的是法医室。”
杜晓天连为他霍队肝脑涂地的资格都没。
一碗热气腾腾的釜饭端到眼前,雪蟹被撤了下去。
霍无归看着八根空空如也的蟹壳出神,始终想不明白简沉是怎么做到偷吃完所有蟹腿还面不改色的。
“一会我要再去一趟现场,你自己回去吧。”霍无归去结了个账,从吧台拿了几颗青梅,塞进兜里,以防碎石滩的臭气还余音绕梁。
他说完就迈开长腿,大步流星走了,简沉刚打算自己出去打个车,背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诶等等!”赵哥一个健步冲了出来,思考片刻,“那谁,豌豆公主!诶对,你等等!”
一个牛皮纸袋落进简沉手里:“你男朋友给你打包了一份饭!”
作者有话说:
公主爱吃点好东西怎么了!
让他吃!

12 ? 蓝光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距离619特大凶杀案已经过去24小时了,受害人的身份还没有出来!”
“重点看年轻女性,刑侦这边负责初筛,把符合目标的给到法医,一旦发现疑似受害者,立刻报告!”杜晓天抱着一堆资料,把活分派了下去。
北桥分局最大的一间会议室里,近乎半个房间都堆满了DR、MR和CT底片。
“以胶片的大小来看,带离影像室的可行性微乎其微。”杜晓天弹了弹厚实的X光片。“最大的可能是被嫌疑人更换了名字、性别、年龄混进了数以千计的片子中,麻烦法医同事们辛苦一下了。”
会议室里一众刑警和法医来不及应声,早已开始埋头苦干。
只剩杨俭蹲在传达室门口,等各家医院将余下的片子送来。
海沧市共计27家民营医院,49家体检中心,虽然要查的只是未被领取的底片,但整整一个月的量堆积起来也不容小觑。
“六千七百三十一张?”好不容易把所有片子运进会议室,杨俭喘着粗气统计了一下,欲哭无泪道,“这要数到什么时候去啊!”
“你应该庆幸还没把公立医院算上。”简沉躲在厚厚几摞胶片背后,小声道,“一家公立医院就够顶这里所有了。”
杨俭隔着胶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探过头去张望。
只见简沉在沙发里靠着抱枕,身上披着软乎乎的空调毯,嘴里嚼着酸甜爽口的乌梅小番茄,手边除了冒着热气的保温杯,还有个印着餐厅logo的纸袋。
他头发乖顺地垂着,脸颊因为咀嚼而微微鼓起,像个窝在宿舍看剧的大学生。
“不是我说!”连口水都没喝上的杨俭顿时愤愤不平起来,“小简法医你怎么像来度假的?”
“靠枕小赵的,毯子我的,番茄痕检小李进贡的,保温杯老魏的,还有那个——”蔡敏朝纸袋努努嘴,“霍队亲自买的,要是你也有小简的本事,姐也这么宠你。”
蔡敏说着从杨俭桌上抄起一包三层可湿水纸巾,语气温柔地递过去:“小简你还缺什么跟姐姐说,姐帮你去抢。”
片子陆陆续续从海沧的各个角落飞来,杨俭在外面等了近三个小时才收全,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刚想说什么,一个刑警“唰”地递过去一张X光片,上边写着女19岁。
“锁骨胸骨端尚未骨化,不是这个。”简沉垂着眼睛扫了一眼道,“这人未成年,刷爸妈医保卡了吧。”
过去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已经发现了百来个货不对板的片子。
除此以外,简沉和魏国比赛般分别发现了10个和7个误诊。
又一张片子递了过去,简沉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眼:“骶椎体间隙完全愈合,30岁以上,也不是这个。”
“脊髓性肌萎缩。”
“中枢神经系统表面铁沉积。”
“这家医院别去,栓塞都查不出来,太不负责了吧。”
……
半个会议室的目光都聚焦在简沉身上。
杨俭默默从口袋里翻出包果冻,递了过去:“简哥,你是我哥。”
今晚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会议室,都看他简哥的了。
“我呢!我呢!”魏国见状在旁边叫起来,“杨俭你这娃娃是越来越不尊老爱幼了啊!”
知道他素来和善,不会把真的因为这些小事记仇,杨俭立刻摸了一包糖递过去,讪笑讨好:“魏叔你对我们最好了,我知道你不用孝敬都最疼我们。”
“不过说实在的。”魏国叹了口气,拿出一张片子对着光看了几眼,“我剖过的尸体也有个上千了,看过的片子成千上万,真没小沉这个功夫。”
一个普通医生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几个罕见病案例,更别提有能力像简沉这样不超过一分钟就能下定论。
他简直像是刻意钻研过罕见病一样,不论多冷门的病症都能信手拈来。
“小简法医!以后你就是我偶像!”一众小刑警和法医争先恐后给简沉送上了自己私藏的宵夜零食。
“闹什么呢!”走廊里,霍无归拎着几大袋餐盒走了进来,热气腾腾的砂锅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赵襄激动地咽了咽口水,两眼放光地跟霍无归汇报:“霍队,你不知道!简医生也太厉害了!!他怎么可以认识这么多罕见病,还一秒就能说出来!”
霍无归偏过头看了简沉一眼,眉梢微挑。
——简沉一个刚毕业的法医,去哪里认识这么多罕见病?
被注视的当事人像是困极了,越坐越没正形,沙发上的靠枕也不知不觉多了好几个,他陷在里面,抿着薄薄的唇,全神贯注地看着片子,丝毫没察觉到门口的动静。
零食和抱枕堆出了一座小山,简沉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坐在自己的金山银山里。
这人居然也有看起来毫无防备的时候,霍无归暗忖。
下一秒,简沉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出现,抬起头看了眼,悄无声息地挪着坐正了身体,脸上又挂起了温顺却疏离的神情。
霍无归心底泛起些许莫名的不悦——
他有理由怀疑,简沉在自己面前拉起的警戒带远比其他人长得多。
刚向地主老爷交完佃租、一穷二白的杨俭屁颠屁颠跑过来,眼巴巴道:“霍队,这粥是给我们的吗?”
霍无归放下手里的袋子:“进度怎么样?”
“报告,今天收到六千七百三十一张片,目前已经排除两千一百张男性,其余四千六百张已排除……”
就算有简沉和老魏两个火眼金睛,再搭上整个法医室的实习生,就连在家养胎的小赵法医都线上协助了,这些片子的数量还是太为庞大,让人望而却步。
坐拥金山的简沉放下一摞片子,又从赵襄手里接过了一摞。
他仰头看片的时候眨了眨眼,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霍无归远远瞥见他眼底红了一圈,一滴眼泪滚了下去,下意识朝简沉迈了一步。
霍无归脚还没落下,就被赵襄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小姑娘边送上纸巾边大惊失色道:“简医生,你怎么哭了?这人不会是得了特别惨的绝症吧?”
旁边的刘彦昌打断她,急赤白咧地问:“不会是看了太多片子,眼睛中辐射了吧?”
赵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刘彦昌,无可奈何道:“刘哥,虽然我知道你没读大学,但X光本身都没多少辐射,片子怎么可能还带辐射!这又不是做放疗!”
霍无归悄无声息收回了脚步,终于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吃饭!”
办公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狼吞虎咽。
热腾腾的砂锅粥掺了爽脆的芹菜和山药丁,加上鲜甜的干贝,明显是支队钱包负担不起的程度。
一看就是霍无归又自掏腰包犒劳队员了。
简沉看着片子,干贝粥的鲜味无孔不入地钻进大脑。
两天几乎没有休息的身体被暖融融的气息调动,不由自主泛起困来,赵襄和刘彦昌的对话也变得模糊。
闪过的对话里,“放疗”两个字突然重新跳回大脑,简沉猛地坐直身体,瞳孔一振:“等等!我想到了!”
“杨俭,你是不是说过苗胜男眼睛里闪过蓝光?”他放下手里的片子,看向会议室另一头的杨俭。
杨俭边唏哩呼噜喝粥,边依依不舍地抬起脑袋疑惑道:“当时你们不都说连摄影都没拍到吗?”
简沉摇头解释:“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苗胜男身患癌症,我前段时间读过一篇文献,里面提到现在某些新型的放疗手段的高速粒子速度可能超过介质中的光速。”
“切伦科夫光!”霍无归脱口而出,快步穿过漫山遍野的片子,走到简沉面前。
简沉微微仰头道:“是的,这种光通常出现在核反应堆附近,但曾有医疗团队用超低温相机在癌症放疗患者眼球内捕捉到了它。”
那双黑沉的眸子和苍白的脸骤然撞进霍无归眼底。
霍无归看着他泛红的眼珠和全无血色的脸,愣了愣,递过去一块饼干:“有能力做这种放疗的医院应该不多吧?”
“嗯。”简沉小口吃着饼干,含含糊糊回忆,“全海沧只有两家,康海和仁爱。”
霍无归看着他脸颊时不时鼓起一下,顶着那颗小痣,薄唇沾了小小的饼干碎屑,像只仓鼠。
旋即,他微妙地笑了笑,询问道:“那简法医觉得我们应该去查哪家?”
“康海。”简沉漫不经心地啃着饼干,脸色稍稍红回去了一些,眼仁却依旧充满疲惫,“苗斌说苗胜男去过仁爱,刑警又不是吃白饭的,如果仁爱有问题,昨天就该被你们查出来了。”
大脑高速运转过后,他像是终于感觉有了饥饿感,摸索着从宝藏小山里掏出一袋豌豆脆,扯开袋子:“我说得对吗,霍队?”
霍无归盯着那根豌豆,脑子里不断闪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终于,在简沉准备吃第二根的时候忍不住伸出了手。
“吃什么零食,喝粥去。”简沉刚拿起一根豌豆脆,包装袋就冷不丁被霍无归接了过去,“大半夜的吃点有营养的,豌豆——”
他猝然收住了话头,将险些跟着蹦出来的“公主”憋了回去。
简沉一愣,追问道:“白天我就想问了,豌豆公主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注意!”霍无归直接转过脑袋,耳廓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蓦然拔高声音,“先查康海医院。杨俭,联系康海的影像科主任!”
“打不通!”杨俭握着手机,声音紧绷,“一小时前郑主任还亲自来局里送过底片!”
霍无归猛然抬头:“报地址!立刻出发去他家!”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小说明:
本文架空,互联网的发展程度约在2008年前后。

13 ? 入局
◎病的从来都不是我,是你。◎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和你拼了!”
女人的尖叫响彻整个绿郡花园小区。
几辆警车风车电车闯进小区,听见声音,领头的机车猛地加速,下一刻,轮胎与地面摩擦,散出一缕带着焦味的青烟,红蓝警灯引来了整个小区的围观。
“快!”霍无归一个健步跃下车门,“上楼!4栋2单元704!”
声音都快传到小区外了,就怕里面的情况不容乐观。
电梯刚刚升到七楼,里面就传来了锅碗瓢盆摔打的声音。
“里面的人听着!北桥分局刑侦——”杜晓天举着枪冲出电梯,对着704的大门果断喊话。
——“谁啊,鬼叫什么东西!”
一句咆哮打断了杜晓天,屋里的声音停止了,重重的脚步声朝着门口而来。
霍无归绷紧了身体蓄势待发,目光死死锁在704的门上。
“干嘛!”门一拉开,穿着睡衣睡裤的矮胖男人出现在霍无归眼前,瞥见霍无归的一身警服,声音顿时小了下去,“几位警官找我什么事?”
霍无归长了张天生冷淡的脸,出类拔萃的身高和骨架带来一种浑然天成的威慑力,加上对于警察来说过分英俊、锐利的五官,让人潜意识里无法抗拒。
霍无归漆黑的眼睛盯着男人,上下打量:“海沧公安,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郑主任,是我,小杨,之前联系你那个。”杨俭尴尬道,“请问您这是——?”
郑平拙劣地挪了挪脚,半个身子挡在门口,只留了一条缝,粗声粗气道:“和老婆有些小矛盾,让大家见笑了。”
他不接电话,不是因为遇到了危险,而是正在实施家暴。
“这叫小矛盾吗!”赵襄第一个忍不住了,指着屋里道,“你这是家暴,信不信我现在就抓你!”
一片狼藉的客厅里,女人额角渗着血,刚和赵襄对上目光就匆忙转过了身。
郑平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我老婆都没反对,关你们屁事,对吧,老婆?”
说罢,矮胖男人颇为得意地回头朝女人扬了扬下巴。
刚毕业的赵襄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被他气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回头向领导求助。
谁料霍无归侧过头像是在打电话,丝毫没有参与的打算。
“郑主任您别激动,我们是想了解一下,康海这两个月的所有底片都给我们了吗?”杨俭立刻出来息事宁人,拿着纸笔将话题拉了回来。
郑平挺着肚腩,一身舒适的丝绸睡衣裤,一派在医院颐指气使久了的模样,鼻孔朝天,眼睛越过杨俭,直盯着霍无归道:“全给你们了!漏了你们自己不会去查啊,大半夜打扰人休息!”
“您仔细回忆一下,或者近期影像室有过什么异样吗?”杨俭还不死心。
郑平不耐烦道:“说了不知道!听不懂啊!几张破片子还有什么好看的!”
霍无归挂断电话,拍了拍杨俭肩膀,示意他让让,随后靠近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郑平:“郑先生,不想聊片子,那不如跟我去北桥分局聊一聊您在上月将妻子殴打致左耳失聪的事。”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
俊朗且威严的外表下,积累着与无数穷凶极恶之徒交手后的自信气场,哪怕是心狠手辣的连环杀人犯,都很难在他锐利的注视下赢得喘息的余地。
郑平不论再怎么嚣张,毕竟是个医生,越是受过高等教育便越是懂法,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讪讪道:“哦等等!上个月影像科换过一次锁,开锁公司的联系方式我还有!”
“好,多谢合作。”霍无归点了点头。
郑平顿时松了一口气,确认道:“那您不会把我带去局里了吧?”
“不用了。”霍无归点点头,转头看杨俭,“通知凤翔路派出所来把人带走。”
从郑平到杨俭,几个人都呆住了。
“警官您不是说好了不用去局里吗!你怎么还言而无信!”郑平拔高了声音,一脸惊慌,实在想不通这个肩宽背挺、一脸正气的男人,居然也会出尔反尔。
赵襄冷哼一声:“确实没把你带去分局啊,你要去的那是派出所!”
霍无归扫了郑平一眼,随即转身大步离开,抛下一句:“赵襄你留在这等凤翔派出所来接人,其他人跟我走。”
电梯降到底楼,霍无归刚要迈出单元门,一个瘦弱身影突然追了出来:“您好……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夜色渐浓,一身白衣的女人被单元门口的昏黄灯光笼罩,额角还站着刚刚凝固的血迹,满脸戚容。
霍无归顿住脚步,皱眉道:“如果要为你老公求情的话——”
“谢谢您警官,我不需要调解,我也不想再听任何人调解了。”女人声音哽咽,在晚风中靠近了一步,诚恳地说,“我只是想跟您反映一个情况。”
霍无归沉吟道:“您说。”
“我是康海医院影像科前台护士赵月。”女人开门见山道,“郑平对我的殴打是从两个月前,人力资源专家驻场康海开始的。”
说到这里女人又有些哽咽起来。
“您别急,慢慢说。”霍无归耐心道。
“当时医院重新规划人力系统,派了几个专家轮岗熟悉运营情况,我负责我们科的对接。”赵月肩膀紧缩,仿佛回到了恐惧中,“郑平觉得我和其中一个专家走得太近……”
霍无归等她抽噎停下,才缓缓开口:“您的意思是,除了你们,上个月还有一家外包公司可以接触到所有底片?”
赵月点了点头,将鬓发拨到脑后,露出额角狰狞的伤口:“是的,我猜老郑是怕给医院惹麻烦所以不敢说。”
霍无归瞥了一眼她的伤,冷声道:“谢谢您,郑平的行为已经涉嫌故意伤害,警方一定会秉公处置。”
“我知道。”赵月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今天会闹成这样,也是因为那个专家知道了,很过意不去才打电话来跟我道歉,还建议我跟你们报警求助,被郑平——”
霍无归猛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跟谁报警?”
“北桥分局呀,他说郑平打我是刑事案件,可以找分局,比派出所管用。”赵月依葫芦画瓢重复了一遍听来的话。
“杨俭杜晓天!局里现在还有人吗!”霍无归心中一惊,几乎无法维持平素冷静沉着的模样,回头厉声道,“二队的人在局里吗!”
杜晓天一愣,飞快回答:“除了几个帮忙看片子的,基本都去辖区了,怎么了?”
“不会有人报警的时候,直接点名北桥分局。”霍无归掏出机车钥匙,“给局里打电话,让附近的巡特警、一队二队所有人都回去,我先走一步!”
凌晨两点的北桥分局。
会议室里歪七扭八倒了一片,老魏早就撑不住睡了过去,身上披着简沉的外套,蔡敏坐在一堆抱枕里睡得正香,简沉叹了口气,将空调被披到了蔡敏身上。
“癫痫。”
“哮喘。”
“恭喜这位,非常健康。”
……
会议室里只剩下简沉单薄的背影,他拿起一张片子喃喃道:“又是一个老天爷的幸运儿,也恭喜你。”
或许是迎着光的缘故,他脆弱的瞳孔散大,显得黑白分明,脸颊苍白,神情有些恍惚。
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张片子,直到双眼受不了白炽灯的刺激,泪顺着下颌滚落。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
许久后,简沉起身,走进院子,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点橙红的光在夜色里亮起。
“简法医怎么可以认识这么多罕见病!”赵襄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一些他以为早就遗忘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从记忆的深渊里爬出。
“小沉,你不知道自己不可以吃海鲜吗!上次差点喉头水肿死掉你忘了吗!”
女人掰开他紧攥的手指,拿出那包鱿鱼丝,狠狠扔进垃圾桶里。
“小沉,醒醒!”
凌晨三点,他在睡梦中被人硬生生从床上拎下来,女人温柔地看着他,递上一杯温水。
“你又呼吸暂停了,是做噩梦了吗?妈妈一直都在,别怕。”
“小沉!你怎么从轮椅上下来了!还有你们,想害死我儿子吗!”
女人猛地将他从草坪上拉走,厉声赶走几个踢球的少年,将他按回了轮椅上。
“你有骨纤维化知道吗,走路会让你的骨头变形、扭曲,又丑又痛苦,大家都会害怕你,没有人会喜欢你,没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一口烟被风呛回嗓子里,简沉被拉回现实,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他在心底默默道,妈妈,我今天吃了很多海鲜。
妈妈,我早已习惯了在噩梦里度过一夜。
我不光可以走,还可以跑,甚至,我曾经很会打架。
妈妈,病的从来都不是我,是你。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发不出半点声音。
“咳!咳!”漆黑的院子里只剩下几声急促的咳嗽。
“吱——”二楼会议室窗口,突然传来窗户被推开的声音,老化的金属窗口发出细微的噪音。
简沉下意识抬头,骤然看见光线的眼睛一阵发花,余光里猛地瞥见打火机冒出火光。
有个男人举着一张X光片,火舌已经蹿上了片子一角。
“是谁!”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劲风就凌空袭来。
那人竟从二楼径直跃下,双膝朝着简沉的颈椎狠狠往下坠。
一切发生得太快,简沉的视力又实在模糊,只得一边抬手招架,一边压低身体,在男子下落瞬间勾住对方,降低重心。
“砰!”一声巨响,简沉和男子双双砸进水泥地上,简沉飞快爬起来,一脚踩上烧了快一半的X光底片。
不到一秒的空隙里,男人伺机而动,雪亮刀刃一闪而过,朝着简沉的背影袭来。
“去死吧!”
“简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机车刺眼的头灯闯入视野,霍无归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

14 ? 阿夜
◎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简沉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刀风贴着头皮擦过,激起一阵寒意。
他抽烟的院子位置偏僻,时至深夜,大半个分局又都被派出去了,谁都没想到居然有歹徒胆大到了来警局犯事的地步。
幸好穿了长袖长裤,只要没有接触到皮肤,应该不会产生应激,简沉在心里暗自盘算。
“闪开!”千钧一发之际,重型机车逼近凶徒,霍无归腾空而起,当胸一脚,顺势踩着对方胸口抢夺刀柄。
下一秒,歹徒横肘撞向霍无归腹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刀柄,刀尖拧转,朝着霍无归的眼睛刺去——
霍无归一愣,瞬间意识到,这是缅甸地下斗殴的打法。
那把刀,是渗银锻打的缅刀!刀身极为柔软,一着不慎就会伤及自身,就算职业杀手都不敢轻易使用。
这样的冷兵器,虽不及枪械来得方便,却更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一个人。
不同于贾富仁那样的莽夫,这人是个真正的练家子!
霍无归根本来不及看向简沉,死死盯着歹徒,吼道:“去前面叫人!”
简沉刚要拔腿,瞥见银亮刀刃离霍无归越来越近。
霍无归大半体重压在歹徒身上,找不到支点,只能纯粹地靠力量与歹徒拉锯,他肩上还有早上的伤,刚一发力已经撕裂了伤口。
简沉脚步顿了顿,毫不犹豫回头,朝两人一掷——
“铮!”
铜质打火机撞上柔韧缅刀,渗银的刀身瞬间弯折,霍无归抓住时机,狠狠踢在对方手腕上,缅刀脱手飞出,从他小腿一路划上大腿,最后应声落地。
不远处已经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跟在霍无归机车后的杨俭也已经杀回了分局。
那人站起身,狠狠看了简沉一眼,横起手刀比着脖子,用口型道:“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那人迅速俯身,朝着某个方向冲去——
X光!
简沉和霍无归同时反应过来。
离片子最近的简沉咬牙扑向对方,被人一把抓住肩膀,反手就是一个狠狠地过肩摔。
简沉在即将落地的前一秒腰部发力,双腿腾空绞死对方,两人一起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人迅速做出反应,骨节粗大的手掌单手卡住简沉咽喉,用全部的体重将简沉压向粗粝地面,一字一句耳语:
“从你杀死魔术师那天起,就该知道会有这天。”
“感恩戴德吧,毕竟我已经让你多活了十七年。”
那人声音冷若寒霜,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的金属一样,最后失控般散逸进了夜色。
不远处的霍无归仿佛听见了什么,猛地抬头,瞳孔缩紧,惊愕地朝他看去。
简沉双手死死攥住底片,茫然地望进对方瞳孔深处,咽喉被锁死地窒息感瞬间传来,肺部火烧一样疼痛,他甚至快要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的爆裂声。
——魔术师是谁!
缠绕了他十七年的梦魇,是真实的吗?
如果是为了十七年前的绑架而来,那么为什么会来销毁这张X光。
这到底是谁的片子。
他到底是谁?
警笛声响彻分局,脚步越来越近,四处都是嘈杂的叫喊声。
然而简沉什么都没办法听见,他的手指死攥着底片,以至于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了道道血痕,双腿绞死对方的腰,脑子里仅剩下一个念头——
说什么都不能让他离开。
氧气正在逐渐远离肺部,被死死扼住的咽喉和血氧的极速下降让他耳膜开始出血,听力和意识都逐渐开始模糊。
朦胧的视线里,好像有人正朝着他冲来。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霍无归长腿扫向对方手肘,瞬间解救了濒死的简沉。
“简沉!”
“简法医!”
“站住!双手抱头蹲下,否则我就开枪了!”
见大队人马即将到来,那人终于不再纠缠,双脚发力,竟然硬是踩着墙体一跃而上,反手抓住二楼栏杆,跳上房檐后没入了后巷的夜色深处。
枪声在后方响起,枪口闪出火光,子弹撞上后墙迸出一片碎石。
杜晓天和杨俭飞奔而至,朝着步话机大喊道:“嫌疑人翻墙逃跑!快追!”
另一边,简沉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手缓缓松开,底片从手中掉落。
有人飞快跑向简沉:“别乱动!”
视网膜里一片鲜红,简沉直直看着前方,拼命试图维持意识。
然而在混乱嘈杂里,他终于还是被回忆拖进了沉沉夜幕中。
“哗啦——”
一颗足球从黑暗深处而来,撞碎了整面玻璃,滚落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
小男孩坐在轮椅上,明明是炎炎夏日,腿上却盖着一层羊绒薄毯。
墙外传来一阵窸窣响动,没多久,一颗脑袋从墙头冒了出来。
“你是谁?”
“你为什么坐在轮椅上?”
他们不约而同发问。
简沉记得自己的回答:“我妈妈说,我的腿很容易断,那样会很丑,没有人会喜欢和丑八怪玩。”
墙头那个男孩一跃而下,捡起足球,迎着阳光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那以后我来陪你玩好不好?”
那天的阳光好像格外漫长。
太阳达到黄经90度,直射北回归线,北半球的白昼达到最长,
那是简沉第一次躺进盛夏茂密的草丛,耳边蝉鸣不断,蜻蜓低飞,豆娘的蓝色尾影从眼前掠过。
“你有花粉过敏,不可以去外面玩,知道吗?”
“宝贝,荨麻疹是不可以吹风的,听话,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风轻抚脸颊,青草的汁液钻进鼻腔,简沉举起手,让带着花粉与尘埃的风穿过指缝。
没有花粉过敏,也没有荨麻疹,没有骨折,也没有哮喘。
身旁的男孩笑着同他说:“明天我还来找你,还有后天,悄悄告诉你,你可以叫我阿夜,除了我妈妈,没有别人这么叫我。”
夏日傍晚的风瞬息万变,满天云霞火烧般席卷而来,鲜红吞噬了简沉的视野。
下一秒,他手中握着利刃,面前是瘫倒在地的中年人,鲜血蜿蜒一地。
“阿……夜……”
“嗯?”霍无归下意识偏头,愣了愣后回神道,“你醒了?热?”
简沉刚想点头,才发觉自己咽喉一阵尖锐刺痛,嗓子哑到完全无法出声。
他刚刚在梦里那声阿夜,似乎被霍无归识别成了“热”。
“你没事,只是短暂缺氧造成的昏迷,睡了一天。”霍无归倒了杯水,将简沉扶了起来,“凶手没有抓到,但多亏了你,片子保住了。”
简沉大脑一片混沌,听觉和视力依旧模糊不清,濒死的感觉消退后,身体却始终没有放松,慢吞吞地喝了几口水,才勉强开口道:“为什么……没抓到?”
明明是在警局,怎么会连一个凶手都抓不到?
“本来就不会有人蠢到来警局行凶,他一开始的计划应该只是趁夜深人静烧个片子,遇到你是个意外,所以这杀手一点都没恋战。”霍无归似有若无地撇了简沉一眼,“而且他一出去就有人接应,明显有备而来。”
简沉脑子朦胧地转了转,意识半晌后才回归脑海:“他的很多招式,是缅甸拳,连刀都是缅刀,普通人用不来这东西。”
“你也认识?”霍无归伸手接过杯子,右肩的伤被重新包扎过了,手掌和指节一圈圈缠了绷带,应该是被缅刀割伤的,“这也是你爸的犯人教你的?”
“嗯。”简沉点了点头,“我爸有过一个佤族犯人,在佤邦打过几年黑拳,他们的拳路很像,口音也是。”
如果不是恰好学了几招野路子,就凭八年前学的那些格斗技巧,今天他早就没命了。
简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张口嗓音已经越发沙哑,霍无归伸手抵住他双唇道:“我听出来了,虽然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但骨子里的发音方式却不一样,他是缅甸人。”
霍无归的手指粗糙但温热,那一点热度沿着简沉冰冷的薄唇向外蔓延。
他整个人苍白得毫无血色,穿着素色的病号服,被雪白的床褥围着,原本琥珀色的眸子因为疲惫而黑沉沉的,显得更为憔悴。
这让简沉唇上一点点朝外扩散的红变得尤为明显。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下那颗不易察觉的小痣又显露了出来。
霍无归悄无声息地打量了两眼,不动声色地试探:“我听见那个杀手说,已经让你多活了十七年,十七年前发生过什么?”
简沉摇了摇头,坐在晨光中,和身上的织物一起散发着淡淡光晕,看起来温和柔软,与世无争:“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不是知道吗,车祸后我患上了PTSD。”
霍无归眼皮一跳。
自从指出他的PTSD之后,这简直成了简沉百试不爽的借口。
他叹了口气,换了一种试探方式:“你知道那张被烧了一半的片子是谁的吗?”
简沉依旧觉得有些头疼,神色恹恹地瘫进枕头里:“卢琳的吧?我昏迷前看到了,那是个头部X光,很健康。”
霍无归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像是料到了简沉会猜中一样:“我让杨俭把片子送过来,给你看一眼,我很好奇这张片子为什么会和十七年前扯上联系。”
北桥分局门口,赵襄带着过了二十四小时羁押时间的卢洋出门,叮嘱道:“贾富仁举报您制假售假的案件还在调查取证中,您最近不可以离开海沧,知道吗?”
另一边,杨俭兴冲冲地拿着一张X光跑出来:“霍队喊我骑他的车给他送个片子,耶!”
手舞足蹈下,那张片子被他挥向朝阳。
一颗颅骨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地面上。
卢洋蹒跚的脚步骤然顿住,直直地盯着那颗颅骨,脸上爬满了惊惧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小霍摸上了嘴唇,在一个昏迷醒来的早晨。

15 ? 拜拜
◎怎么你俩凑一起就倒霉?◎
“卢教授,你怎么了?”察觉到卢洋的异样,赵襄奇怪地停住脚步。
卢洋盯着地面上的颅骨投影,沉默不语,半晌后才欲盖弥彰道:“只是想起我女儿了……”
赵襄一愣,愧疚地低下头:“卢教授对不起,是我们考虑不周。”
他的女儿被人斩首,在湄沧江里漂了整整一个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杨俭还在他面前挥舞别人的脑部X光,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卢洋迎上赵襄充满歉疚的目光,迅速避开又讷讷道:“没事,赵警官,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目送卢洋上了车,赵襄才回了办公室,边啃包子边同蔡敏道:“这卢老教授也怪惨的,杀女儿的凶手还没找到,自己又被诬陷卖假货,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来受罪。”
“目前没证据说明贾富仁栽赃,也有可能他卖的就是假货。”蔡敏眼睛盯着案卷,头也不抬,“而且,如果是假货,那他制假售假,如果是真货,那他走私文物,左右都是犯法。”
赵襄犹豫再三还是道:“卢教授怎么会缺那点钱啊,倒是那个贾富仁,从盗墓贼摇身一变成了古董商,这不明显就有问题吗?”
蔡敏终于从案卷里抬起头,看了眼赵襄。
白皙稚嫩的小姑娘满脸不解,扎了个精气神十足的马尾,哪怕是连轴转了两天依旧看起来活力满满。
她突然想起,自己十几年前也曾是如此,叹了口气耐心解释:“做警察,最重要的就是不预设立场,你有没有想过,女儿死了一个月,他怎么一直没有报警?”
“啊?”赵襄在蔡敏温柔的注视下思考片刻,犹豫道,“我记得他说当时送女儿坐火车到机场,转机留学,他还以为女儿在国外没办好手机卡。”
蔡敏无奈地摊了摊手:“你恐怕不知道,学服装可不是普通家境负担得起的,卢洋虽然是教授,但还真不一定有这么多钱。”
赵襄还想争辩几句,办公室门呼地拉开,霍无归大步进屋,扫视一圈后问:“赵襄,我昨天放在这的衣服呢?”
“衣服?你昨晚挂椅子上的那件吗?”赵襄三两口吃完第四个包子,回忆了一下,“我看上面又是血又是灰,拿去洗了啊,刚丢进洗衣机。”
多亏了霍无归那个钱多到没地方花的妈,北桥分局各式家电应有尽有。
霍无归颔首不语,面色僵硬地叹了口气:“行……没事……用什么洗的?”
“加了点84,不然血怎么洗得干净啊?”热心小赵理所当然道。
“谢谢,不过以后不要帮我洗衣服了。”霍无归拔腿冲了出去。
四千多一件的外套,毁了就算了,但里面还有那块从卢洋家垃圾桶掏出来的纱布!
“砰!”
赵襄隔着老远听见值班室传来一声巨响,探出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地发现她霍队站在一地污水和泡沫里,捞出那件外套,掏了块东西出来。
顾不上四周窥视的目光,霍无归攥着纱布,跃上楼梯冲进了物证科。
“李仲洋!被漂白剂洗过的DNA还能救吗?”霍无归不抱希望地将纱布放在清水下冲洗。
理化室的白炽灯嗡嗡作响,李仲洋的脑仁同样嗡嗡作响,一脸绝望道:“霍队,你想我死可以直说。”
霍无归试探着问:“才刚放进去没多久,应该还有救。”
“救什么救!霍无归!你无法无天了!”李仲洋还没说话,理化室的门被王局一把拉开。
霍无归转过头,只见王局擦了把汗,随手给李仲洋塞了盒玉溪:“小李,出去抽根烟,我跟霍无归聊几句。”
听见这里不需要自己,李仲洋给霍无归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抓起烟盒,一溜烟跑了出去。
王胜利看向霍无归,叹了口气:“小霍啊,不是我想批评你,但你说说,你图什么?”
霍无归始终站得笔直,伸出修长的手指,夹起那块纱布,无所谓地笑:“王局,比起这个,我更想问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王胜利在他黑沉的眸子注视下犹豫片刻,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之前就和你说过,我们只想保护你——十七年前的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将屏幕转向霍无归。
那是今年最新款的机型,里面却有张陈旧模糊、似乎在无数个手机里一路继承来的照片。
一把刀掉落在地,中年男人的尸体横陈在地,被烧得面目全非。
十七年前的霍无归昏迷在地,满脸血污,身边是个同样昏迷的小孩。
那个孩子有张极为憔悴、纤弱的脸。
并不是霍无归那样,因为三个月地狱般的折磨而消瘦,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病态感。
他好像小小年纪,就受过世间疾病百般折磨一样。
“那天,我们抵达现场,就看到了这一幕。”王局收回手机,无奈道,“在一个密室里,绑匪死了,活下来的人质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刀上只有两个孩子的指纹。”
“你应该已经知道死的人是谁了,十七年前,海沧最大的走私团伙首领,外号魔术师。”
霍无归紧绷的表情微微撼动,想起之前贾富仁的话,怀疑道:“贾富仁的口供,不是说是魔术师委托他采购文物吗?”
“我们可以确定当年死的就是魔术师,但出于种种考虑,这个消息始终是封锁的。”王胜利顿了顿,缓缓道,“这可能给了外面一些人冒充他的机会。”
一个盘踞海沧多年的犯罪组织,首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犯下了一起绑架案,最后还被两个十岁左右的人质反杀。
霍无归当了那么多年警察,心底对王胜利的意思一片清明了然,目光微震,一言不发。
王胜利怕他依旧心有不甘,立刻巩固战果:“懂了吗?要是你都能查出人质的身份,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可以。还有你自己,卷进去得越深,就越危险。”
一切最好的结局就是维持现状。
不去深究,不去追寻,让真相和记忆统统深埋过去。
“不问,不找,不追究,这是保护你,也是保护另一个幸存者。”王胜利正色道,“再查下去,害人害己!”
霍无归丝毫不被他影响,将一切拉回了原点:“以前你不也知道我在查吗,为什么只有这次,你急了?”
王胜利听他还在纠缠,简直快被气死,纠结半晌,终于没好气地开口:“昨天夜闯警局的人叫波坤!他是魔术师在缅甸的养子,你以为一个被通缉的职业杀手为什么冒险回国!你不能再查下去了!”
霍无归面色森冷,宽阔的肩背挺拔而坚毅,毫不回避:“不管他是来杀我,还是杀谁,我都不会让他逃走第二次。”
王胜利气得刚想拍桌,看见李仲洋一桌瓶瓶罐罐,不得不放下手,开始围魏救赵,施展怀柔策略:“你爸妈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事了,我到九泉之下怎么去见他们!”
霍无归的脸色终于出现微妙的变化,剑拔弩张的氛围褪去,他轻声道:“王叔,他们殉职是自己的意志,我站在这里,同样是我自己的意志,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行了,别说傻话了,你母亲忌日你是不是没去?”王胜利疲惫地捏了捏鼻梁,“给你两个小时假,光缅寺刚出土的那尊金佛听说很灵,你去给她请个香吧。”
霍无归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缓缓仰头,盯着头顶的白炽灯,自言自语道:“金佛?”
医院里,简沉仰着头,对着苍白冰冷的灯光,细细看完手里的底片,阖上充血的眼睛:“我看完了,小杨警官你可以带着片子回局里了。”
简沉还在病床上,五官带着病容,一副初出校园的柔和青涩模样,但杨俭莫名觉得这人身上透出一股汹涌暗流。
他脑海里浮现昨夜,简沉在夜色中死死缠住凶手的那一幕。
这个弱不禁风,连看多几眼灯都受不了的法医,好像有着一股全然不惧怕生死的劲。
他犹豫了一下道:“简法医,说实在的,我觉得霍队也没那么讨厌你,你不用为了留在局里这么拼命。”
简沉目光放空,淡淡道:“留不留,是魏主任签字,不是他。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查案,不是受他胁迫。”
“……”杨俭默默道,“但只要你俩凑一起就倒霉,去江边尸体爆了,去卢教授家遇到绑架,连在局里都能遇到职业杀手。”
坐在病床上的简沉再次强调:“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坚信这只是巧合。”
杨俭满脸恨铁不成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去拜拜吧,我看光缅寺的金佛就不错。我和老杜那天押送佛像的时候买了彩票,一人200呢。”
简沉小声道:“200块不是什么大数目,或许只是巧合吧。”
“这佛就是咱带回去那个卢教授挖出来的,他说这个佛很特别,有神女保佑。”杨俭皱眉道,“霍队还好,摔摔打打习惯了,简法医你还是去一趟吧!”
“卢洋?”简沉一愣,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
他刚想掏出手机联系霍无归,铃声便响了起来。
“喂,霍队,我有个——”简沉迫不及待开口。
“我们要再去一次卢洋家——”对面人意识到简沉有话说,也停住了。
简沉愣住了,谦让道:“霍队你先说。”
“我怀疑卢洋撒谎了,他答应卖给贾富仁的不是青花瓷,是佛像!”
电话里一片静默,简沉冷静地补充道:“一尊肉身金佛!”

16 ? 钓鱼
◎你还有没有身为警察的意识了!◎
“霍无归!”王胜利拍着胸口咆哮,“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
“还有你简沉!”他骂完霍无归,又转过头看着简沉,严肃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法医了?”
办公室里,简沉和霍无归低头站在门口。
一个脖子上裹了一圈纱布,病恹恹地站着,松松垮垮,不说是法医的话,简直像是从外面带回来的打架斗殴社会青年。
另一个肩膀伤得醒目,手指缠满绷带,却还是站得笔直,目光坚定,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一众刑警站在走廊里探头探脑,想看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
王胜利看着霍无归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拔高了嗓音:“警察办案是要讲证据的!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卢洋伪造了光缅寺的金佛?这是人话吗!是人话吗!证据在哪里?”
他越说越气,扫视外头那群毛头小子,大骂道:“都看什么看!想跟你们霍队一起挨骂就进来!他喊你们去搜卢洋家你们还真打算去!长没长脑子!”
要不是被他发现,这帮人绝对真的就去了!
话音刚落,杨俭和赵襄就毫不犹豫走了进来,一脸诚恳认错的表情:“王局对不起!”
“……”王胜利被这两个听不懂反话的没头脑气得够呛,哆哆嗦嗦指着霍无归,“你没脑子也就算了,你手底下这俩怎么也没脑子!今天你们去搜了,明天人家反手就告你信不信!”
他实在是被这群无法无天的小崽子气得不轻,不由自主在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尴尬道:“总之——”
“王局你找这个吗?”始终低着头的简沉向前一步,递上一盒烟,并贴心地递上了火机。
王局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吐出口烟:“总之你们——简沉!你小子怎么还没戒烟,还有,年纪轻轻抽什么利群,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简沉顺势也叼了根烟,一脸呆滞地看着王胜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今天最无辜最冤枉的那个。
“上级部门对六一九案盯得很紧你们知不知道啊!”王胜利三个月没抽烟,刚吸了一口便眯起了眼,又瞬间想起自己正在训话,板着脸道,“现在案子从五个死者发展到了涉及绑架、走私,甚至是堂而皇之闯进局里袭警。”
“我们没有时间胡闹了知道吗,最多三天,在犯罪分子进行下一步行动前,我必须看到你们拿出点成绩来!”他边说边从简沉手里抽走那支烟,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简沉任由发落、不敢反抗的老实模样,霍无归看着他心里一声冷笑,心道也就王局好骗了。
谁料下一秒,王胜利就指着他道:“你看看人简沉还知道反思,你呢!一副死不悔改的嘴脸!我告诉你,再查不出凶手,我管你是谁呢,给我滚回去当你的富二代!”
“行!”霍无归打断他道,“今天之内,找不到卢洋和这个案子的关联,我遂了您的心愿。”
王胜利一怔,烟屁股险些烧到手指。
等霍无归拎着简沉出了门,王胜利才反应过来,看向杨俭和赵襄问道:“他说今天查不到就辞职?”
杨俭点点头:“您没听错。”
王胜利一锤桌子:“谁喊他辞职了?谁批准了!”
赵襄补了最后一刀:“您。”
会议室里,霍无归眉峰紧锁:“五个受害者的身份都摸清楚了吗?”
“报告霍队,除了已知的卢琳和苗胜男,现在可以确定,三号受害者沈容之,19岁,是华宫KTV的出台女,失去胸椎和肋骨,患有马凡综合征。”
“四号受害者包楠,24岁,孟市人,患有严重的进行性骨化性纤维发育不良,独自前来海沧治病,目前尚未找到其余部分肢体。”
“五号受害者詹素云,29岁,双腿发育畸形,瞒着家人来海沧咨询断骨增高术,失去双腿。”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霍无归攥着拳反复舒张、攥紧,昨晚被缅刀割裂的手指正在愈合,阵阵刺痛沿着神经溯流而上,刺激着大脑。
他眼皮都不抬一样,仿佛对疼痛已经麻痹:“华宫KTV?苗斌工作的地方?”
“对,又是这小子。”杨俭想起苗斌的职业,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我们去华宫KTV查了沈容之之前住过的宿舍,找到了她的手机、日记本。”
技术队的程序员林北一脸悲愤:“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会还有人在用老人机,里面所有东西都被删了,我们恢复到天亮,我女朋友生日都没去!”
杜晓天同情地看过去:“反正都成前女友了,不如先说说恢复出什么了吧?”
林北一愣:“我们目前能找到的只有通话记录,她生前和苗斌有过多次通话。”
“嚯?”杜晓天一拍桌子,“该不会他和沈容之从纯洁的同事情发展升华出了恋爱关系,又被姐姐阻拦,然后——”
霍无归瞥了他一眼:“想象力很丰富,但他和沈容之绝对不是这种关系。”
“谁说不可能了?小姐和鸭就不能有爱情故事吗!”杜晓天振振有词,一脸不服。
霍无归不置可否:“没有人说不能,但苗斌不可能。”
“那我们从什么地方下手查!”杜晓天抓着头发一筹莫展。
虽然不知道霍队哪里来的自信,但霍无归敢这么说,必然有他的理由。
“康海医院请的人力资源专家查了吗?昨天郑平的太太赵月提起的那个专家是谁!”霍无归冷冷问道。
“我们联系了那家咨询公司,对方说派去的是一个叫杜昊的专家,但很奇怪的是,这个专家上个月已经辞职了,目前无法联系到,提供的所有身份证明也都是假的。”杜晓天悻悻道。
霍无归皱眉:“医院监控呢?康海附近只有三家招待所,他住在哪里?赵月不是昨天还接到了他电话吗!”
“技术队继续做凶器模拟测试,出结果第一时间报告!杨俭赵襄抓住卢洋、卢琳、贾富仁这条线往下查,杜晓天蔡敏查沈容之、苗胜男、苗斌这条线路。”
霍无归裹着纱布的手撑着桌沿,扫视一圈:“杜晓天,刘彦昌,继续查康海医院和那个人力资源专家。”
“散会。”说罢,他大步流星离开会议室。
几分钟后,北桥分局门口的煎饼摊上,简沉慢条斯理道:“阿姨,一个鸡蛋煎饼加香肠,嗯,算了,再来一个加里脊的,先给我一杯豆浆,谢谢。”
一台重型机车匆匆冲出北桥分局大门,阿姨被轰鸣声吓了一跳,刚递出去的豆浆险些洒了个底朝天。
“霍队?”简沉眼疾手快,一口凑上杯沿,救下了最后一口,明知故问,“您跑出来干什么?”
霍无归瞥了眼递到简沉面前的塑料袋,里面躺着两个杂粮煎饼。
他心下了然:“那你呢?一个人吃两个杂粮煎饼?”
他已经看明白了,简沉这人就是名副其实的豌豆公主,这不吃那不吃,这两块煎饼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份。
果不其然,简沉凑进一步,小声道:“霍队是要去卢洋在海大的工作室对不对?”
“我要去光缅寺给我的父母扫墓,你想多了。”霍无归面不改色。
简沉也不气恼,眼神朝王局办公室瞟了瞟,并不畏惧霍无归冷若冰霜的面色,仿佛自言自语道:“我今天看了篇论文,上面说,现在的考古技术也很高科技了,用便携红外光谱仪就能看出文物的年限。”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霍无归背后的黑色背包:“听说,我们局的技术队就有一台,我去见识一下。”
“我说了,我是去光缅寺给我的父母扫墓。”霍无归又重复了一遍,长腿稳稳撑着地面,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简沉愣了愣,突然笑了:“对了霍队,我还听说,光机所有种可以做原位无损分析的便携式XRF仪器,你有听说过吗?我记得他们就在光缅寺附近?”
霍无归抱臂看着简沉,难得露出一个微笑,故意道:“那真是谢谢简法医给我科普了,以前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
简沉一愣,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怀疑。
霍无归绝对是要背着王局去调查卢洋,以这人的性格,如果不想带上自己,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走,就算被发现了也肯定会一走了之。
他这么大张旗鼓,难道真的不是为了带上自己?
“霍队,我会开锁,还会翻窗,很好用的。”简沉追加筹码,用最老实巴交的语气,说出了非常不老实巴交的话。
霍无归眯起眼睛打量简沉,像是在思考什么:“会把风吗?被人发现知道怎么封口吗?别人大喊你知道怎么让他闭嘴吗?”
简沉小心翼翼地皱眉,开始深思霍无归真的是那个公大首席、所有老师交口称赞的学院派精英,八风不动、严谨慎独的圣人君子吗?
犹豫再三,他小声道:“会……一点吧?”
坦白说,指控卢洋伪造保护文物,确实是一项严重的罪名。
如果最后证实这个荒诞至极的猜想是错误的话,他不希望只有霍无归一个人背锅。
“一点也不能会!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霍无归扫了他一眼,“这里是海沧市北桥分局,不是你爸的农场!”
简沉一愣,突然觉得十分委屈。
这是诱供!钓鱼!
他默默从塑料袋里掏出香肠煎饼啃了一口,回身踱步朝所里走了两步,拦住刚要出门买晚餐的杨俭道:“小杨警官,我请你吃煎饼——”
一只手横空抢走煎饼,霍无归对着满脸敢怒不敢言的简沉道:“还不赶紧上车!”

17 ? 胜负
◎简沉赢了,但是输了。◎
宁纬路纺织三厂家属院外,一辆杜卡迪V4突兀地出现在破败的大院门口。
二十二年前,纺织三厂曾容纳了上万人,盛极一时。
厂区连着家属院,孩子们在附属医院出生,在附属学校读书,工人们在厂区的电影院里约会,又在厂区的医院里生儿育女。
还没有成为教授的卢洋在这里和妻子严桂芹结婚,卢琳也在这里出生。
命运的丧钟在一个女人身上敲响,也响彻偌大的家属院,严桂琴死于羊水栓塞的同年,纺织三厂落下了帷幕。
“下来吧,到了。”霍无归熄了火,价值不菲的机车随手停在一片荒草地里,“再磨蹭天就黑了。”
当年堪比一座小型城镇的家属院,如今四处弥漫着腐败的气息,简沉从车上跳下来,半掩着鼻子道:“这是哪?”
“纺织厂家属院,卢洋和严桂芹的婚房在这里。”霍无归言简意赅。
海沧常年湿热多雨,家属院外放置的杂物早已腐朽不堪,连露天的楼梯栏杆也锈蚀殆尽。
简沉掩着鼻子瓮声瓮气:“为什么不去他家或者他工作室?”
霍无归踢开一只挡路的破木箱,十分嫌弃地侧身避开漫天飞舞的粉尘:“你是不是昨天被人掐脖子掐傻了,他的工作室和家都在海大校园里,敢明目张胆搞造价?”
“咳——”简沉屏住呼吸穿过走廊,跟着霍无归进了楼栋。
周遭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简沉尚未来得及适应黑暗就一个趔趄踩了个空。
“你这眼睛到底是怎么考进北桥的,你爸找人了?”霍无归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反手捞起简沉,头也不回道。
他手上还裹着纱布,微微有些粗糙,但哪怕是隔着一层纱布也依旧滚烫。
“我把视力表背了下来。”简沉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坦白。
霍无归好像没有把手放开的打算,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住被衣袖包裹的小臂,带着人穿过昏暗的楼道:“明年体测开始换动态视力表。”
“……”简沉自知理亏地沉默了,低着头任由霍无归拉自己上楼。
卢洋家的楼层并不高,就在二楼206室,周围几户统统大门紧闭,只有206的大门上留着几个新鲜手印。
霍无归一脸嫌弃地看着满是灰尘、污垢的门把手,回头看了简沉一眼:“愣着干嘛,开门。”
两人大眼瞪小眼几秒,简沉揣着手,若无其事道:“不会,来之前霍队警告过我,这种事不能会。”
偌大的家属区只有他和霍无归两个人。
霍无归立刻察觉到,骨子里那个总能把人气得牙痒的简沉又冒出来了。
“麻烦你。”霍无归咬着牙,冷冰冰道,“谢谢。”
下一秒——
“咔哒。”
明明简沉只是面无表情地随手开了下门,但霍无归发誓,他从简沉后脑勺翘起的一根毛里读出了“旗开得胜”四个字。
出乎意料地,屋内虽然满是灰尘,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腐朽气味,像是时常有人来通风一样。
霍无归掏出两双鞋套、手套,扔给简沉:“卢洋说为了送卢琳去留学,来老房子找过她的出生证明。”
简沉小心地弯腰,给自己套上鞋套,一只手刚打算扶上门框,就碰到了一片温暖坚实的皮肤。
霍无归将紧实的小臂递过去,借给简沉扶着,皱眉道:“别乱碰,也不嫌脏。”
“很脏吗?”简沉挑眉,意味深长地抬眼,“霍队养尊处优太久了吧?”
霍无归眼皮一跳,望着嵌入每一条地板缝的灰尘、陈年水渍蔓延的墙纸,不动声色地试探:“怎么,你以前也去过这样的地方?”
比如孩子成群、怎么也打扫不干净的孤儿院。
“农场可比这种地方脏多了。”简沉平静道,“别说灰尘了,踩一脚随机喜提狗屎运、牛屎运、羊屎运。”
霍无归面色一僵,隐藏起几不可查的失落,手电光线落在了空荡荡的客厅里,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一块靠墙的地板。
“被恶心到了?”简沉戴好手套,一抬头发现霍无归不说话了。
他站在微弱光线里,剑眉微皱,挺拔的鼻梁迎着光,看起来在思考什么。
几秒后,霍无归道:“你身上有卡片吗?”
“怎么了?”简沉愣了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
霍无归一抬手,简沉还来不及阻止,就看着他用自己的卡从地板缝里翘出了什么,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简沉不解。
霍无归的手电照着那块泥,仔细观察了一会,笃定道:“卢洋说谎了,他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卢琳已经死了。”
简沉:“这块泥巴怎么了?”
“两周前,宁纬路办过一场色彩公益跑。”霍无归说着瞥了一眼简沉,发现这人正一脸认真地听着,于是颇为受用道,“那次比赛是北桥分局去维护的现场秩序。”
霍无归用银行卡在地板上刮了一下,将那块污泥摊开——
手电照射下,那团黑泥逐渐变薄,漆黑中隐隐带着彩色颗粒。
“那次回去我们不少人都踩了一脚颜料,各种颜色跟泥混在一起后就会变成这样。”霍无归给黑泥拍照取证,淡淡道,“有人在两周内来过这里,虽然擦掉了脚印,但没想到这里地板年久失修,缝隙里残留了漏网之鱼。”
他还在说着,简沉突然抬脚,走向刚刚霍无归刮下污泥的地方。
“怎么了……”霍无归抬头看向他。
简沉站在那块地板旁,眼睛朝四周环视了一圈,毫不犹豫地走到了一个书柜前,伸手敲了敲其中一格的壁板。
“有夹层。”
霍无归一愣,快步走过来:“你怎么发现的?”
“我只是在想,那块地板的位置既不在动线上,周围也没东西,没事为什么要站到那里去?”简沉示意霍无归和自己并肩,看向书柜。
那是个十分厚重的木质书柜,被几块隔板分成了数层,上面放的书基本都已经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了,却没有落多少灰尘。
“你怎么眼睛这会好使了?”霍无归不信邪地敲了敲书柜,确实听出了明显的回声,但从外面看又毫无问题。
“多少也学过点侦查学。”简沉别过头,面不改色道。
霍无归瞥了他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你就上了半年公大,侦查学总论都没来及碰吧?”
简沉叹了口气,不情不愿道:“你个子太高了,夹层用的按压式反弹器安装在隔板下面。”
这才是实话。
他比霍无归矮了接近一个头,视线比最上层的隔板低,仰视时能从缝隙里看见反弹器的金属部件。
相反,霍无归俯视时,却只能看见一块平平无奇的隔档。
虽然比霍无归早发现这个机关,但简沉却觉得被羞辱到的人是自己,迁怒般戳了戳机关。
“砰!”
书柜的壁板整个弹开了。
霍无归将简沉拉到自己身后,斥道:“你找死吗!不怕里面有人?”
“你不是让杨俭把找去局里协助调查了吗?”简沉奇怪地瞥了霍无归一眼,“再说我不至于打不过一个老头吧?”
他站在霍无归背后,没看见那双黑沉的眸子紧缩了一下。
破旧的屋内一片死寂,霍无归脑海里浮现出王胜利的话。
“你以为一个被通缉的职业杀手为什么冒险回国?”
他不知道。
但他亲眼看见,那个人的目标是谁。
良久后,霍无归打开手电,走进了壁板背后,低声道:“得了吧,你还嫌自己身上毛病不够多吗,最近没事别乱跑。”
壁板后,是一件不大的储物间,里面只有一张小矮桌。
一支手电的光芒就足以照亮整个小房间。
这么小的空间装了两个人,立刻显得捉襟见肘起来,一转身便能脸挨着脸。
“来晚了。”霍无归拉开抽屉,看着空荡荡的桌斗。
壁板刚一关上,狭小空间竟然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噪音,简沉修长的眉眼垂着,侧影被手电照得苍白单薄,像是在思忖什么。
半晌后,他轻声道:“霍队,你带紫外线灯了对吗。”
卢洋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一间斗室做这种强度的隔音。
这间小屋很可能是他进行打磨、切割的工作室。
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用紫外线灯发现些什么。
霍无归迟疑了一下,拨动手电开关。
黑暗一瞬间占据了狭小空间,然而下一秒,不等霍无归拿出紫外线灯,星星点点绿光呼吸般亮起。
整个狭小的房间,四壁乃至地板和天花板,都被极其细微的绿色星光点缀。
宛如一场夏夜的浪漫梦境,繁星和萤火虫共同闯入幽夜,带来一场沉沉甜梦。
简沉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这是什么?”霍无归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
“是尘埃。”简沉苍白着脸,双唇颤抖,带着血丝的瞳孔透露出一丝悲悯,“骨骼被打磨成粉末后形成的尘埃。”
他喘息着,无意识地嗫嚅:“钷会大量堆积在骨骼中,这是苗胜男的骨骼……”
“打电话给局里,卢洋的罪证找到了。”霍无归哑着嗓子,沉声道。
现在他牵扯的不仅仅是制假售假,而将是一起命案。
简沉抬起头,望向他身后沉溺在黑暗虚空中的幽绿星辰。
突然他伸出双手盖住眼睛,连指甲盖都毫无血色地没入黑发中,嘶哑道:“这在你眼里只是罪证而已吗,她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
霍无归还没反应过来,壁板外赫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声音。
他毫不犹豫反手捂住简沉的嘴,将人一把带进怀中,弯腰躲进桌下。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简沉背靠着霍无归温暖结实的胸膛,灼热的呼吸吐在他脊骨嶙峋的后颈上,逼得他忍不住轻颤一下。
一道脚步声逼近了书柜。
作者有话说:
关于破门属于无证搜查的解释在下一章。

18 ? 玻璃
◎真是要谢谢那两个狗男男了◎
卢洋的工作室隔音效果极佳,唯独作为门的那面夹层,因为材料老化而效果减退。
所有的声音便集中在了那扇木门外。
脚步声逐渐逼近。
屋里的所有墙壁、桌面都沾染着荧荧绿光。
只有桌下那一小片区域得以幸免,霍无归和简沉将将挤在狭小的桌肚里。
似乎是发现屋里没人,外面的脚步声骤然大了起来,从一道变成了两道,一步又一步,朝着书柜走来。
霍无归神色沉着,低声道:“是两个人。”
简沉眼皮一跳,浑身紧绷,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是背着王局偷偷出来的,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如果外面的人有备而来,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冲着书柜而来。
简沉避无可避,下意识回头抬眸,朝着霍无归望去。
星点绿光里,他对上霍无归沉着的眼神。
那双黑沉的眸里依旧一如往常,坚定踏实。
霍无归的骨架比他宽了一圈,从身后揽着简沉时,整个胸膛和肌肉结实的手臂完全环绕着简沉,一阵炽热体温从背后熨帖着传递进四肢百骸。
简沉突然冷静了下来。
奇迹般得,他并没有厌恶或者恐惧来自霍无归的体温。
某种极为隐秘、熟悉的感觉从心底涌起。
简沉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即将爆发的冲突。
然而,意料之中的时刻并没有到来,夹层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快来,这么多屋就数这间最干净!”
很快,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急什么,今晚时间还长着呢。”
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丝毫不难分辨是个男声。
简沉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霍无归。
他被霍无归扣在怀里,背后的温度缓缓扩散,对方两条长腿敞开,而他正收起手脚坐在中间,稍稍垂下视线就能看见霍无归制作考究的西裤下那双长腿。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了交谈声。
“没事干你来这破地方干嘛?”
“什么叫破地方,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你难道就不想跟我在这……嘿嘿?”
外面的笑意已经不能用暧昧来形容了,那是近乎直白露骨的挑逗。
隐隐约约,简沉甚至能听见外面传来唇齿碰撞的声音。
六月的海沧,气候最为湿热的时候,简沉听着两人的交谈心中愕然,被关在这狭小的斗室中,额角隐隐冒出一层细细汗珠。
霍无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你家?”
“我家早就一堆破烂了,我看这家挺干净的就进来了呗。”
“那这不是私闯民宅?不合适吧?”
“这里所有房子都是国有的,现在全都废弃了,是这些人私自占着国有的地放置个人物品,怎么能叫私闯民宅?”
简沉猛然想起什么,抬手轻轻戳了戳霍无归大腿,用指尖写了几个字:国有?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些房子属于纺织厂,随着纺织厂解散,房子早该被收回了,只是没人追究便让居民们继续占用了而已。
霍无归在黑暗中感觉到简沉的触碰,呼吸一滞,随即皱着眉拨开简沉的手,垂首在他耳边低声道:“不然你真以为我是来闯空门的?”
灼热的吐吸灌进耳朵里。
外面传来细碎的声音,低沉的声音交织着衣物摩擦的窸窣,甚至还有猛烈翻滚碰撞家具的声音。
简沉心道,难怪霍无归敢这么大摇大摆地来,也不怕采集到的证据不能用。
亏他还以为霍无归也有蔑视规则的时候,原来自始至终目无纪律的就只有他一个。
也是。
一个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被命运开遍玩笑的女孩就在他眼前,不仅死不瞑目,甚至还化作齑粉。
在这样惨烈的画面下,霍无归依旧能不失理智地发号施令,一步都不曾行差踏错。
简沉重重呼出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霍无归,眸子里映着点点绿光问道:“在霍队眼里,是不是没有什么比程序正义更重要的。”
这两天里,他大概是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忘了自己和北桥分局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尤其是和霍无归不一样。
他不是来贯彻正义的,他也从不相信依靠那过家家一样的正义感,能够将自己从噩梦中拉回人间。
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绑架了他。
他明明记得报警了,电话也接通了,为什么警察迟迟没有出现?
他们在走什么流程吗,还是在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霍无归和他们真的有区别吗?
一阵狎昵声打断了简沉的思绪。
“宝贝,刺激吗?”
“想到可能突然有人走进来,是不是特别兴奋?”
“打破规则的感觉是会上瘾的,下次我们去露天公园怎么样?”
外面传来一迭声的污言秽语。
隔间里,简沉黑沉的眸子一瞬不瞬,揭开所有逆来顺受的面具,难得尖锐地盯着霍无归。
简沉那张脸天生就不具什么攻击性,看起来总像个大学生,温和稚嫩,甚至透着点清澈的愚蠢,但那种柔和外表下,却藏着难以撼动的疏离和固执。
霍无归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某些话刚要说出口,却直直地转了个弯,冷冷道:“如果你眼里纪律只是儿戏的话,那管弘深的农场比北桥分局更适合你。”
他明明正将简沉整个圈在怀里,此刻却好像有某种情绪将两人隔在一道天堑之外。
简沉脑海里,外面的声音不断扩大、一句句灌入脑海。
“打破规则是会上瘾的。”
简沉一言不发,苍白着唇垂下头,等待外面的动静结束。
他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出去就和霍无归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外面那两人似乎精力越发旺盛,愈演愈烈。
纷乱的脚步声不断靠近书柜,下一秒,夹层发出一阵晃动,两个人的声音仿佛贴着耳朵传来。
咿咿呀呀。
不堪入耳。
简沉坐在霍无归身前,心跳如同擂鼓,小心翼翼地双臂环胸,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跳声。
霍无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往后靠了靠,给简沉腾出了一小块空间。
“砰——”
外面响起不知道什么奇怪的声音,随之而来是一连串稀里哗啦的动静,连带着隔板都剧烈晃动了一下。
“艹!什么鬼东西啊!”那个低沉粗哑的男声突然唾骂起来,好像捡起了什么气急败坏扔了出去,激起一串清脆的碰撞声,“这破屋子里怎么还有颗弹珠,差点摔死老子!”
大概是被毁了兴致,两个男人匆匆收拾了一下,很快响起了离开的脚步声。
简沉呆坐在地上,缓了几秒。
霍无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愣着干嘛?没听过墙角还是没看过动作片?让让,可以出去了。”
“确实没你们看过的多。”简沉忍不住呛声,“下次有好看的带我一个。”
霍无归没想到他居然要说这个,当即一滞:“你确定想看?”
“怎么,不会让法医看一眼你们的战利品都是违纪吧?”简沉闷在小隔间里,出了一身汗,这会说话依旧恹恹的。
“那倒不是。”霍无归如实道,“去年十月凑业绩,杜晓天带队连扫了十八个场子,出来后连续三个月见不得女的,连食堂蒸大闸蟹都只吃公蟹。”
“……”简沉想了想那画面,晃了晃脑袋,推开隔间迅速撤退。
他刚刚澎湃的心跳在这番想象后,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了。
“刚刚外面发生了什么?”简沉的耳朵没有霍无归那么敏锐,下意识朝他看去。
霍无归想起那颗弹珠,挑眉笑了笑:“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踩了一颗玻璃弹珠,滑了一跤,还撞上了书柜。”
外面不算清新但好歹不稀薄的空气灌进肺叶,简沉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大脑也随之清楚了不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里为什么会有玻璃弹珠?”
“这很奇怪吗——”霍无归一愣,脸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迅速打开手电照想地面。
一颗圆滚滚的珠子出现在地板上。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珠子散射着玻璃光泽,透明无色的表面出现了几道裂痕。
简沉蹲下捡起珠子扫了一眼,抬头道:“这应该不是玻璃珠。”
霍无归随手接过珠子,打量了两眼:“透明度高,折射率差,表面有蓝色浮光,晕彩呈片状移动,这是月光石,用来——”
他说到这里,猛地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是佛像额前镶嵌用的宝石!”
“你是说光缅寺的那尊金佛吗!”简沉飞快起身凑上来打量着珠子,“那我们岂不是应该快去一趟光缅寺?”
如果和佛像额心的珠子一模一样,那这颗珠子就是从仿制金佛上掉下来的重要物证!
霍无归淡淡道:“还真是要谢谢那两个来找刺激的狗男男了,要不是这二位做好事不留名,真该给他们送个锦旗。”
简沉想起刚刚满耳充斥的咿呀声,心中又是一阵湿乎乎的闷热,不由低着头快步朝门口走去。
心道果然还得是见多识广的霍无归,亲耳听完这出大戏竟然还能如此波澜不惊。
一推门,银亮月光倾斜而来,简沉下意识回头,突然一愣——
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霍队耳根,是红的。
作者有话说:
此时,一位聪明的法医突然悟到了什么。

19 ? 信徒
◎你的便宜究竟上限在哪里!◎
第二天午后,恰好赶上四月卄八药王菩萨诞辰,光缅寺山门大开,游客从山顶一路挤到山脚。
一台哈雷机车一路轰鸣,招摇过市,吸引了大片游客的目光。
机车破风而来,车上简沉黑发随风而动,前面开车的霍无归一身西装下是呼之欲出的结实肌肉,配上漆黑头盔,堪比杂志大片拍摄现场。
看见车上两个人,有些游客误以为是剧组拍戏,悄悄拿出手机开始偷拍。
“怎么一天换一台车?”简沉从霍无归背后跳下车,趁他看不见偷摸伸出手,摸了把锃亮的涂装,毫不掩饰对富二代的嫉妒嘴脸。
霍无归停好车一回头,简沉已经换上了与世无争的佛系面孔,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摘下头盔,边朝偷拍的女生走去,边随口解释道:“去江边那台送去深度清洗了,昨天停路边被小孩子划花了,要送去重新涂装。”
简沉看了眼又被霍无归随手停在显眼处的车,觉得这纯粹是炫富的报应。
“你心里是不是在幸灾乐祸?”霍无归头都没回,好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一样。
简沉不得不虚虚握拳,抵在嘴边,掩饰住心虚道:“我哪敢啊。”
“不好意思,警察办案,麻烦把你们偷拍的照片删掉。”霍无归没再接他的茬,而是掏出证件跟偷拍的女生交涉起来。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讪笑:“您就是霍队长吧,我一早就来着候着您了。”
霍无归回过头,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一脸堆笑地拉了拉自己的安保制服,小跑着上来:“霍队您好,没想到您居然这么年轻。”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霍无归愣了下问。
男人一拍脑门,擦了把汗道:“你看我这,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光缅寺治安处主任,曹振来,今天您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我。”
霍无归点点头,单刀直入:“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和金佛有关的事,那就麻烦你介绍一下了。”
曹振来瞥了眼霍无归身后的简沉。
这人装样子的时候满脸生人勿近,又带了些书卷气,被下意识默认成了霍无归带来的专家顾问,一双汗津津的手直冲冲就招呼了过来:“这位是——?”
“我同事。”霍无归不露痕迹地错开一个身位,将曹振来的手拦了下来。
简沉朝他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
曹振来只以为简沉是上面来的专家,喜欢耍些高冷的排场,自然也不当回事,带着两人朝主殿走去:“我能先打听一下不,二位警官是来调查什么的吗?这样我介绍也好有个重点,不然咱这个金佛可有得说了。”
“不好意思,不方便透露,你知道什么就慢慢说吧。”霍无归严肃道,“不管什么细节、最近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都可能和案情相关。”
“理解理解,这个金佛吧,据说是几个月前海大的卢洋教授带队修复光缅寺的时候,在地宫里发现的。”曹振来虽然只是安保处主任,但介绍起来头头是道。
曹振来说完这句,突然左右扫了一眼,靠近霍无归和简沉,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我听说这里面有一具真正的人骨,是个肉身佛,啧,真够厉害的。”
光缅寺的职员,哪怕是保安、售票员、清洁工也都必须是有佛教信仰的,这个曹振来满脸自豪,简沉暗自揣测,应该也是个信徒。
“为什么是据说、听说?当时你不在吗?”简沉问。
“这……我确实不在,我是半个多月前才上岗的。”曹振来尴尬一笑,搓着手解释,“原来的治安主任家里出事了,我才从别的地方被调了过来。”
霍无归眼神一黯,和简沉对视了一眼。
不偏不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发生人员调动,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
“那之前的治安处主任呢?家里出事可以休假,怎么直接辞职了?”霍无归疑道。
光缅寺的治安处,可是个稳定又安逸的香饽饽,又在编内,不是什么过分的事请假恐怕不难。
曹振来一脸茫然,呼吸略有急促:“这你们问错人了吧,他走了我才来的,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那说说金佛吧?”霍无归也懒得纠缠,直接转移了话题。
“这佛可就来头大了,据说有将近一个亿的估值。”曹振来摸了把自己的脑门,擦着汗道,“我听说里头是具神女骸骨,有好几百年历史了,特别灵,而且全身镀金,装饰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珠宝,工艺复杂得很,看都看不懂,又牢又好看。”
霍无归若有所思地看了曹振来一眼。
三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绕开了人头攒动的山门,从偏门进了游客免进的主殿门口。
简沉抬头望着殿内的金佛。
主殿阴沉沉的大门内侧,流光溢彩的金佛端坐在台上。
大佛通身镀金,盘腿掐着法印,面目带着一股超脱尘俗的恬静和庄重。
比常人稍稍大一些的佛像上,缀满了宝石,看起来异常华丽奢靡。
金佛高举台上,俯瞰三人,宝相庄严。
霍无归侧头看了简沉一眼,听见他问:“既然这么昂贵,怎么不好好保护起来?”
“警官你有所不知,这金佛平时都放在海沧博物馆,市里拨了款项给咱们寺盖展览馆,等盖好了才会挪过来。”大概是说得兴奋了,曹振来眉飞色舞,面红耳赤,“这几天是菩萨诞辰,调过来做法事,后天就要送回博物馆的。”
霍无归一愣,和简沉对视一眼。
从博物馆到光缅寺的押运任务,就是北桥分局承担的,那天恰好是简沉入职第一天。他可以肯定,当天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
“不好意思,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简沉指了指警戒带,询问曹振来。
“当然,当然可以。”曹振来喘着气小跑上前,在外圈游客们的注视下抬起警戒带,指向大佛,“这几天来看大佛的游客太多了,我们临时拉了隔离带,还加了栏杆,游客只能在主殿五米外看。”
金佛在主殿最中间,殿外还有五米的隔离带,隔离带每一段都有俗家弟子和安保人员看守,可以算得上是滴水不漏了。
简沉狐疑地看了眼不断擦汗的曹振来,颔首致谢,和霍无归迈进了幽暗的大殿里。
曹振来跟着他俩,却被霍无归回头拦住了:“曹主任,不好意思,麻烦你在外面稍等片刻,我们很快看完出来。”
“佛像额心有珠子。”曹振来一走,霍无归就迅速仰头确认了一遍。
金佛微抿双唇,眉眼不悲不喜,额心一颗透亮的月光石隐隐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霍无归眯起眼,用手指着月光石,示意简沉:“这颗石头的透光度、折射率、浮光、晕彩统统比我们在卢洋家里捡到的那颗便宜石头好很多。”
他说着拿出昨天捡到的月光石,递到简沉眼前做为对比。
简沉皱着眉看了会,像是有话要说。
“有什么就说,我又没捂你嘴。”
简沉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道:“霍队,你嘴里的便宜石头大概值多少钱?”
霍无归想了想,报了个数,简沉带着一脸凝重的表情,迅速后退了一步,远离霍无归物证袋里那颗宝石,痛心疾首道:“你的便宜究竟上限在哪里!”
他这一退,恰好将主殿外的阳光漏了一些出来,落在霍无归的物证袋里。
月光石发出柔和光线。
简沉一回头,发觉曹振来踮着个脚,伸长脖子,正往里张望着,大概是站得久了,身形微微颤抖。
“但有一点很奇怪。”霍无归把话拉回了正题上,“如果按照曹振来的说法,那这两块月光石,我看都不像真的。”
他拿起手里的宝石,对着阳光道:“这个的做旧痕迹太假了,像是外行人做的,那边那个又太新了。”
简沉突然想起什么:“便携XRF仪!”
只要能对两颗宝石做原位无损分析,就可以由结果推定它们的年代。
霍无归难得露出一脸尴尬神情来:“光机所说什么都只肯借我一天,早上已经还回去了……”
通常,在海沧的地界上,霍无归的面子还是管用的。
哪怕他那张俊朗可靠的脸不管用,队长的身份,巨富独子的身份,也总有一个能派上用场。
偏偏,这次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科研人员身上栽了。
“居然也有霍队您搞不定的事。”简沉笑完叹了口气,“要是能用局里的设备就好了,可惜王局不批。”
“还有一个突破口。”霍无归沉默不语,往前走了几步,到金佛面前站住脚,“你过来。”
简沉疑惑地跟了过去:“怎么了?”
身前高大挺拔的身影蓦然消失了,眼前剩下一个后脑勺和坚实宽阔的肩,霍无归沉声道:“上来。”
“……”简沉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曹振来正偷摸看着他俩,外面还有些游客来来往往,他欲言又止道,“霍队,这不合适吧?”
“别废话,不然换你背我?”霍无归不耐烦道,“我怕把公主压坏了被管弘深找上门算账。”
简沉听见公主二字,迟疑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问,小心翼翼地坐上霍无归的肩头,被他举了起来。
这人肩膀宽阔,脊背挺拔,哪怕是自己这样一个成年男人跨上去,也依然稳稳当当。
“有看出什么吗?”霍无归手扶着简沉两条瘦伶伶的大腿,心里暗忖这人是不是营养不良,嘴上却道,“别磨蹭,你骑我头上还骑上瘾了?”
简沉拍了拍他的肩:“可不敢,可以放我下来了。”
霍无归敏锐地察觉到这意思是简沉已经看出了蹊跷:“说吧,看出什么了?”
“佛像有问题。”他言简意赅道。
霍无归一愣,险些忘了简沉还在自己肩头,一个回头,屋外的阳光直直落进简沉眼中,简沉立刻拍了拍他肩膀:“别乱晃!我眼睛疼!”
“啧。”霍无归不耐烦地蹲下身,小心翼翼扶着简沉落地站稳,“公主您请,现在可以继续说了吗?”
一头雾水的豌豆公主来不及疑惑,瞥了眼外面,语调波澜不惊:“曹振来监守自盗,把他控制起来。”

20 ? 宵夜
◎“魔术师会杀了我。”◎
“你利用职务之便,窃取国家保护文物,佛像上已经检测到了你的指纹,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杨俭在监控室里横眉冷对,朝着曹振来疯狂输出。
对面的人一脸紧张地大口喘气,说的话却很有逻辑:“警官你在说什么,我是治安处主任,金佛从博物馆押来是我接收的,上面当然会有我的指纹啊?”
杨俭一拍桌子,怒道:“别在这装傻充愣了,现在交代还能算你有自首情节,等我们把证据摆到你面前的时候可就晚了!”
“警官,你们该不会是找不到凶手,看我这个平头小老百姓好欺负,栽赃陷害我吧?”曹振来似乎状态很不好的样子,汗流了一头,说话语速十分急躁。
监控室里,霍无归翻看着痕检室给过来的报告。
他始终低着头,背对着单向玻璃,直到听见杨俭忍无可忍地拍桌而起,才终于转过了头。
霍无归的目光穿过单向玻璃,注视着墙上的时钟。
把曹振来从光缅寺带回来协助调查是下午五点,现在已经晚上十二点,过去了整整七个小时。
杜晓天不明所以,揣度了一下上司的心思,凭借多年合作的了解,自信安慰道:“虽然小杨的审讯技巧确实还需要精进一下,但至少……小杨有上进心啊,听人劝吃饱饭不是吧。”
霍无归合上报告,瞟了一眼杨俭,面无表情:“帮我叫个外卖,要牛排,贵的,还有你和里面几个兄弟的,都算我账上,再叫一份,到了送给简沉。”
杜晓天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霍队什么时候还会字面意义担心下属吃没吃饱了?
霍无归的视线重新回到曹振来脸上,思考片刻后拿起手机点了几下道:“算了,不用点简沉那份了。”
单向镜那头,曹振来苍白着脸,反复擦着汗。
“我说这人绝对有问题!”打完订餐电话的杜晓天对着镜子指指点点,“我就没见过哪个无辜的人这么紧张。”
霍无归垂下眼继续看报告,只留了一只耳朵听蓝牙耳机里的对话,微微抬眼道:“你见过哪个心理素质这么差的人,能在审讯室里撑七个小时?”
他穿了件短袖作训服,在深夜的监控室里舒展肩背,醒目的绷带包裹了整个右肩。
“霍队,要不换我去……”杜晓天犹豫片刻,“这会夜深了,王局下班了……”
霍无归抬头扫了他一眼:“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
那头,曹振来看着杨俭,振振有词:“谁不知道你们公安手段多,我小老百姓可不敢跟你们作对,你们说我偷文物,文物呢?证据呢?你们难不成还打算刑讯逼供?”
杨俭怒喝:“你胡说些什么——”
“谁胡说了!你当我不知道啊,什么照眼睛,打肋骨,坐老虎凳,不给喝水,拔人指甲,我全都看过!”杜晓天一连串报了一堆令人大开眼界的花活,听得杨俭一愣一愣。
霍无归把眼睛从单向镜上移开,看向杜晓天,张开虎口,大拇指和食指卡着两边太阳穴揉了揉:“怎么 ,难道你跟曹振来看的同一部谍战剧?醒醒,这不是你太爷爷的时代了。”
杜晓天听这语气感觉,幸亏他霍队最讲究纪律,否则现在虎口卡的就不是霍队自己的太阳穴,是他杜晓天的太阳穴了。
门外有人敲了一下:“霍队,你们队点的外卖送到传达室了,我给你拿过来了,放门口你一会出来拿?”
“行了,吃宵夜吧。”霍无归站起身,松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道,“我知道你跟杨俭他们不一样,心思活络点子多,但在我这,有些底线绝对不能碰。”
见霍无归打算出门,杜晓天以为他是生气了,慌忙解释:“霍队我错了!我没想这些,你别走啊!”
霍无归扫了他一眼:“我去喊简沉吃宵夜。”
他刚摸到门把手,门自己转开了,简沉拿着几张报告,眼底露出淡淡青□□:“霍队,你可以去审曹振来了。”
“这么快?”霍无归迅速抬起头,从简沉手里接过文件,指了指监控室道,“给你买了宵夜,就在这吃吧。”
“啊?”简沉一愣,下意识问道,“真的不是你点了不想吃?”
霍无归推开门,头也不回:“多点了一碗,没人逼你吃。”
杜晓天奇怪地瞥了一眼,刚霍队只让他点了牛排,这碗馄饨怎么可能是多点的。
审讯室里,曹振来还在喋喋不休,门突然被推开了,霍无归带着几张报告进屋,朝杨俭道:“大家都累了,你们出去吃宵夜吧,剩下的我来。”
曹振来看见熟面孔,立刻抬起头来,脸上堆出虚浮的讪笑:“霍警官,您今天来光缅寺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我就带你们参观了一下金佛,还成我的不是了?”
霍无归没接他茬,反倒让杜晓天将他的宵夜也送了进来,慢条斯理地拆开刀叉。
他举手投足散发着极为自然的气场,就连这份宵夜,都有种非富即贵的味道——
整整一大份黄油熟成的战斧牛排,一看就是好料。
一时间审讯室看起来像极了极简风格的主题餐厅。
曹振来看着那块牛排,觉得自己有些恍惚,喉结动了动,咽了下口水:“霍警官,你不会只是来我面前吃顿饭的吧?”
“别这么紧张。”霍无归右手漫不经心地落在桌上,将江诗丹顿的表盘朝着曹振来,“聊聊天而已,兴许聊得高兴了,我就放你出去了呢。”
曹振来死死盯着那只手表,迟疑道:“你还有这权力?”
这话,这表,霍无归不会在暗示自己什么吧?
霍无归切了一大块牛排,将便当盒朝曹振来推了推,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想吃?”
曹振来一愣,连忙否认:“我不吃肉!光缅寺只招佛教徒,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套不出你们想要的话就来恶心我是不是!”
霍无归也无所谓,眉峰微抬,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霍无归大口咀嚼着牛排,审讯室里弥漫着油脂经过美拉德反应后的迷人香气,“我还以为你对高品质的生活很有兴趣。”
监控室里,杜晓天叼着牛排一脸疑惑:“霍队到底在干什么啊?他平时都不跟我们拉家常,哪轮得到嫌疑犯跟他一见如故?”
开了眼了,这辈子头回见霍队炫富。
还别说,有点爽。
“别急。”简沉低头吃了一颗馄饨,淡定道,“继续看啊。”
曹振来有些疑惑地看着霍无归:“什么?高品质的生活?”
“手表,健身,豪车,美女。”霍无归舒展双腿,以最放松、傲慢的姿态向后靠去,“你很喜欢这些,对吗?技术队在你手机里发现了不少小说。”
神豪系统,龙王帝婿,豪门赘婿,系统穿越,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只有两个共同点——
都是盗版的,以及主角都过着皇帝的金锄头般想象力充满局限的逼王生活。
“不是……”曹振来面色赧然,矢口否认,“我今年都快五十了,怎么可能——”
霍无归气定神闲地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你以前的照片吗?你很有毅力啊,没少去健身房吧?”
图上的男人看起来一身赘肉,比面前这个曹振来胖了至少五六十斤。
“啊……是。”曹振来似乎犹豫了一下,点头道。
“胡说。”霍无归下颌微抬,睨了曹振来一眼,“你的脖子、手臂都有表皮松弛下垂的症状,这是短期内大量减重才会有的症状,你敢说这是运动减肥的效果?”
曹振来一愣,胸口急剧起伏,来不及张口说话。
霍无归紧接着道:“这两年在年轻人里确实挺流行生酮饮食的,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这个。”
“你怎么知道!”曹振来猛地抬头,“我没有!我是佛教徒,怎么可能吃肉!”
靠只吃肉类,戒断碳水来减肥的方法,是这几年才流行起来的,和曹振来的年龄、身份风马牛不相及,很少有人会把他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胸闷、头晕、焦躁、面色苍白、多汗惊悸?”霍无归将简沉的报告递过去,“恭喜你,酮酸中毒,生酮法的典型后遗症。”
多亏了简沉在光缅寺就察觉到了曹振来的异常,否则还真有可能错失了抓捕他的机会。
今晚霍无归愿意请他一顿宵夜,以示谢意。
曹振来自知无法再狡辩,满眼血丝,脸色苍白地看着霍无归,僵硬道:“那又怎么了,我不过是背着寺里偷偷吃肉而已,这犯法吗?看盗版小说犯法吗?”
“吃肉当然不犯法,看盗版小说我也只能对你进行道德上的谴责。”霍无归语气平缓,“但为了一己私欲,见钱眼开,偷盗国家保护文物,就到我的管辖范围了。”
曹振来似乎被说中了要害。
他松垮的脸皮耷拉下去,强撑着问:“证据呢?”
“佛像额心,有属于你的汗液,和这颗珠子上的完全一致。”霍无归举起物证袋,那颗遗落在卢洋旧宅的珠子微微透着光晕,“多亏了你的酮酸中毒,让你每时每刻都在大量出汗,否则——”
霍无归向前倾身,注视曹振来的眼睛:“我们还真不一定这么快锁定你。”
“你想怎么样!”
霍无归充满压迫感的眼眸逼近,令曹振来感觉到了纯粹的、生理性的压制,顿时慌乱起来。
霍无归却在此刻又靠回了椅背上,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你刚刚盯着我的手表是吗,我也不怕告诉你,当警察,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块我的表。甚至,连这块牛排都舍不得吃。”
“你什么意思?”曹振来脑海里顿时萌生出某种预感,却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难不成,这北桥分局还是个黑吃黑的贼窝?
监控室里,杜晓天和杨俭笑得肆无忌惮:
“原来今天这宵夜还多亏了里面这老哥,霍队这演技,绝啊。”
“哈哈哈哈,霍队他爸知道他送霍队的表被他说成赃款了吗?”
两人目光落到简沉身上,突然发现了什么。
杜晓天问:“简法医,怎么大家都吃牛排,霍队只给你一碗馄饨啊,紫菜都只洒那么一点点,好抠门。”
杨俭连忙切了半块牛排分给简沉,替自家队长说话:“霍队平时不是这种人,就算不喜欢你也不可能故意区别对待,是忘了吧?”
简沉捞了一颗馄饨,吃得津津有味:“没关系,吃人嘴软,还是吃便宜点好,而且挺好吃的。”
“嗯……能不好吃吗。”刚刚还和杨俭一起声讨霍无归的杜晓天,突然脸色微妙地放下了一张外卖单,“这是刀鱼馄饨,河豚汤底,洒的那不是紫菜是黑松露!”
他那一碗馄饨,能买所有人的牛排了。
简沉手一抖,默默看着碗里最后一颗馄饨,想起自己几秒前刚说过的话。
审讯室里,霍无归装模作样地按了按耳机,用曹振来能听见的音量到:“杨俭,把监控关掉,今晚的录像掐了。”
说罢,他像个吃惯了油水的老手,居高临下地看向曹振来:“你是想进牢里呆个十年八年呢,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珠子在哪,卖的钱我分你一成。”
听见“一成”这两个字,曹振来脸色扭曲,脱口而出:“老子辛辛苦苦抠来的珠子,你一个臭条子凭什么分这么多!就算我死也不说,这珠子价格我也查过了,最多坐几年牢,出来我照样一条好汉。”
“哦?”霍无归笑起来,“谁说你偷的是颗珠子,我说的可是光缅寺即将失窃的肉身金佛。”
霍无归的身高和体型在海沧都极为出类拔萃,配上极具攻击性的脸,这个笑容非但不让人觉得和蔼,反而饱含锐气,像极了捕猎成功的猎人。
“你说什么?!”曹振来双唇发抖,目光一震,难以置信道,“我没偷过金佛!你证据呢!”
他不过就是在那伙人偷换金佛的时候起了贼心,偷走了一颗宝珠而已。
霍无归一摊手:“谁跟你说我需要证据?波坤是我放走的,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级别低到连波坤是谁都没听过?”
“波坤?这不是跑局子里袭警那个杀手吗,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杨俭一脸疑惑,“而且霍队要这么多,换谁都不乐意好吧?”
简沉瞥了他一眼:“小杨,这个警察你不想当,也可以跟我换。”
他在告诉曹振来,自己连波坤这样的杀手都有能力放走,就更别提曹振来这么一个小喽啰了。
这样的人设

,当然是表现得越贪婪才越真实。
审讯室里,曹振来满头大汗,急促喘了几口气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思考权衡什么一样,许久后才挣扎着抬头:“一九就一九,但你拿到钱,不光要放我走,还要保我一条命,不然——”
“魔术师会杀了我。”
监控室和审讯室里,两颗头同时抬了起来,脸色骤变:“魔术师?”
作者有话说:
小沉:吃人嘴软。
小霍听到的:嘴软。

21 ? 陈简
◎我来这儿是办事,下次再去办你。◎
“霍队!”杨俭一溜小跑着冲过来,“东西给你拿来了!”
霍无归一回头,迎面跑来的杨俭愣在了原地——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另一种意义上全副武装的霍无归。
此刻,霍无归站在夜店的入口外,沐浴着昏黄灯光,修长双腿被照得无比显眼,垂顺的休闲西裤缀着几条中古装饰链。
暗纹印花的男士皮鞋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拼接骚里骚气的红底,步伐起落间带着低调的夸耀。
上身和皮鞋同品牌的休闲西装也暗中拼了蟒蛇皮,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西装松垮一披,衬衣领口半解,隐约露出结实饱满的胸肌。
霍无归看起来像个气风发的豪门公子,留洋归来,热衷健身,无处不散发着充满磁性的荷尔蒙。
他旁边站着的简沉相比之下就朴素了不少,只穿了简简单单一身休闲西服,身上没有半点多余的饰物。
但好在这人身形颀长瘦削,面容又足够出挑,眼眸垂下时神色清冷,从容貌上丝毫不逊于霍无归,甚至比过于硬朗英气的霍无归看起来与夜店的氛围更契合一些。
杨俭下意识毕恭毕敬,将两个盒子递给霍无归,在他耳边问:“霍队,我实在不认识表,随便拿了两块看起来钻石多的,够贵吗,曹振来说再怎么着也得戴块十四五万的表,才够格进去。”
将盒子交到霍无归手里,杨俭这才算松了口气。
要不是为了去霍无归家里拿手表,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体验怀里揣着几十万的感觉。
——根据曹振来的口供,今晚Mago俱乐部地下一层,将进行一场秘密拍卖。
参与拍卖的都是俱乐部的VIP会员,个个非富即贵。
拍品中就包括那颗原本镶嵌在金佛额心的月光石。
霍无归拎起杨俭给的手表,深邃的眉峰微拧。
“怎么了霍队,是我拿得太便宜了吗?没有十四五万?”杨俭看霍无归脸色不对,立刻识趣地问。
霍无归回答地十分诚恳,毫无炫耀之意:“我最便宜的表都要四五十万,十四五万的便宜表我确实没有。下次别拿太贵的,万一坏了局里经费不够赔。”
“……”杨俭露出一脸我就不该问的表情。
“价格倒是无所谓,这块搭我还算勉强过关,但这块——”霍无归扬起眉梢,顿了顿,语气上扬了些,“搭简沉不怎么合适,太贵了。”
简沉今晚的人设,还不太够格戴近百万的表。
“别提了霍队,本来选一块就够难了,还得选两块。”杨俭皱着眉,小声吐槽道,“我也是搞不懂了,这曹振来到底怎么想的,选什么酒吧交易不好,非要选个那种……那种店。”
这家Mago俱乐部,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玄机。
但仔细看过店面的人来人往就会发现,整家店里几乎没有女顾客。
这是家gay吧,借着低调的幌子,背地里则经营着地下拍卖的行当。
而今晚是所谓的couple day(情侣日),仅限携男伴入内,不欢迎单身顾客。
如果是能够直接前往地下的老顾客倒是百无禁忌,但作为第一次前去的新客,不遵守地面上的规则,想必连地上的明面部分都进不去。
“简法医,你也别紧张,局里肯定保护你的安全。”杨俭吐槽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看向简沉安慰道,“要不是局里大家实在没那个气质,绝对不会麻烦你帮忙。”
今天下午,北桥分局已经经历了整整三轮投票。
投票内容为:谁来做霍无归的搭档。
第一轮投票的参与者为赵襄和蔡敏,二位女队员纠结了足足半小时,最终选择了弃票。
第二轮投票将王局和二队也拉了进来,结果依然没人能写下哪怕一个名字。
最终,在拉上了物证和法医全员之后,法医室主任魏国默默说了句:“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帮刑警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如我们小简顺眼。”
“对对对对!简法医啊!简法医这个气质,绝配!要我说,给咱们简法医拾掇拾掇,谁能看出破绽才怪!”魏国话音刚落,旁边赵襄就拍着脑袋跳了起来。
魏国一脸震惊地看着赵襄,不满道:“我只是夸夸我们小简比你们刑警队颜值高多了,没有借你们用的意思!你们别给我自作主张说借就借——诶!怎么把人拉走了!我说话你们听见没有!”
可惜魏国凭一己之力,最终还是没能留住简沉。
于是最终,今晚陪霍无归站在Mago俱乐部门口的,成了法医室新晋的宝贝,蝉联六年海大校草的简沉同志。
“曹振来选这家酒吧,不是因为他想。”霍无归站在Mago门口,扫了眼杨俭,淡淡解释道,“是因为任何一家正规拍卖行,都不可能让他拍卖一颗没有来源的珠子,只有这样的地下拍卖才能让他迅速脱手。”
耳麦里,杜晓天道:“霍队,别聊天了,时间差不多了,进去吧,这地方以前是易先生的场子,如果遇到情况,可以把他搬出来。”
去年被霍无归亲手送进去的海沧头号毒枭,易先生,虽然人已经进去了,但海沧非黑即白的地界上,提这个名字多少还算有点用。
“今晚是我们的会员日,不好意思,只有卡座,没有散台,先生请回吧。”霍无归才走了没几步,门口的安保迅速上前,拦住霍无归的去路。
霍无归揽着简沉,在昏暗的夜店里斜睨了安保一眼,目光穿过面前的几个男人,径直落在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红发销售身上,语气轻蔑:“你们这会员,怎么充?”
染着一头红发的年轻男孩转过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停留在霍无归骚气和财气共同外露的行头上,不露痕迹地一扫而过:“最低两万起充,充五万送一瓶黑桃A。”
霍无归嘴角轻抬,随手递去一张卡:“我请每个卡座一瓶黑桃A,可以是你们的VIP了吗?”
十足一个想在情人面前出风头一掷千金的浪荡公子。
“当然,服务生马上带您去卡座。”男孩娴熟而风情地夹走卡片,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瞥了一眼霍无归半搂着的简沉,恰到好处地无视了简沉,盯着霍无归说,“麻烦先生提供一下姓名和手机号,我去为你办卡。”
霍无归丝毫没有犹豫,勾唇一字一句道:“耳东陈,简单的简,陈简。”
“……”简沉在霍无归怀里愣了一下,奈何这种场合下,只能沉默地听着霍无归借自己的名字混迹夜店。
才刚一坐下,霍无归已经侧头偏向销售,活像浪迹酒场的豪门阔少:“我听说你们负一楼每周都有主题活动,是吗?”
“您这是听谁说的?”一头红发的大男孩犹豫了一下,旋即挂上笑容端起酒杯凑到霍无归唇边,“这活动只对老客开放,陈哥你要不多来几次?来,我们摇色子不好玩吗?”
霍无归面不改色,充耳不闻:“我今天是替易先生来的,如果你做不了主,不妨去问问上面?”
“易先生?”红发男孩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看着霍无归,“我不认识什么易先生,这样吧陈哥,我再送你一套酒,多喊几个人,我们玩抓手指好不好?”
霍无归作势露出不耐烦模样,皱眉道:“叫你们经理过来,老子刚花了二十几万连个地下室都去不了?”
不出半分钟,一个黑瘦青年就挤开舞池里扭动的人群,冲到了霍无归面前:“陈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新来的员工不清楚情况,如果早知道您是易先生的人,我肯定亲自来……”
和刚刚的红发一样,这家夜店里的每个销售似乎都有着出众的外貌。
但只有一点不同——
哪怕是昏暗混乱的灯光里,青年显眼的肤色和独特的眉眼还是立刻暴露了他的缅甸血统。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想问,什么时候能让我去负一层。”霍无归摆手打断瘦子说话,满钻月相表盘迎着光闪出火彩,“今晚有易先生想要的东西。”
瘦子满头大汗,略有紧张地朝四周看了一圈,才小声道:“陈哥,您也知道的,易先生现在这个情况……”
霍无归扬了扬下巴,肆无忌惮道:“他进了牢里,那又如何?易先生就算在牢里照样可以一句话决定你们这场子的生死。”
一年前,北桥分局在国境线边守株待兔,将跨国毒枭易先生抓捕归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头目被抓,但残余分家至今都没有彻底扫清,今天这趟便是铤而走险,借用了这位的名义。
“但易先生毕竟在局子里,您如果想参加咱们俱乐部的特殊活动,方便的话可以下次带上其他证明身份的信物,今晚咱们还是……”瘦子话里的婉拒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毕竟易先生如今被警察抓了,谁知道面前这人是不是借着易先生的名字招摇撞骗。
霍无归冷哼一声:“你这是要我自证身份?”
虽然易先生被抓捕归案后,确实有不少马仔跟着落网,但……霍无归也无法确定这里的人对那些面孔有多了解,不到最后时刻,准备好的身份还是不要轻易启用为好。
“这是店里的规矩,易先生的人,我多少还是认识一些的。”瘦子一脸堆笑,显然是八面玲珑的人精,却固执地又问了一遍,目光在霍无归和简沉身上逡巡了一圈。
霍无归一愣,惊觉这个缅甸人恐怕不好应付——
整个海沧,没有哪家夜店背后不带点黑白边缘的交易,这些灰色地带并非普通人就能招架的,每家店都得养几个能震住场子的“道上人”。
普通的糊弄很可能骗不了面前这个缅甸人,套用身份更可能弄巧成拙。
幸亏刚才没有张口胡诌一个当时落网马仔的姓名。
果不其然,耳机里杜晓天“啐”了一声,怒道:“霍队,刚刚查了,这家店背后养了好几个缅甸来的打手,之前都是跟着那边大哥混的,和易先生有不少生意往来。”
短短几秒时间,霍无归内心风起云涌。
面上,他依旧摆出副不耐烦的嚣张模样,修长双腿展开,蹬着卡桌,瘫进沙发里,仰着下巴玩味地瞥了瘦男人一眼:“就你也配试探我?”
“我配不配另说,陈哥您只要告诉我,核实无误之后立刻带您下楼。”瘦子丝毫没有被霍无归的傲慢气场撼动,毕恭毕敬地站在霍无归身边,半步都不挪,“您只要随便给我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可以,只要确认您是易先生的人,要我跪下给您磕头道歉都可以。”
通讯车里,赵襄被气得骂骂咧咧:“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扫了这家店!把那块石头拿回来不就完了!”
杨俭好为人师道:“你想想,现在最想要这块石头的,除了我们,还有谁?”
“Myw-mhrwa……”一道清冷的声音猝不及防传来,简沉冷白的手腕倏然伸出,顺势搭着霍无归肩膀,狭长的眸抬起,盯着瘦子冷声道,“明白吗?”
那段发音实在太过古怪,以至于连霍无归都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揽着简沉的手,目光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简沉和瘦子之间奇怪的气氛。
“您是……?”很显然,整个卡座上,只有瘦子理解了简沉的话,惊愕地脱口而出。
简沉见好就收地垂眸,不再去看瘦子,随口道:“kokaul……”
简沉的话音刚刚落下,刚刚还执著要求霍无归自证的瘦子好像脸色一变,立刻换了个人一样,圆滑得体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生硬而谨慎地开口:“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可以滚了。”
简沉冰冷地吐出几个字,眼神带着浓烈的占有欲。
明明是毫无礼貌的措辞,但瘦子好像反而松了一口气,迅速道,“不好意思,您二位稍等,酒马上到,这就通知下面。”
他原本以为,那个陈简旁边的清瘦男人,大概是陈简带来的姘头。
陈简说什么今晚有易先生想要的东西,易先生都落马一年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假传圣旨,替自己的姘头耍威风。
然而刚刚,陈简那个姘头说的两句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恐怕这俩人没有撒谎,他们确实是自己惹不起的身份。
瘦子边走边回头,狐疑的眼神刚落在男人身上一秒,那人便像是极为不耐烦的样子,索性双腿一翻,俯身跨坐,将陈简按进沙发里,鼻尖挨着鼻尖,侧头狠狠瞥向瘦子:“看什么看,没看见我们要干什么吗,还不快滚。”
说罢,他抬手将霍无归看着瘦子的头转向自己,一字一句道:“陈哥,你最好记住,你亲口说过,最喜欢我这口。”
熟悉的浅色瞳孔映入眼帘。
简沉眸子在光影下泛起泪痕——
又被光闪着了。
霍无归:“……”
一些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他亲口说过的明明是:“不喜欢。”
简沉给他的回应明明是:“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卡座上,霍无归僵硬了短短一秒,立刻抬眸看向简沉,喉结轻轻滑动,配合地装腔作势道:“急什么,我来这儿是办事,下次再办你。”
听见这话,简沉偏过头,朝瘦子露出一个湿冷的眼神。
黑发扬起,露出简沉苍白后颈和光滑的耳廓,一颗钻石耳钉闪闪发光。
他怎么只戴了一边耳钉,霍无归没由来地想。
两人身旁,瘦子彻底懂了——
几句话前这俩人还杀气外露,语带威胁,现在又旁若无人的亲亲我我,这样毫无羞耻感的张狂和目中无人的态度,也只有那些刀口舔血,习惯了刺激感的人才会如此了。
“二位慢慢聊,我去催催酒。”瘦子小心翼翼瞥了简沉一眼,匆忙身离开。
“你刚刚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卡座上重归平静的瞬间,霍无归立刻按着简沉后颈,低声问道。
与此同时,耳麦里,传来杜晓天欣喜的喊声:“霍队!王局批准了!只要拿到那颗月光石,就协调光缅寺,给金佛做扫描!”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那什么,霍先生您还记得